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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長生登帝曲 鶴馬 103299 字 2025-08-15 03: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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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臺的晨露凝在階上,足有半指厚。鶴法雪跪在第三級臺階,指尖捻起星砂時,露水珠順著指腹?jié)L進袖口,涼意浸得骨頭發(fā)麻。她面前鋪著丈許長的素白絹布,分作兩處,西境青砂堆成細流,北境紅砂聚成淺丘。青砂泛著冷光,是西境極北之地特產,經百年冰川寒氣浸潤,顆粒堅硬,入手如握碎冰。紅砂透著沉色,取自北境火山巖下,混著硫磺的氣息,捏在指間微微發(fā)暖。風過處,兩堆砂粒各自震顫,邊緣卻始終清晰,像劃了道無形的界。

檐角的銅鈴忽然響了,不是風動,是瓦當被什么東西撞了下。三枚青銅錢墜下來,在石階上彈了三下,最后停在絹布邊緣。錢面的彎刀紋刻得深,刃口嵌著星砂粉末,青紅相雜。鶴法雪認得這紋路,去年沙狼營里,巫醫(yī)腰間懸的那串銅錢,便是同樣的彎刀紋,連刻痕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她捏起一枚,指腹擦過錢孔邊緣,那里有極細的毛刺,猝不及防刺破皮膚,一點血珠滲出來,沾在銅綠上,紅得刺眼。

指尖的刺痛慢慢淡去,跟著泛起微麻。玄奇子的話忽然浮在心頭,那位云游方士曾在西境住過三年,見過影衛(wèi)的信物。他說,西境影衛(wèi)的銅錢都淬了蝕骨草汁,初時只覺微麻,三個時辰后,毒性順著血脈往上爬,到那時,骨頭縫里像是有無數(shù)細蟲在啃,晝夜不得安寧。鶴法雪按了按指尖,麻感正順著指節(jié)往手腕漫,像初春解凍的冰水流過經脈。

階下傳來藤條摩擦地面的聲響,拖沓又沉悶。貨郎挑著擔子站在那里,灰布短衫洗得發(fā)了白,領口磨出毛邊,腰間系著黑布帶,打了個死結,勒得腰腹緊窄。擔子兩頭是黑藤編的筐,筐沿掛著串青銅鈴,鈴身上的彎刀紋與地上的銅錢對應,刻痕深淺一致。藤筐上蓋著粗布,布角繡著極小的火焰紋,是西境商隊特有的標記,卻比尋常商隊的紋路多了道彎鉤。

貨郎的帽檐壓得低,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下頜纏著的紗布,邊緣滲著暗紅,像是血漬干透的顏色?!氨兵F姑娘?”他開口時,聲音粗糲,像砂紙磨過朽木,“主子托我來取件東西。”

鶴法雪把星砂往絹布中心攏了攏,指尖觸到袖袋里的星砂囊。囊身是北境特有的織錦,用柞蠶絲混著麻線織成,防水防潮,上面繡著北斗七星,每顆星的位置都用銀線勾邊。里面裹著星圖殘卷,是三年前從皇室秘庫偷出來的,邊角用蜂蠟封過,蠟里摻了硫磺,遇熱才會化開。她摸了摸另一個口袋,廣華贈的玉瓶被捏碎了,藥粉沾在掌心,帶著黃連與苦參的清苦氣。這藥粉是廣華特制的,遇空氣會變黑,留痕三日,雨水不褪。

貨郎的藤筐晃了下,蓋布滑下來一角,露出里面的青銅鎖鏈。鏈環(huán)內側刻著西境王室的火焰紋,火苗尖端帶著細小的鋸齒,這是王室親衛(wèi)專用的鎖鏈,尋常人私藏便是死罪?!皠e裝傻?!奔啿枷碌淖爝珠_,能看見泛黃的牙齒,“你身上帶的北鳩星圖殘卷,主子要這個?!?/p>

