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沈晚吟,護國將軍嫡女,尚書府外孫女。這本該是個令人艷羨的身份,
卻因生得格外魁梧,容貌似父,直至二十歲仍待字閨中,成了京城中唯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最初要求家世好、品行好、容貌英?。缓髞斫档郊沂篮?、品行好;最后竟只求對我好即可。
可即便如此,依舊無人敢來提親。后來阿爹索性放出話去:若想與將軍府結親,
族中需得另出一位品行優(yōu)秀的男子娶我。這一來反倒連累了哥哥沈君和,
原本說親的媒人幾乎踏破將軍府門檻,聽聞這個條件后,登門之人頓時寥寥無幾。
此刻我正坐在院中搖椅上悠閑地嗑著瓜子。沈君和如今在禮部任職,早出晚歸,
一個月竟也難找?guī)兹张c我玩耍。就連總愛找我麻煩的顧子期,也因皇后生病進宮侍疾去了。
如今在這京城里,能與我交好的只剩兩人:內閣學士家的大小姐常憶,以及九公主宋錦煙。
記得從前參加宴會時,京城貴女們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唯有常憶和宋錦煙會主動與我攀談。
說來也巧,我們三人在各自圈子里都是墊底的存在——皇族中宋錦煙最不受寵,
她生母是個沒名分的宮女,雖養(yǎng)在皇后膝下,
卻因不善言辭、不懂逢迎而遭冷落;世家子弟中,我排倒數第二,常憶則是倒數第一。
我雖相貌粗獷似父,但好歹有阿爹阿娘和哥哥疼愛。常憶卻最是可憐,自幼喪母,父親不喜,
還背著“克母”的惡名,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們三人常在一處玩耍,不理會世人的評論,
自在過著自己的日子。倒是顧子期每月都會帶著稀奇玩意來找我比試,偏又次次敗北,
倒讓我攢了滿屋子的戰(zhàn)利品??刹痪们?,剛滿十七的常憶紅著眼眶告訴我,
她就要嫁給昌順侯府世子張恩升了,那是她母親生前定下的娃娃親。
我早聽聞那張恩升游手好閑、不學無術,昌明侯去世三年都未能承襲爵位,更是青樓???。
我苦勸她這不是良配,可常憶終究還是認了命。她從小受盡欺凌,養(yǎng)成這副逆來順受的性子,
又沒有娘親替她打算,父親又不為她謀劃,除了出嫁,她還能如何呢?常憶出嫁那日,
我和宋錦煙各自為她添了三箱嫁妝,送她風風光光地出了門。可這世道對女子總是太過苛刻。
譬如我,二十歲仍未嫁人,便成了世人茶余飯后的笑柄,仿佛人人都能踩上一腳,
笑我“老姑娘“”沒人要”。而常憶呢?她嫁入侯府后,日子卻不比在常府好上半分,
侍奉婆母不得歡心是錯,后宅不寧是錯,留不住夫君是錯,勸不得他上進也是錯。
最可恨的是,成婚不到一年,她仍沒有生育,那些個刻薄人便已開始指指點點,
仿佛未能為侯府延續(xù)香火,便是她天大的罪過。我時常去侯府探望常憶,
她每次見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說她夫君對她有多好,可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
眼中獨有少女的天真爛漫,早已經被生活一點點磨滅。
我狠狠瞪著站在一旁的張恩升:“你若待她不好,我不介意再和你比試比試,你我自成年后,
還從未比試過。”此話一出,張恩升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頭搖得跟撥浪鼓,
當即便發(fā)誓會好好對常憶,唯有常憶婆母坐在身后黑著一張臉,卻又不敢說話。
那夜我留在了侯府,我和常憶睡在同一張床上,張恩升睡在書房,難得兩人相處時刻,
我給常憶說著我在外面的趣事,常憶跟我罵張恩升,罵累躺在我懷里,小聲嘟囔:“晚吟,
你若是想你哥哥一般是男兒就好了,我一定嫁你?!贝稳?,我早早起床練功,
常憶的兩個貼身侍女春花、秋月坐在一旁靜靜享受著難得的寧靜。
平素常憶早起去婆母院中伺候她梳洗,回到院子還要應付張恩升那群姨娘,
