鐘離未晞在到達驛站后,便向燕京上了折子,告知當今陛下她將歸京之事:
臣 鐘離未晞 謹奏:
陛下圣安。
臣遠遁北疆,寄身山野,倏忽已歷十二寒暑。仰賴陛下洪福庇佑,并承先帝遺澤,雖體弱多病,沉疴纏身,幸賴天地祖宗默佑,頑疾稍遏,孱弱之軀,竟得茍延殘喘至今。每思及陛下慈憫垂念,恩深似海,臣感激涕零,夙夜難安。
憶昔離京之際,臣尚在垂髫,懵懂無知。陛下臨危受命,繼承大寶,夙興夜寐,勵精圖治,方使江山穩(wěn)固,海內(nèi)承平。臣雖僻處江湖之遠,亦常聞圣德巍巍,澤被蒼生,衷心欽服,五內(nèi)俱暖。
今賴陛下洪福,臣沉疴略有起色,然終是先天不足,根骨羸弱,猶需藥石維系。思鄉(xiāng)之情,日切一日。念及先帝陵寢在京,父母音容長縈夢寐,臣孤魂一縷,飄零日久,實不堪風霜之苦,亦恐久離宗廟,有負先人遺澤。故斗膽具折上奏,泣血奏明陛下:
伏乞天恩,允臣扶病歸京,一則為陛下圣壽祈福,二則于父母陵前略盡孝思,三則……仰瞻天顏,親聆圣訓(xùn),以慰臣十二年孺慕之誠。
歸途漫漫,風雪載途。陛下日理萬機,臣本不敢以微軀瑣事煩擾圣聽。
歸期便在近日,具體時日,視路途風雪及臣病體情形而定。屆時,必當再具表章,叩闕請安。
臨表涕零,不知所言。臣遠在北疆,心系闕下,惟愿陛下圣躬康泰,福壽綿長,江山永固。
臣 鐘離未晞
謹奏
永昌十二年 臘月 初九日
女皇陛下臥床休養(yǎng)月余,終于久違的再次上朝。
“昨日,晞兒上了折子,奏明不日將歸京,諸位認為,朕該如何安置?!泵髅餍闹幸延谐伤悖蕝s不曾展露半分,借由鐘離未晞歸京之事,也可看看這些老狐貍心中的算盤。
戶部尚書林路,一個精瘦干練的中年人,立刻出列,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為難:“啟稟陛下!臣以為,公主離京多年,驟然歸京,身份貴重自不待言,然則……國事艱難,國庫空虛!此番北境賑災(zāi)、南疆軍餉已捉襟見肘,若再以過盛之禮迎回,恐耗資過巨,難以為繼!臣斗膽,請以宗室郡主之禮相待,擇一清幽宮苑暫居即可!”
太傅孟元正,須發(fā)皆白的老臣,沉聲打斷,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曦瑤帝姬乃先帝嫡出血脈,金尊玉貴!帝姬幼罹大難,流落民間十二載,此乃皇家之痛,社稷之憾!如今得蒙陛下圣恩,豈能以區(qū)區(qū)郡主之禮相待?此非但寒了帝姬之心,更是輕慢了先帝與先鳳君在天之靈!身份,必須復(fù)其帝姬尊號!儀制,當以帝姬之禮!入住“椒蘭殿” ,或修繕先帝舊府為帝姬府,讓殿下入住,唯有如此,方能彰顯陛下仁德,告慰先靈,正本清源!”
御史大夫嚴肅,一位面容刻板、法令紋深刻的女官,緊隨其后出列,聲音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冷硬:“太傅所言,重情重理。然,祖宗禮法不可廢!公主歸宗,自當復(fù)其尊號。然儀制,帝姬禮?周太傅,此議太過!我朝從未有公主享帝姬禮之先例!此乃僭越!再者,椒蘭殿乃有望承嗣之皇子皇女所居,象征意義非凡。讓一位久離宮闈、尚無建樹的公主入住,恐惹非議,更易滋生不必要的揣測!臣以為,當擇一規(guī)制適中、位置清雅的宮苑安置帝姬,方為穩(wěn)妥!”