鶴法雪彎腰撿地上的青銅錢,掌心的藥粉借著動作撒出去,落在貨郎的鞋面上。那鞋是粗麻編的,針腳稀疏,藥粉落在縫隙里,立刻隱了形?!拔也恢朗裁礆埦?。”她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波瀾,指尖卻在絹布上掐出了印子。

貨郎往前逼了兩步,腳下的石階被踩得咯吱響。他臉上的紗布忽然掉了,露出半張臉,顴骨上紋著青黑色的蛇紋,與去年沙狼營巫醫(yī)臉上的刺青一模一樣。蛇紋由無數(shù)細小的鱗片組成,每片鱗上都刻著極小的火焰紋,蛇眼處用朱砂點過,在晨光下透著詭異的紅?!叭ツ晟忱菭I,你混在醫(yī)療隊里,穿件灰布褂子,袖口磨破了邊?!必浝啥⒅难劬Γ曇舾亮?,“藥箱最底層的夾層,你用甘草粉做偽裝,把星圖藏在里面。那天巫醫(yī)去查藥箱,你故意打翻了醋瓶,酸氣蓋過了甘草的味道,以為沒人察覺?”

鶴法雪往后退,后背抵在星盤上。星盤是前朝遺物,青銅鑄就,盤面刻著二十八星宿,每個星宿的位置都嵌著寶石,此刻被晨光照著,反射出細碎的光。盤沿的銅銹蹭在衣料上,留下青綠色的印子?!澳憧匆娏??”

“不止看見?!必浝蓮奶倏鹄锶〕鲆痪硌蚱ぞ恚么致槔K捆著,解開時繩子發(fā)出干燥的摩擦聲。他把羊皮卷鋪在石階上,上面畫著北鳩的布防圖,城池、關卡、糧倉的位置標得仔細,連守城士兵換崗的時辰都寫在旁邊。邊角處蓋著北鳩皇室的朱印,印泥里摻了金粉,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斑@是從你住的那間醫(yī)帳里搜出來的。交殘卷,保你在北鳩的親眷平安?!?/p>

鶴法雪的指尖猛地一顫,星盤的涼意順著衣衫滲進來,后背頓時泛起一片麻冷?!耙脷埦恚仨氉屛乙娔愕闹髯??!?/p>

“主子在西境驛館等著?!必浝蓮膽牙锾统鰤K銅牌,拋過來,銅牌墜在鶴法雪腳邊,發(fā)出脆生生的響?!敖袢丈陼r,你獨自過來,只許帶殘卷,不許攜旁人。憑這塊牌子入館,守衛(wèi)自會放行?!?/p>

銅牌是純銅所鑄,正面刻著西境王室的火焰紋,紋路深刻,火苗的尖端帶著細小的鋸齒;背面是個“影”字,筆畫深透,邊緣被摩挲得光滑,顯是常被人握在掌心。鶴法雪拾起銅牌,指尖觸到被銅錢刺破的地方,麻感比先前重了數(shù)分,像是有無數(shù)細針在皮肉里鉆刺。她將銅牌藏進袖口,又用絹布仔細掃去地上的藥粉痕跡——那粉末見光會變色,絕不能留下半分破綻。

貨郎轉身挑著擔子往下走,黑藤筐上的銅鈴隨著腳步晃動,叮鈴叮鈴的聲兒在石階上蕩開,漸漸遠了,終被山間的霧氣吞了去。鶴法雪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石階盡頭,才緩緩松開手,絹布上的星砂已被捏得緊實,青紅兩色混在一處,再難分清界限。

她起身時,膝蓋泛起麻意,晨露順著褲腿往下淌,在地上積出個小小的水洼。星盤上的寶石仍在反光,其中一顆忽然暗了暗,像是被什么東西遮了光。鶴法雪湊近去看,原是只螞蟻,正沿著星宿的紋路爬動,觸角碰著寶石,留下幾不可見的痕跡。她抬手想拂開,動作卻中途停住,縮回手時,指尖的麻感已漫到了手腕。