打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卻仍得不到丈夫的體諒。
唯有我來府中做客時,她才能得以享受這片刻的無人打擾的時光,縱然我知道這些事,
可到底是常憶的家事,我不好插手,只好時常來看望她,好讓那窩豺狼有所顧忌。
常憶經常安慰我,只要她有了身孕一切都會好,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2.回到將軍府后,百無聊賴,我索性換上阿爹的舊獵裝縱馬出城,秋風掠過草場時,
我盤算著多打幾只野兔。我瞇起眼睛,手中長弓緩緩拉滿,
箭尖直指遠處那片簌簌作響的草叢。就在弓弦即將離手的剎那,
一聲凄厲的哭喊刺破寂靜:“救命??!”我心頭一凜,猛地夾緊馬腹沖了過去。
駿馬揚起的塵土中,只見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正將少女死死壓在身下,
少女的裙裾已被撕開大半,露出的肌膚上布滿淤青。“畜生!”我怒喝一聲,
手上長弓如閃電般砸去,弓背重重砸在那人背上。他吃痛轉身抓了地上一塊石頭,
正欲還擊卻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瞬間雙腿打顫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求饒:“壯士,饒命,
饒命!”我冷眼看著那男子丑態(tài)百出的表演,他見我不為所動,
竟轉身指著那蜷縮成一團的女孩,面目猙獰地吼道:“壯士明鑒!
都是這賤人走在路上故意勾引......”話音未落,我一記重拳砸在他面門上。
他悶哼一聲,像個破布口袋般癱軟在地。我利落地用馬鞭將他捆了個結實,
解下黑色披風輕輕裹住瑟瑟發(fā)抖的女孩:“別怕,已經沒事了。
”懷中的少女像只受驚的小鹿,緊繃的身子在我的輕撫下漸漸放松,
最終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至于那個畜生,自然是被我扔進了京兆府大牢——按大靖律,
強辱民女當處斬刑。這姑娘自稱洛雪,原是常州人士。她哽咽著訴說,
父母帶著她上京投奔姑姑,卻接連病逝在半路。十五歲的她獨自拖著病體,
硬是走了一個月才到京城,卻在城外遭此橫禍。我將她安置在將軍府的西廂房,
命管家按她所述去尋親。半月后帶回的消息卻令人心碎,她姑姑三年前便因難產去世了。
那夜洛雪哭得撕心裂肺,我在廊下站到三更,終究推門而入:“往后將軍府就是你的家。
”如今她跟著我的貼身侍女臘梅學認字、理賬本,那雙總是含淚的眼睛,終于漸漸有了光亮。
半月后,又到了與顧子期約定的比試之期。天剛蒙蒙亮,宋錦煙便踏著晨露來到將軍府,
一進門就嚷著要占個最好的位置,好看我如何將顧子期打得落花流水。
我在院中梧桐樹下支起了烤肉架,落雪和臘梅早已備好腌制的兔肉和野豬肉。
炭火噼啪作響間,我從父親珍藏的酒窖里取出一壇“秋月白”,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蕩漾。肉香混著酒香,連檐下的麻雀都撲棱著翅膀不肯離去。
日上三竿時,顧子期踩著點進了院門。他左手拎著一塊還滴著血的鹿肉,
右手提著皇室專供的劍南春,身后三個小廝正吃力地抬著一柄烏黑發(fā)亮的狼牙棒。
那棒身上密布的鐵刺泛著寒光,陳舊的血漬在凹槽處凝成暗紅的紋路,
像極了沙場老將臉上的傷疤?!吧蛲硪?,”顧子期仰著下巴,陽光在他鎏金冠冕上跳耀,
“今日你若贏了,這柄隨我祖父斬過三十二顆首級的狼牙棒就歸你了。”我單手接過狼牙棒,
沉甸甸的觸感讓掌心一沉。指腹撫過棒身上一道深刻的砍痕時,耳邊仿佛響起金戈鐵馬之聲。
那些干涸的血跡突然變得滾燙,像是無數戰(zhàn)魂在棒身中蘇醒。我掄起沉甸甸的狼牙棒,
破空之聲呼嘯而起。鐵刺劃出的銀光在暮色中連成一片寒星,直到汗水浸透中衣,
臂膀酸脹如灌鉛才堪堪收勢。宋錦煙攥著繡帕的指尖微微發(fā)顫,杏眸里漾著碎金般的夕照,
亮得驚人。梨樹下傳來“啪啪”的擊掌聲,臘梅簪頭的珍珠穗子隨著動作晃成白虹,
落雪半倚著樹干笑出兩個酒窩。顧子期不知何時已與宋錦煙并肩而立,喉結上下滾動間,