禮部尚書馮儀,一個講究繁文縟節(jié)的老學(xué)究,立刻接口:“嚴御史所言極是!禮者,天地之序也!公主身份尊貴,復(fù)其尊號理所應(yīng)當。然儀仗規(guī)格、車輿服飾、居所陳設(shè),皆有定制!帝姬禮?萬萬不可!此乃混淆尊卑,動搖國本!至于住所,宮外帝姬府?更是聞所未聞!帝姬未嫁,自當居于宮苑!椒蘭殿規(guī)制過高,易惹物議。依臣之見,玉芙軒清雅合宜,正配帝姬身份!”
“玉芙軒?”丞相陸亭寧,一位面容儒雅、氣質(zhì)沉穩(wěn)的中年重臣,終于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馮尚書,玉芙軒偏遠狹小,且毗鄰冷宮,豈是安置帝姬之所?陛下,”他轉(zhuǎn)向龍椅,“帝姬流離多年,甫歸故土,身心俱疲。住所一事,關(guān)乎天家體面,更關(guān)乎帝姬感受。椒蘭殿象征意義雖重,然其位置優(yōu)越,景致上佳,殿宇軒昂,最能彰顯陛下對親侄女的關(guān)愛與重視。至于宮外帝姬府……”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林路,“修繕帝姬府耗資巨大,確非當務(wù)之急。依臣愚見,可暫居椒蘭殿,待日后帝姬府修繕完備,再由帝姬自行定奪去留。此乃兩全之策?!?/p>
“自行定奪?”嚴肅立刻反駁,“陸相此言,置宮規(guī)于何地?公主未婚居宮外,成何體統(tǒng)?椒蘭殿亦非長久之計!此例一開,后患無窮!”
“后患?”孟元正冷笑一聲,“爾等一口一個公主,是要否認曦瑤帝姬嗣女的身份嗎?先帝遺詔,吾女曦瑤,天資聰穎,明德惟馨,可承大統(tǒng),冊為曦瑤鎮(zhèn)國帝姬,帝姬身份特殊,經(jīng)歷坎坷?!?”陛下 ”他轉(zhuǎn)向女皇,語氣懇切,“老臣懇請陛下,賜還帝姬尊號,以帝姬禮迎之,暫居椒蘭殿!此乃昭示天下,皇家血脈不容輕慢,陛下慈愛光照四海!至于那帝姬府,本就是懿德陛下潛邸時的舊府,規(guī)制雖高,意義非凡,待國庫稍緩,再行修繕,作為帝姬在京的別業(yè),亦彰顯陛下恩寵!”
林路等人沒有想到,孟太傅敢如此光明正大在朝會上提及先帝遺詔,一時嘴角抽搐,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朝堂之上頓時陷入一片爭論,戶部哭窮,禮部守舊,御史揪著規(guī)矩不放,太傅據(jù)理力爭,丞相試圖調(diào)和。聲音越來越高,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
女皇一直沉默地聽著,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臉上看不出喜怒。直到爭論聲漸漸有些失控,她才緩緩抬起手。
殿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
女皇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眾臣,最后落在丞相陸亭寧身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異常清晰堅定:
“諸卿之意,朕已知曉。”
“鐘離未晞,為先帝嫡女,朕之親侄。其尊貴血脈,不容置疑。復(fù)其‘帝姬’尊號,允其攝政,冊為曦瑤鎮(zhèn)國攝政帝姬,昭告天下?!?/p>
她頓了頓,無視了馮儀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林路苦著的臉。
“歸京儀制,”女皇的聲音不容置疑,“按帝姬禮。車駕、儀仗、鹵簿,一應(yīng)俱全。朕要天下人都看著,朕的侄女,是如何風風光光地回來?!?/p>
“陛下!此……”馮儀忍不住想勸諫。
女皇淡淡瞥了他一眼,馮儀后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至于住所,”女皇繼續(xù)道,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更改的決斷,“椒蘭殿,即刻著人仔細灑掃布置。一應(yīng)陳設(shè),按帝姬份例,不得有誤。”
“那宮外的帝姬府……”陸亭寧適時詢問。
女皇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仿佛透過時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那是先帝當年還是帝姬時的府邸?;膹U多年,規(guī)制是大了些……傳旨工部,著手修繕。不必奢華,但要安全、舒適。修好了,讓晞兒自己選,是愿意在宮里住著熱鬧,還是去那府里圖個清靜。宮里,總要給她留個長久落腳的地方?!?/p>
她最后一句,徹底堵住了嚴肅關(guān)于“宮規(guī)”的嘴。宮里永遠留著她的宮殿,她去不去住,是她的自由,但宮門永遠為她敞開。
“陛下圣明!”孟元正率先躬身,聲音帶著激動。
陸亭寧也躬身:“陛下思慮周全,仁愛無雙,臣等遵旨?!?/p>
林路和馮儀、嚴肅等人,雖有滿腹的不同意,但在女皇明確的態(tài)度面前,也只能將話咽回肚子里,齊齊躬身:“臣等遵旨?!?/p>