觀星臺的側門“吱呀”一聲開了,顧長生走進來,手里提著個食盒。木盒是酸枝木做的,上面雕著纏枝蓮紋樣,邊角包著銅片,是他慣用的那個。他沒先開口,只將食盒放在石階上,伸手替她拂去肩頭落的星砂,指尖帶著晨露的涼意:“星砂揚得滿身都是,仔細嗆進肺里?!?/p>

鶴法雪往后縮了縮手,藏著玉瓶碎屑的掌心在袖袋里攥得更緊,碎玉硌著皮肉,疼得她指尖發(fā)顫。“剛整理完,還沒顧上拍?!?/p>

顧長生打開食盒,里面是桂花糕,米白色的糕體上撒著金黃的桂花,熱氣裹著甜香漫出來,卻不過分濃烈——他總記得她不喜太膩的味道,特意讓廚房少放了些糖?!敖裨缏愤^廚房,見新蒸了這個,想著你許是餓了?!彼f過一塊,指尖沾著點面粉,是方才親手裝盤時蹭上的,“嘗嘗?”

鶴法雪接過來,糕體軟硬適中,是她喜歡的口感。她小口咬著,桂花的清甜味在舌尖散開,壓下了些許喉頭的發(fā)緊。“多謝?!?/p>

顧長生沒說話,轉身去調星盤。他做事向來專注,指尖在盤面滑動時,眼神沉靜得像深潭,只在調整“角宿”藍寶石時稍頓了頓——那是她去年說過最喜的一顆星,說它像北境冬夜最亮的寒星。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月白長衫上,領口暗繡的云紋隨著動作若隱若現(xiàn),針腳雖細,卻帶著股利落勁兒,是他自己盯著繡娘改的樣式,嫌尋常紋樣太繁復。

“午時議事,西境來人了?!彼鋈婚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石階上,“聽說帶了個懂星象的,要跟咱們核對沙狼營那處的星宿記錄?!彼仡^看她,眉梢微揚,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究,“你在沙狼營待過,那處的星圖注解得最細,午時同去?”

鶴法雪把剩下的半塊糕塞進嘴里,含糊道:“星砂還沒歸庫,怕是走不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頭用絹布擦著指尖的星砂,卻沒留意絹布上已洇開一小片暗紅。

顧長生目光在她發(fā)顫的指尖上停了停,沒再堅持,只轉身繼續(xù)調星盤:“西境那懂星象的據說脾氣躁,去年在沙狼營,為了個星位偏差跟咱們的人爭了半宿?!彼讣鈩澾^盤面,忽然輕笑一聲,“不過他再橫,也沒你橫。當時巫醫(yī)要翻你藥箱,你當著眾人的面把醋瓶往地上一擱,慢悠悠說‘藥材怕潮,得用酸氣鎮(zhèn)著’,那巫醫(yī)臉都青了,愣是沒敢再動?!?/p>

鶴法雪的手猛地一頓,掌心的碎玉狠狠刺進肉里,血珠順著指縫滴在絹布上,紅得扎眼。“那時……也是急糊涂了。”她聲音發(fā)啞,頭埋得更低。

顧長生調完星盤,直起身時順手撿起地上的青銅錢,指尖摩挲著錢面的彎刀紋,眉峰微蹙:“這是西境影衛(wèi)的東西,怎么會掉在這兒?”他把銅錢遞過來,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腕,忽然皺眉,“手怎么這么涼?”