將青竹紋的袖口攥出了深深褶皺。我這才驚覺自己一時忘形,連忙收棒抱拳,
朝眾人歉然一笑:“一時興起,失了禮數,還望各位見諒。”宋錦煙提著裙擺小跑過來,
親昵地挽住我的手臂,杏眸亮晶晶的,滿是雀躍:“晚吟,待會兒比試,
你可一定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她語氣嬌俏,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篤定了我肯定會贏。
梨樹下,落雪怔怔地望著這一幕,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澆了一盆涼水。
“公子”何時對旁人這般親近過?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在宋錦煙和我之間來回游移,
心里掀起驚濤駭浪——難道公主對“公子”……?她正胡思亂想,
余光卻瞥見顧子期望向我的眼神,那目光灼灼,隱晦而深沉,分明算不上清白。
落雪呼吸一滯,腦中轟然炸開——難道顧世子也……?!3.她呆立在原地,思緒翻涌,
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而此刻,我與顧子期已相對而立,眼神交匯間,兩人已經交上手。
顧子期雙拳如蛟龍出海,兵家拳法在他手中虎虎生風,每一記直拳都裹挾著凌厲的破空之聲。
我方才舞動狼牙棒的余韻仍在血脈中奔涌,渾身筋骨舒展開來,
竟覺得他這疾風驟雨般的攻勢格外親切。二十余招拆解間,我忽覺他拳路中露出一絲破綻,
當即反手扣住他的腕關節(jié),順勢一帶。他整個人在空中劃出半輪明月,
后背結結實實砸在青石板上,震得地面落葉都跳了三跳?!鞍?!
”顧子期像只被掀翻的螃蟹般攤開四肢,偏過頭去不看我,卻把左手高高舉起,
“這青石板定是偷工減料......愣著作甚?還不拉本世子起來!
”我俯身握住顧子期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將他拽了起來。他借著起身的力道故意踉蹌兩步,
肩膀不輕不重地撞在我身上?!跋麓卫^續(xù),我定能勝你!”他壓低聲音說道,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滋滋作響的烤肉架,喉結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烤肉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金黃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fā)出誘人的“噼啪”聲。
就在這令人垂涎的香味中,我突然察覺到幾道意味不同的視線。宋錦煙慵懶地倚在梧桐樹下,
雙臂交疊在胸前,紅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她的目光在我和顧子期之間來回游移,
眉梢微微挑起,眼神帶著我說不出來的奇怪。臘梅站在她身側,雙手緊緊攥著裙角,
臉上掛著掩不住的“姨母笑”,眼睛亮得像是發(fā)現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而在稍遠些的地方,
洛雪靜靜地捧著青瓷茶盞。她的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眼神卻穿過裊裊茶煙,
落在我和顧子期身上。那目光里含著說不清的落寞,
連帶著她整個人都仿佛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憂傷之中。我走到洛雪身邊,接過她手中的茶盞。
溫熱的茶水帶著清雅的香氣,我一飲而盡?!按龝喑孕┛救?,開心些。
”我捏了捏洛雪軟軟的小臉,徑直走向宋錦煙坐下,接過她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顧子期主動承擔了烤肉的重擔,在炭火前翻動著滋滋作響的鹿肉。銀絲熏爐吐著裊裊青煙,
