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斜照,青竹搖影。
蘇文淵一桿木槍舞得生風(fēng),槍尖劃破空氣,發(fā)出短促的嗚咽。汗水順著鬢角滑下,在他年輕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濕痕。
蘇鎮(zhèn)岳站在廊下,手心微微發(fā)燙。他偷偷瞄了眼輪椅上的蕭景琰,又搓了搓手,聲音壓得不高不低:“王爺,犬子這點粗淺功夫……您看,可有指教之處?”
蕭景琰沒說話。目光沉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槍勢收盡,蘇文淵喘著氣抱拳立定,他才開口。
“力太直?!?/p>
“身太僵?!?/p>
“下盤浮?!?/p>
三句話,像三根釘子,釘進蘇文淵心里。他非但沒惱,反而眼睛一亮,躬身行禮:“請王爺指點!”
云澗推輪椅上前。蕭景琰坐著,卻比站著的人更穩(wěn)。他沒動,只用手指在空中虛點幾下,又拿起桌上一支線香,手腕輕抖——
香尖劃出一道弧線,看似輕巧,卻暗含轉(zhuǎn)折之力。
“這里,該轉(zhuǎn)腰?!?/p>
“步要提前半拍。”
“槍不出盡,留三分變招?!?/p>
蘇文淵盯著那香,腦中如雷轟鳴。他當場重演一遍,動作竟流暢許多。
蘇鎮(zhèn)岳看得心頭發(fā)熱,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王爺!末將……”
“閉嘴!”柳含煙一把拽住他胳膊,眼刀橫過去,“你逞什么能?閃了腰誰伺候王爺?”
她嘴上罵著,眼角卻一直瞄著蕭景琰的臉色。
蘇玉棠立刻笑著上前:“爹,您要學(xué),讓哥哥教您唄。王爺也累了,咱們該回了?!?/p>
她看向蕭景琰,眼神輕問。
他微微頷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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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動,車簾外街聲漸遠。
車廂里飄著一絲酒氣,是蘇鎮(zhèn)岳敬酒時沾上的。蘇玉棠悄悄看他,見蕭景琰閉目不動,才敢松一口氣。
“王爺……”她輕聲開口,“我爹娘,還有我哥……您覺得……有沒有哪里惹您不高興?”
她語氣放得隨意,手卻悄悄攥緊了裙角。
蕭景琰睜開眼,目光落在她臉上,只說兩個字:
“沒有?!?/p>
她心頭一松,又追問:“那就是……您在我們家,一點氣都沒生?”
他沒答,只閉上眼。
她懂了。嘴角慢慢翹起來。
車窗外,槐花掠過枝頭。
她轉(zhuǎn)過身,眼睛亮了些:“王爺,以后在王府……我能出門嗎?不是進宮那種,就是……去街上,或者京郊走走?”
“可?!?/p>
“那……我能騎馬嗎?”她聲音帶了點雀躍,“王府的馬,應(yīng)該都不錯吧?”
“府里馬,隨你用?!?/p>
他頓了頓,“帶護衛(wèi)。”
“太好了!”她差點喊出來,又壓住聲音,小心翼翼問,“那……除了這些,我還能做什么?有沒有不能碰的規(guī)矩?”
車輪轆轆,碾過長街。
蕭景琰沉默片刻,才開口。
聲音低,卻清楚。
“王府是你的家?!?/p>
“只要不出格……”
他目光掃過她,“隨你。”
“隨我?”她喃喃。
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暖又脹。
她看著他閉目養(yǎng)神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人也沒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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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蕭景琰回了青竹苑。
蘇玉棠拉著紅袖,直奔西邊馬廄。
馬廄寬敞,干草味混著馬汗的氣息撲面而來。嚴浩已在等候,額角微汗。
“娘娘,這邊是西域馬,腳程快?!?/p>
“北地馬耐力好?!?/p>
“最里頭那幾匹……是王爺從前的坐騎?!?/p>
他指向一匹通體漆黑、四蹄雪白的駿馬。
“那是‘踏雪’?!?/p>
又指旁邊棗紅馬:“‘追風(fēng)’?!?/p>
蘇玉棠目光掃過,卻停在角落一匹棗紅馬上。它不高大,但毛色光亮,眼神溫順。
“它叫什么?”她走過去。馬兒打了個響鼻,輕輕蹭她手心。
“赤霞。”嚴浩道,“性子穩(wěn),適合您?!?/p>
“赤霞……”她笑了,“就它了?!?/p>
她正要牽韁繩,忽然瞥見最里頭一匹黑馬。被單獨關(guān)著,焦躁地刨著蹄子,鼻孔噴出白氣。
“那是‘驚霧’?”她眼睛一亮,“我能牽它去后花園溜一圈嗎?就一會兒?!?/p>
嚴浩臉色驟變:“不可!驚霧認主,除了王爺,誰近誰死!”
“沒事?!彼恍判?,“我就牽著走走。王爺說‘隨我’的?!?/p>
她伸手去解韁繩。黑馬猛地揚頭,鼻息灼熱。紅袖尖叫一聲,往后跳開。
馴馬師沖上來死拽籠頭。蘇玉棠咬牙,終于把驚霧牽了出來。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咚、咚、咚,像擂鼓。
一行人提心吊膽穿過月洞門,竹林已在眼前。
突然——
一道黑影掠過竹梢。驚霧耳朵一豎,脖頸繃緊。
“唏律律——!”
一聲嘶鳴撕裂空氣,如驚雷炸響。竹林鳥雀四散,驚飛如雨。
蘇玉棠手一抖,韁繩脫手!
馴馬師拼死拽住。驚霧前蹄高高揚起,鐵蹄幾乎砸向她面門。
就在這時——
青竹苑內(nèi),腳步聲急促逼近。
云澗和飛泉的聲音低喝響起:
“退開!”
“護住院門!”
蘇玉棠臉色慘白,轉(zhuǎn)身就跑。
裙角掃過石階,腳步凌亂。
身后,是驚霧的咆哮,和即將開啟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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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翠明苑燭火微明。
蘇玉棠坐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掐著蘭草葉。耳朵卻豎著,聽外面動靜。
那聲馬嘶還在腦子里回蕩。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悔。
門被輕輕推開。
云澗推著蕭景琰進來。他換了玄色常服,眉目沉靜,看不出情緒。
她猛地站起來,手絞成一團:“王爺……”
云澗退下。房中只剩他們。
蕭景琰轉(zhuǎn)動輪椅,停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臉上,沒提驚霧。
“想騎馬?”他忽然開口,“明日讓飛泉陪你。他懂馬?!?/p>
她一愣,抬頭看他。燭光下,他側(cè)臉依舊冷硬,可語氣……似乎沒生氣?
她往前蹭了半步,聲音輕得像蚊子:“王爺……下午……驚霧它……”
“罷了?!彼驍嗨?,“赤霞性子好,騎它?!?/p>
她心頭一松,臉上重新有了光。
看著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影,一個念頭悄悄冒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蹲在他輪椅旁,仰起臉。
眼睛亮,聲音軟:“王爺……那……您能陪我一起騎馬嗎?”
她頓了頓,更輕了些:
“不用您騎……就坐馬車,或者……我騎馬,跟在您車旁,行不行?”
“就當……透透氣。”
“后山風(fēng)景,聽說不錯……”
她說完,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著他膝上的袍角。
蕭景琰低頭看她。
燭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星子。那眼神,干凈得讓他心口一滯。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咽了回去。
他垂眸,聲音低沉,卻清晰:
“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