沒等鶴法雪回話,他已轉身往側門走,聲音遠遠傳來:“廣華昨天送的藥在你桌上,是他新配的驅寒膏,說你前幾日整理星砂時總碰冷水,關節(jié)怕是受了寒。我剛去看過,藥膏煨在炭盆邊,現(xiàn)在用正好?!?/p>

鶴法雪應了聲,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側門后,才松了口氣,后背已被冷汗浸濕。她走到星盤邊,望著上面的二十八星宿,忽然覺得那些寶石的光有些刺眼。北鳩的星圖殘卷,畫的便是這二十八星宿的排布,只是比星盤上的多了些注解,據說能據此找到皇室藏了三百年的兵庫。

她從袖袋里掏出星砂囊,解開繩結,倒出里面的星圖殘卷。殘卷是羊皮做的,邊角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是用朱砂寫的,筆畫扭曲,像是某種密文。她認得這字,是北境的古文字,當年在秘庫當差時,老管事教過她。殘卷上畫著星宿的位置,旁邊寫著“角宿對應東城門,亢宿對應西糧倉”,后面還有大半沒寫完,被人用刀割去了。

鶴法雪把殘卷重新裹好,塞進星砂囊,又用絹布將青紅兩色的星砂分開,裝進不同的陶罐里。陶罐是陶土燒制的,表面刻著西境和北境的標記,青砂罐上刻著冰川,紅砂罐上刻著火山。她蓋好罐口,用麻繩捆緊,準備送去庫房。

走下石階時,指尖的麻感已到了肩膀,骨頭縫里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針在扎。她知道,蝕骨草的毒性開始發(fā)作了。廣華說過,這毒沒有解藥,只能用特制的藥粉緩解,可她方才把藥瓶捏碎了,如今手里只剩掌心這點藥粉。

觀星臺的院子里種著幾棵桂樹,是三年前顧長生親手栽的,說北境的桂花香能安神。葉子上還掛著晨露,風吹過,露珠滴下來,打在地上的石板上,發(fā)出細碎的響。鶴法雪走到桂樹下,撿起片葉子,擦了擦掌心的藥粉。藥粉遇汗融化,留下黑色的痕跡,像墨跡一般洗不掉。

她想起貨郎說的申時,西境驛館。那里離觀星臺有三里路,周圍都是西境的士兵,守衛(wèi)森嚴。她不知貨郎的主子是誰,但看這銅牌和鎖鏈,定是西境的大人物。老管事還在天牢里,她不能不去。

回到房里,鶴法雪找出廣華送來的藥,是個瓷瓶,里面裝著黑色的藥膏,散出草藥的氣味。她挑了點藥膏,涂在被銅錢刺破的指尖,麻感頓時減輕了些,骨頭縫里的疼痛也緩了。她把藥膏藏進袖袋,又換了件灰色的短衫,方便行動。

午時,顧長生派人來叫她,說議事推遲了,西境的人臨時有事。鶴法雪松了口氣,正好有時間準備。她把星圖殘卷藏在腰帶里,外面纏了層麻布,擋住羊皮的氣味。又把貨郎給的銅牌藏在鞋底,用布縫好,免得被人搜出來。

未時過半,鶴法雪背著個空包袱,假裝去山下買東西,走出了觀星臺。門口的守衛(wèi)檢查了她的包袱,沒發(fā)現(xiàn)異常,放她走了。她沿著山路往下走,路邊的野草上還掛著晨露,沾濕了她的褲腳。

走到半山腰,她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看,是個穿灰布衫的漢子,背著個柴捆,低著頭往前走。鶴法雪放慢腳步,那漢子也放慢腳步,始終跟在她身后三丈遠的地方。她想起貨郎鞋面上的藥粉,想必是被人跟蹤了。

她拐進一條岔路,那里有片密林。走進林子,腳步聲還在跟著,只是更輕了。鶴法雪撿起塊石頭,猛地回頭扔過去,只聽“哎喲”一聲,漢子被砸中了腿,柴捆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刀。