女皇疲憊地揮揮手:“都下去辦差吧。務(wù)必周全,不得有絲毫怠慢。朕倒要看看,誰敢讓朕的侄女,受半點委屈?!?最后一句,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無形的威壓,讓殿內(nèi)溫度仿佛都降了幾分。
“臣等不敢!”眾臣心頭一凜,齊聲應(yīng)諾,躬身退出了紫宸殿。一場關(guān)于迎接“帝姬”的風波,在女皇不容置疑的裁決下,暫時落定。
好的,這是鐘離未晞抵達朱雀門外十里的盛大迎接場面,以及雙方人馬不動聲色的交鋒:
雪后初霽,天空是洗過的淡青色。燕京城巍峨的輪廓已在望,朱雀門高大的城樓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距離城門十里處,官道兩旁旌旗獵獵,羽林衛(wèi)甲胄鮮明,如兩條沉默的鋼鐵長龍,拱衛(wèi)著中央寬闊的御道。
鐘離未晞乘坐的,已不再是那輛樸素的紫檀木馬車。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極其寬大華貴的馬車。車體以金箔飾鳳紋,朱漆為底,四角垂著明黃流蘇。由六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御馬牽引,馬頭上戴著金絡(luò)轡,綴著紅纓。三百名玄霜衛(wèi),此刻已換上制式鮮明的儀仗甲胄,護衛(wèi)在車駕左右,步履整齊劃一,眼神銳利如鷹,無聲地散發(fā)著鐵血氣息。
車駕緩緩?fù)O隆?/p>
前方,黑壓壓一片人影。以丞相陸亭寧為首,太傅孟元正、戶部尚書林路、禮部尚書馮儀、御史大夫嚴肅等一干重臣,皆身著最隆重的朝服,按品級肅立。在他們身后,是各部屬官以及負責具體事務(wù)的內(nèi)廷中人。
站在最前方,身著紫袍、手持拂塵、面白無須、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笑容的,正是女皇陛下身邊的心腹大太監(jiān),內(nèi)侍監(jiān)總管——王德全。
王德全見車駕停穩(wěn),立刻上前兩步,躬身行禮,聲音尖細卻洪亮,清晰地傳到馬車旁:“奴才王德全,奉陛下圣諭,隨文武百官,恭迎曦瑤鎮(zhèn)國攝政帝姬殿下——鳳駕歸京!恭請帝姬殿下金安!”
隨著他的話音,身后百官齊刷刷躬身行禮,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徹云霄:
“臣等恭迎帝姬殿下鳳駕歸京!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場面宏大,禮數(shù)周全,無可挑剔。
馬車的玄色車簾紋絲不動。車駕旁,沈忠勒住馬頭,漱玉按劍侍立,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前方的人群。
片刻的沉寂,仿佛連風聲都停滯了。
終于,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略顯粗糙的手從里面掀開。先下來的是太監(jiān)總管徐堅。他穿著深青色內(nèi)侍總管服制,面容清癯,眼神平靜無波,對著王德全的方向,只微微頷首,姿態(tài)不卑不亢:“王總管辛苦,百官辛苦?!?/p>
緊接著,掌事姑姑杜衡也下了車,她身著深紫色宮裝,神色端莊沉穩(wěn),對著百官方向福了一福,算是還禮。
徐堅和杜衡一左一右站定,這才轉(zhuǎn)身,恭敬地對著車廂內(nèi)道:“殿下,百官奉旨迎駕?!?/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尚未掀開的第二層錦簾上。
錦簾終于被一只纖細的手緩緩挑起。
鐘離未晞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轅。
寒風掠過曠野,吹動她冠上的珠翠流蘇,發(fā)間的那一抹紅在太陽的照耀下愈發(fā)耀眼。她立于高高的車轅之上,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躬身行禮的百官,最終落在最前方的王德全身上。
她的臉色在珠冠流蘇和厚重禮服的映襯下,更顯出一種近乎脆弱的蒼白。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下頜微抬,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尊貴與疏離。那冰封般的沉靜,將四周宏大的喧囂和刺骨的寒風都隔絕在外。
“免禮。” 她的聲音透過寒風傳來,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玉石般的清冷質(zhì)感,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謝殿下!” 百官這才直起身。
王德全臉上笑容更盛,趨前一步,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殷勤:“殿下!陛下對您思念得緊,龍體稍安便日日問起您的行程!得知您今日抵京,特命奴才率百官于此恭迎!椒蘭殿已按您的喜好精心灑掃布置妥當,陛下說了,您一路勞頓,請先回宮好生歇息,萬事待您鳳體安康后再議!”