一場秋日宴飲竟從晨光熹糜持續(xù)到日影西斜。深秋的涼意終究抵不過炭火的熾熱,
吃完烤肉幾人已是大汗淋漓,宋錦煙念念不舍的離開了將軍府,
顧子期吊兒郎當從府中大肆搜刮一番,將阿娘做的點心盡數打包帶走?;氐椒恐?,
我喚來侍女洗了個澡,剛沾枕便陷入夢鄉(xiāng),連窗外漸起的秋風搖落了窗外的桂花也渾然不知。
半夜我睡得正香,懷中忽多了一團軟糯松香的團子,身子緊緊貼著我,
發(fā)間還帶著夜露浸潤過的梨花香。我驚得猛然坐起,慌亂點上燭臺?!奥逖?/p>
”我攏著松散的衣襟,聲音還帶著睡意。燭光下她只著月白里衣,
烏黑的頭發(fā)如瀑布般垂落在肩上,臉頰比三月桃花還艷上幾分。她突然攥住我的袖角,
指尖微微發(fā)顫:“公子,我想明白了...”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梨花瓣,
“無論您喜歡公主還是顧世子...”說到后頭幾乎成了氣音,“我也愿一輩子跟著您。
”正思忖著如何解釋,卻見她眼眶里蓄著的淚突然滾落,在月白衣襟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她死死咬著唇,竟咬出一線嫣紅。洛雪梨花帶雨,眸中噙著淚光,楚楚可憐地望著我。
我心尖一軟,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替她拭去淚痕。猶豫片刻,終是拉著她的手,
緩緩按在我的胸前。 掌心相貼的瞬間,沒有男子應有的硬朗緊實,
唯有柔軟的弧度無聲昭示著真相,原來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竟是個女兒身。
洛雪怔在原地,眸中水光輕顫,似喜似悲的神情凝在臉上,恍如做了一場未醒的夢。
我心頭一軟,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粉腮,安慰道:“我身形容貌雖像男人,
可我卻實打實是個姑娘,我既然救了你,日后無論你去哪,我都會是你的依靠。”話音剛落,
洛雪已慌亂攏起衣衫,指尖在衣帶間倉促纏繞,卻幾次未能系緊。她踉蹌后退半步,
連告辭的話都未說全,便轉身奪門而出,裙角掠過門檻的剎那,像一只驚飛的蝶。
4.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常憶差人送來了她有孕的消息,聽聞她有孕,
當即備好帶上好的血燕、阿膠、人參,冒雪匆匆趕去侯府。再見常憶時,
她身子比秋日里更顯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散,還好總是含愁的眸子,
此刻匯聚了精神,仿若春日里迸發(fā)出的新芽。因著有孕的緣故,
連帶著張恩升和侯府老夫人對常憶的態(tài)度都好上許多。我看著常憶瘦削的小臉,
心里止不住地心疼:“我之前給你拿的那些補品、吃食怎么吃了也沒用,
竟還是讓你這邊瘦弱?!薄吧蚬媚铮竽銥槲壹曳蛉俗鲋?,
姑娘你送來了那些糕點、補品都被老婦人和那些個姨娘分走了,
我家夫人更是受盡了世子的白眼。”小丫頭哭得梨花帶雨,語氣滿是對常憶不幸生活的不忿。
若不是我瞧見她哭訴完后那個瞬間的松氣,我倒真的信了她,我看了看常憶,
她意味深長的看著那小丫頭,只吩咐身邊的侍女春桃將那小丫頭帶走。待腳步遠去,
我抿了口茶,茶煙裊裊間,我們默契地轉移了話題。有些事就像是茶湯里沉浮的茶葉,
終究要喝茶人自己打撈。在常憶有孕四個月后,一個身穿破爛道服的道士,
手里舉著“一掛算進天下事”的褪色白幡,筆跡蒼勁如龍蛇游走。正恰常憶出門上香,
當著侯府老夫人的面,算出常憶懷有龍鳳胎。聽聞這個消息,
侯老夫人立即請了京城赫赫有名的溫大夫前來診脈,果真立馬把出了雙胎,侯府老夫人大喜,
連帶著張恩升也安分不少,沒在沉迷于煙花柳巷,而是安心待在府中陪著常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