“你是誰?”鶴法雪盯著他,手按在腰間的星圖殘卷上。

漢子捂著腿站起來,臉上帶著獰笑:“西境影衛(wèi),奉命盯著你?!彼蔚稕_過來,刀身閃著寒光,上面刻著彎刀紋。

鶴法雪往旁邊一閃,躲開刀勢,從袖袋里掏出廣華給的藥膏,往漢子臉上撒去。藥膏遇空氣變成粉末,漢子打了個噴嚏,眼睛立刻紅了,疼得嗷嗷叫。鶴法雪趁機往前跑,穿過密林,往驛館的方向去。

跑到驛館門口,已是申時初。驛館是座青磚瓦房,門口站著兩個西境士兵,穿著黑色的鎧甲,胸前刻著火焰紋。鶴法雪從鞋底取出銅牌,遞了過去。

士兵看了看銅牌,又看了看她,側身讓開:“進去吧,主子在正廳等著?!?/p>

走進驛館,院子里種著西境特有的胡楊,樹干筆直,葉子已經黃了。正廳的門開著,里面坐著個穿黑袍的人,背對著門口,看不清臉。鶴法雪走進去,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

“星圖帶來了?”黑袍人的聲音很沉,像是從喉嚨里滾出來的。

鶴法雪從腰帶里掏出星圖殘卷,放在桌上:“我要見周管事?!?/p>

黑袍人轉過身,臉上戴著個青銅面具,面具上刻著火焰紋,眼睛的位置有兩個洞,透出冰冷的光?!爸芄苁潞芎?,只要你聽話,他會一直好下去?!彼闷鹦菆D殘卷,翻了翻,“這只是殘卷,剩下的呢?”

“我不知道?!柄Q法雪盯著他的眼睛,“我偷出來的時候,就只有這么多?!?/p>

面具人冷笑一聲,把星圖殘卷扔在桌上:“你以為我會信?去年沙狼營搜你的醫(yī)帳時,就發(fā)現(xiàn)殘卷缺了半幅。巫醫(yī)臨死前說過,那半幅被你藏在另一個地方?!彼讣膺抵烂?,青銅面具上的火焰紋在光線下泛著冷光,“說出來,我現(xiàn)在就放周管事出天牢?!?/p>

鶴法雪盯著他面具上的眼洞,那里的光比星盤上的寶石更寒。“巫醫(yī)死了?”她記得去年沙狼營那場混戰(zhàn),巫醫(yī)被流矢射中,倒在醫(yī)帳前,當時她正抱著藥箱往后撤,親眼看見他胸口插著箭,血浸透了那件繡滿蛇紋的黑袍。

“死了?!泵婢呷似鹕頃r,黑袍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卷著桌上的殘卷邊角微微顫動,“不過他死前招了不少事。比如,你在秘庫當差時,偷偷抄過兵庫的布防圖;比如,周管事替你瞞下偷星圖的事,是因為你手里攥著他私放囚犯的把柄?!?/p>

鶴法雪的后槽牙咬得發(fā)緊。老管事確實私放過一個囚犯,那是三年前的事,囚犯是北境的史官,因直言進諫觸怒皇室,被判了死罪。老管事念他有孕在身,趁夜打開秘庫側門,讓他逃去了西境。這事只有她知道,當時她正在庫房清點星砂,撞見老管事扶著史官往門外走,手里還塞了袋干糧。

“你想怎么樣?”她的聲音有些發(fā)啞,蝕骨草的毒性已經蔓延到脖頸,喉頭像是卡著團棉花,呼吸都帶著疼。

面具人走到她面前,青銅面具離她不過一尺遠,能聞到上面的銅銹味混著淡淡的龍涎香——那是西境皇室特有的香料?!皻埦淼牧硪话?,藏在哪?”