這話聽著是傳達圣恩,關(guān)切備至,卻也暗含了催促入宮、置于女皇“關(guān)愛”之下的意味。
徐堅上前半步,不著痕跡地擋在王德全與鐘離未晞之間,微微躬身,聲音平穩(wěn)地代答道:“有勞王總管掛心,也代殿下叩謝陛下圣恩。殿下感念陛下慈愛,只是舟車勞頓,又畏風寒,此刻儀容不整,恐有失禮于御前。且殿下離京日久,思慕先帝、先鳳君陵寢心切,欲先行前往奉先殿祭拜,以全孝道,稍后再入宮叩謝陛下天恩。還望王總管代為回稟陛下?!?/p>
徐堅的理由冠冕堂皇——盡孝。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大義名分。先祭拜父母,再拜見姨母,于情于理都說得通。
王德全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旋即恢復(fù)如常,他目光飛快地掃過鐘離未晞蒼白的面容和厚重的禮服,似乎想從她身上看出“儀容不整”的真?zhèn)?,嘴上卻立刻應(yīng)道:“徐總管所言極是!殿下純孝,感天動地!奴才定當如實回稟陛下!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點為難,“陛下已在宮中備下接風宴,諸位宗親、重臣皆在等候,殿下若先去奉先殿,恐怕……”
“無妨。” 這次開口的是鐘離未晞本人。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本殿祭拜完畢,自會入宮赴宴。請陛下與諸位宗親稍待?!?/p>
她的話語輕描淡寫,卻直接將女皇的接風宴排在了祭拜父母之后,甚至讓女皇和宗親們“稍待”。這份底氣與強勢,讓下方不少官員心頭一震。林路和馮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嚴肅的眉頭則皺得更緊了。
王德全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知道再勸便是忤逆,只得深深躬身:“是!奴才遵殿下懿旨!這就派人回宮稟報陛下!” 他轉(zhuǎn)身對身后的隨行小太監(jiān)低語幾句,小太監(jiān)立刻領(lǐng)命,翻身上馬,疾馳向城門方向。
“殿下,請移駕?!?徐堅側(cè)身,恭敬地請鐘離未晞下車。
杜衡早已指揮著宮女在車轅下放置好鋪著厚厚錦墊的步輦。鐘離未晞在徐堅和杜衡的小心攙扶下,緩緩走下馬車,坐進步輦。動作間,大氅微微敞開了一瞬,露出了里面繁復(fù)厚重的禮服,也讓人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纖細的身形和毫無血色的側(cè)臉。那份病弱的姿態(tài),在如此盛大的場面下,非但沒有減弱她的威儀,反而增添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易碎卻堅韌的力量。
沈忠、漱玉立刻率玄霜衛(wèi)護持在步輦四周,眼神銳利如刀。徐堅和杜衡侍立步輦兩旁。
“起駕——奉先殿——!” 徐堅高聲唱喏。
龐大的儀仗再次啟動,轉(zhuǎn)向通往皇陵的方向。羽林衛(wèi)開道,旌旗招展,鹵簿威嚴。
百官在丞相陸亭寧的帶領(lǐng)下,再次躬身行禮:“恭送帝姬殿下!”
王德全站在原地,看著那在嚴密護衛(wèi)下緩緩遠去的華麗步輦,臉上的笑容終于淡去,眼神變得復(fù)雜難明。這位小殿下甫一歸京,就用一個無可指摘的“孝道”理由,避開了立刻入宮面圣的安排,更直接讓女皇的接風宴等待……這份心性,這份手段,哪里像一個久病避世、不諳世事的弱女子?
他攏了攏袖子,低聲對身邊另一個心腹太監(jiān)道:“快,抄近路回宮,把這里的情形,一字不漏地稟報陛下?!?/p>
“是!” 心腹小太監(jiān)領(lǐng)命,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