“我真不知道?!柄Q法雪的指尖往袖袋里縮了縮,觸到那罐廣華給的藥膏,“當年偷殘卷時,就只剩這么多。秘庫的石壁上有刀割的痕跡,像是被人故意割走了半幅?!?/p>

面具人忽然抬手,指尖劃過她的臉頰,帶著金屬的涼意?!澳阏f謊時,右眉會微微挑一下?!彼穆曇魤旱煤艿?,像貼在她耳邊說話,“去年在沙狼營,你說沒見過巫醫(yī)的銅錢,右眉就是這么挑的。”

鶴法雪猛地偏頭躲開,后腰撞在桌角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氣。星圖殘卷從桌上滑下來,落在腳邊,羊皮的邊角沾了點地上的灰塵。她彎腰去撿,面具人卻先一步拾起,卷成筒狀攥在手里。

“申時過一刻了?!泵婢呷俗叩酱斑叄崎_半扇窗,外面的胡楊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周管事在天牢里,每過一個時辰,就會挨一鞭子?,F(xiàn)在去送鞭子的人,應該快到了?!?/p>

鶴法雪的指甲掐進掌心,藥膏混著血珠滲出來,黑色的痕跡染在掌紋里,像生了層銹?!霸谟^星臺的星盤底下?!彼犚娮约旱穆曇粼诎l(fā)抖,“半幅殘卷藏在星盤的夾層里,用蠟封著,和星砂混在一起?!?/p>

面具人轉過身,面具上的火焰紋對著她,紋路深刻如刀刻?!澳阕詈脹]騙我?!彼麖膽牙锾统鰝€竹筒,扔給她,“這里面是蝕骨草的解藥,你去取殘卷,取來之后,我就把解藥給你,再放周管事走。”

鶴法雪接住竹筒,入手冰涼,筒身刻著西境的王室徽記。她拔開塞子,里面裝著黑色的藥膏,氣味和廣華給的很像,只是多了點龍涎香的味道?!拔以趺粗肋@是不是真的解藥?”

“你沒得選。”面具人走到門口,對著外面喊了聲,“帶她去觀星臺,盯著她取東西?!?/p>

兩個穿黑袍的影衛(wèi)走進來,腰間掛著和貨郎一樣的青銅錢,錢面的彎刀紋在光線下閃著冷光。他們架著鶴法雪的胳膊往外走,力道很大,捏得她肩膀生疼。

走出驛館時,陽光正烈,照在身上卻暖不起來。蝕骨草的毒性已經到了太陽穴,眼前陣陣發(fā)黑,腳步都有些發(fā)飄。她被塞進一輛黑色的馬車,車廂里鋪著羊毛毯,角落里放著個銅爐,燃著龍涎香,氣味濃得讓人頭暈。

馬車走了約有兩刻鐘,停在觀星臺的山腳下。影衛(wèi)架著她往上走,石階上的晨露早已曬干,留下些白色的痕跡,像是鹽粒。走到觀星臺門口,守衛(wèi)想攔,影衛(wèi)亮出銅牌,守衛(wèi)立刻退到一邊,低著頭不敢看。

星盤還在原來的位置,青銅盤面被陽光照得發(fā)亮,二十八星宿的寶石反射出刺眼的光。鶴法雪被推到星盤前,影衛(wèi)舉著刀站在她身后,刀尖抵著她的后腰。

“動手。”影衛(wèi)的聲音和貨郎一樣粗糲,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

鶴法雪蹲下身,手指摸著星盤的底座。底座是實心的青銅,邊緣有處不起眼的凹陷,那是她去年發(fā)現(xiàn)的,用指尖按住凹陷,往里轉半圈,就能打開夾層。她按了按凹陷,指尖的麻感讓她有些使不上力,試了三次才把夾層轉開。

夾層里鋪著層星砂,青紅兩色混在一起,中間嵌著塊蠟封的羊皮,正是那半幅殘卷。她用指甲摳開蠟封,羊皮卷展開,上面的朱砂字跡和之前的殘卷能對上,末尾寫著“尾宿對應北兵庫,箕宿對應南糧窖”,后面還畫著個小小的鑰匙圖案。

影衛(wèi)一把搶過殘卷,仔細看了看,又對著陽光照了照,確認是真的,才朝外面打了個手勢。遠處的胡楊林里傳來一聲呼哨,應該是給驛館報信的信號。

“解藥?!柄Q法雪扶著星盤站起來,頭暈得更厲害了,視線里的星盤開始打轉。

影衛(wèi)從懷中掏出個小瓷瓶,擲向她。“主子言,此乃真解藥?!?/p>

鶴法雪接穩(wěn)瓷瓶,指尖的麻意已漫過肩頭,連脖頸都僵著發(fā)木。她未即刻啟封,反倒將瓷瓶揣入袖袋,扶著星盤緩緩站直。蝕骨草的毒性雖烈,卻不及心口那股徹骨寒意——自貨郎道破老管事腿傷的那一刻起,她便知對方手握多少籌碼,亦早料到這解藥未必是真。

“殘卷既已到手?!彼靶l(wèi),聲音因痛楚微微發(fā)顫,卻透著股不肯折的韌勁,“此刻,該帶我去見周管事了?!?/p>

影衛(wèi)蹙眉:“主子只命取殘卷,未言允你見人。”

“要么引路,要么我此刻便毀了這星盤?!柄Q法雪的手按在星盤邊緣,指尖緊扣“心宿”那顆紅寶石的底座,“這盤內寶石皆連機括,稍一用力,整個觀星臺的星宿排布便會全然錯亂。你們要的是完整星圖,而非一堆廢銅爛鐵吧?”

影衛(wèi)臉色驟變。他顯然知曉星盤的玄機——這前朝遺物不僅為觀星所用,更是北境兵防的暗碼母盤,一旦損毀,殘卷上的注解便成了廢紙。他遲疑片刻,終是咬牙:“隨我來?!?/p>

兩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影衛(wèi)的刀始終距她后腰三寸。途經那片密林時,鶴法雪瞥見地上還躺著那個被藥膏傷了眼的影衛(wèi),正捂著雙目呻吟,柴捆滾落在旁,刀身的彎刀紋在樹影中泛著冷光。她腳步未停,指甲卻在掌心掐出了血痕——方才藏于星盤夾層的,根本不是真的后半幅殘卷。

去年沙狼營混戰(zhàn)那日,她趁亂將真殘卷塞進了巫醫(yī)的箭傷中。巫醫(yī)雖與西境勾連,卻極恨背后操縱之人,臨終前用最后一口氣對她說:“殘卷……藏于西境驛館胡楊樹下……火焰紋第三塊磚……”當時顧長生雖在不遠處,卻正忙著救治傷員,手里還抱著個斷了腿的小兵,斷不會留意這些細碎言語。

走出林子,影衛(wèi)將她塞入另一輛馬車,車廂內無龍涎香,只余淡淡的桐油味。車輪碾過石子路,顛簸劇烈,鶴法雪趁機從袖袋摸出廣華所贈藥膏,偷偷往掌心倒了些。藥膏呈黑色,混著血珠搓開,倒似傷口滲出的膿水。她忽然憶起廣華昨日送藥時所言:“若遇急難,可往驛館東側藥廬尋我,那里備有蝕骨草的緩解劑。對了,顧公子今早還來問過你的近況,說你這幾日總精神不濟,特意叮囑我多備些安神的藥材?!?/p>

馬車停在天牢后門時,已至酉時。影衛(wèi)押著她穿過潮濕甬道,石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將兩人的影子映在墻上,扭曲成怪異形狀。行至最深處的牢房,鶴法雪見老管事蜷縮在草堆上,灰布囚衣沾著暗紅血漬,右腿不自然地蜷著,顯然又受了刑。

“周叔!”她忍不住喚出聲。

老管事猛地抬頭,見是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沉下去,急道:“你怎會來?快走!”他說著便要起身,卻牽動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影衛(wèi)踹了踹牢門:“讓他們說兩句,莫?;印!?/p>

鶴法雪隔著鐵欄握住老管事的手,他掌心滿是厚繭,指關節(jié)腫得老高?!澳鷵巫。矣修k法。”她壓低聲音,指尖在老管事掌心快速劃過——那是秘庫的暗語,意為“真卷在驛館,已留記號”。

老管事的指尖猛地一顫,隨即不動聲色地回握了她一下,算是應答。

恰在此時,甬道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黑袍的人影快步走來,腰間的青銅錢隨動作叮當作響。影衛(wèi)見了那人,立刻躬身行禮:“副統(tǒng)領?!?/p>

鶴法雪的心沉了下去。來人身形挺拔,雖看不清面容,那身黑袍的料子卻比影衛(wèi)的考究得多,袖口繡著暗金色火焰紋——這是西境影衛(wèi)副統(tǒng)領的標識,地位遠在普通影衛(wèi)之上。

“主子要見她。”副統(tǒng)領的聲音比面具人更冷,似淬了冰,“帶上老東西,一同去驛館?!?/p>

影衛(wèi)一愣:“可主子說……”

“此乃新令?!备苯y(tǒng)領擲出塊令牌,令牌上刻著完整的火焰紋,“即刻便走?!?/p>

鶴法雪扶著老管事走出牢房時,瞥見副統(tǒng)領腰間掛著個香囊,香囊上繡著半朵桂花。她認得這針腳,是去年冬祭時,觀星臺的雜役阿春繡壞了扔在柴房的,當時顧長生撿回來,說能改個荷包放香料,后來許是隨手給了旁人,斷不會與這副統(tǒng)領有什么牽連。至于顧長生袖口的墨痕,她忽然想起今早他核對糧冊時,用的正是庫房那罐摻了松煙的墨,與殘卷朱砂本就不同,先前不過是自己心亂看錯了。

往驛館去的路上,老管事借口腿疼,走得極慢。途經那片胡楊林時,他故意踉蹌了一下,撞在一棵最粗的胡楊樹上。鶴法雪眼尖,見他袖口滑落一片枯葉,恰好落在樹根第三塊刻著火焰紋的磚縫里——那正是巫醫(yī)所說的藏卷處。

副統(tǒng)領顯然未察覺異樣,只不耐煩地催促:“快些?!?/p>

走進驛館正廳時,面具人已摘了面具,露出一張瘦削的臉,顴骨上同樣有蛇紋刺青,只是比貨郎的更顯細密。他見了老管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周管事倒是硬朗,挨了三十鞭子仍能走?!?/p>

老管事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狗賊?!?/p>

面具人不怒反笑:“將他們關入西廂房,看好了。待拿到完整星圖的驗證法子,再行處置不遲?!?/p>

被推入廂房時,鶴法雪見窗臺上放著盆桂花,花盆由酸枝木制成,邊角包著銅片。她認得這食盒,是上月顧長生不小心摔掉了鎖扣,讓木匠改成花盆暫用的,許是被雜役順手擺到了這里?;ㄅ璧紫聣褐鴱埣垪l,上面用墨寫著三個字:“亥時動”。字跡雖潦草,她卻認出那是廣華的筆鋒——今早他送藥時,藥包上的標簽便是這字跡,定是廣華察覺到異樣,悄悄留了訊息。

她將紙條攥在手心,墨痕透過紙背,沾在掌紋里,與藥粉的黑色混在一處。窗外的胡楊葉子被風吹得嘩嘩作響,似在數(shù)著時辰。蝕骨草的毒性仍在蔓延,骨頭縫里的疼一陣緊過一陣,但她心里卻清明了許多——顧長生從未卷入這些陰謀,他的關切與溫和,自始至終都是真的。

西廂房的門被鎖上時,鶴法雪與老管事交換了個眼神。黑暗中,透著一股不容錯辨的勁。她知道,今夜不僅要救出老管事,還要讓西境影衛(wèi)的陰謀徹底敗露,如此才能不辜負顧長生的信任,也不負兩人之間那份未說出口的情意。


更新時間:2025-08-15 03:1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