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周翠花的手猛地一抖,剛舀起的一瓢水灑了大半,浸濕了她打滿補丁的衣襟。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她全身的血。
林大山蹲在灶臺邊,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娘,衙役給了最后期限。三天后交不上稅,他們就要收地。"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還要抓我去服徭役,拿小草抵債..."
"不行!"周翠花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震得灶臺上的碗嗡嗡作響,"我寧可死在這,也不逃荒!"
林小草抱著小滿站在門口,被奶奶從未有過的激烈反應嚇到了。小滿似乎也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不安地扭動著小身子。
陳秀紅從里屋走出來,產(chǎn)后才五天的她臉色仍然蒼白,走路時雙腿微微發(fā)抖。她接過小滿,輕聲問:"娘,您怎么了?"
周翠花沒有回答。她慢慢滑坐在凳子上,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眼神渙散,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林大山從未見過母親這樣,連忙上前扶住她:"娘?娘!"
"三十年了..."周翠花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蒼老,"那一年,蝗蟲過境,顆粒無收..."
林大山身體一僵。他知道母親要說什么了——那是他們家從不提起的往事。
"你爹帶著我,還有你兩個哥哥,跟著村里人一起逃荒。"周翠花干枯的手指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走到銅山的時候,你大哥餓得走不動了...你爹把他背在背上,自己卻..."
她的聲音哽住了,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滾落。
"第二天早上,我們發(fā)現(xiàn)你爹靠在樹下...再也沒醒來..."周翠花的聲音輕得像風中的蛛絲,"你二哥發(fā)了高熱,三天后也沒了...就剩我一個,抱著才兩歲的你..."
林大山跪下來,抱住母親瘦弱的肩膀。他記得母親偶爾會在噩夢中尖叫著醒來,卻從不肯說夢見了什么?,F(xiàn)在他知道了。
"娘,現(xiàn)在和那時不一樣了。"林大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咱們?nèi)乙黄鹱撸夷贻p力壯,能保護你們。"
周翠花猛地推開他:"你懂什么!逃荒路上,人比蝗蟲還可怕!"她的目光掃過林小草和林小滿,聲音發(fā)抖,"這兩個丫頭...她們熬不過去的..."
林小草突然開口:"奶奶,我能行!我...我可以少吃點,多走路..."
祖母看著大孫女倔強的小臉,痛苦地閉上眼睛。她太清楚逃荒路上會發(fā)生什么了——餓極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來。年輕姑娘...更是...
陳秀紅輕輕拍打著懷中小滿的背,嬰兒因為饑餓而不斷啜泣。她望向窗外龜裂的田地,那里本應是綠油油的麥苗,現(xiàn)在卻像老人干枯的手掌。
"當家的,"她輕聲說,"我去把嫁妝鐲子賣了,換點糧食路上吃。"
林大山驚訝地抬頭。那只銀鐲是秀紅唯一的嫁妝,再難的時候都沒舍得賣。
"秀紅..."
"總比餓死在路上強。"陳秀紅平靜地說,眼神卻異常堅定。
周翠花突然站起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外走:"我去看看老墳...走之前,得給你爹和哥哥們燒點紙..."
林大山想跟上去,被妻子攔住了:"讓娘一個人待會兒吧。"
那天傍晚,陳秀紅抱著小滿,獨自去了村東頭的李記當鋪?;貋頃r,她手里多了一小袋黍米和幾塊粗鹽,腕上的銀鐲不見了。林小草看見母親在灶臺邊偷偷抹淚,但當父親走進來時,陳秀紅立刻挺直了腰背,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夜里,林大山躺在炕上,聽著身旁妻子均勻的呼吸聲和小滿偶爾的哼唧。他以為陳秀紅睡著了,直到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啜泣。
"秀紅?"
陳秀紅沒有回答,但林大山感覺到她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他輕輕摟住妻子,發(fā)現(xiàn)她懷里緊緊攥著一塊紅布——那是包銀鐲的布。
"等年景好了,我一定給你打個新的。"林大山低聲承諾,明知這承諾如同風中殘燭般脆弱。
陳秀紅轉(zhuǎn)過身,把臉埋進丈夫的胸膛:"我不是心疼鐲子...我是怕...怕小滿熬不過去..."
林大山無言以對,只能更緊地抱住妻子。窗外,月亮像一把冰冷的鐮刀,懸掛在干枯的樹梢上。
第二天一早,衙役又來了。這次來了五個,個個腰佩大刀。為首的還是那個滿臉橫肉的胖子,一進門就踹翻了水缸——缸里本就沒多少水。
"林大山!想好了沒有?"胖子厲聲喝問,"是交稅還是交地?"
林大山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干裂的泥土:"大人容稟,實在是..."
"少廢話!"胖子一腳踩在林大山手上,碾了碾,"今天不交錢,就跟我去縣衙吃板子!"
林小草從屋里沖出來:"別打我爹!"她跪在衙役腳邊連連磕頭,"大人開恩,我們再想想辦法..."
胖子低頭看見林小草還算清秀的小臉,突然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小丫頭長得不賴。"他用刀鞘抬起小草的下巴,"沒錢也行,拿這丫頭抵債,正好王員外家缺個使喚丫頭..."
林大山猛地站起來:"不行!"
"喲,硬氣了?"胖子冷笑,揮手示意手下,"給我打!"
兩個衙役沖上來,棍棒如雨點般落在林大山身上。林小草撲上去想護住父親,被一把推開,額頭撞在石磨上,頓時血流如注。
"住手!"周翠花拄著拐杖從屋里沖出來,身后跟著抱著嬰兒的陳秀紅,"我們交錢!明天一定交!"
胖子抬手制止了手下,瞇起眼睛:"老不死的,你拿什么交?"
"我...我有個玉鐲..."周翠花顫抖著說,"明天就去縣城當?shù)?.."
胖子將信將疑,但看著一家老弱婦孺,也懶得再費力氣:"好,再給你們一天。明天這個時候見不到錢,就拿地和丫頭抵債!"
衙役們揚長而去,留下一家子傷痕累累的人。林大山吐出一口血沫,掙扎著爬起來去看女兒的傷勢。林小草的額頭破了道口子,血糊住了左眼。
"沒事的,爹..."小草勉強笑了笑,"不疼..."
陳秀紅流著淚給小草擦拭傷口,用破布包扎。小滿在她懷里不安地扭動,似乎感受到了家人的痛苦。
"收拾東西吧。"周翠花突然說,聲音出奇地平靜,"今晚就走。"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她。老人站在院子里,背挺得筆直,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
"娘?"林大山不確定地喚道。
"我老了,糊涂了。"周翠花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逃荒...至少有一線生機。"
林大山想說些什么,但周翠花抬手制止了他:"三十年前,我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兒子。這次,我要保住剩下的家人。"她轉(zhuǎn)向林氏,"秀紅,把能帶的糧食都帶上。小草,去把你爺爺和伯伯墳上的土包一包。"
林小草茫然地問:"為什么要帶墳上的土?"
"帶著親人的土,走得再遠也能在一起,到時候還能入土為安…"周翠花輕聲說,然后轉(zhuǎn)身進了屋,背影比往常更加佝僂。
那天下午,林家靜悄悄地做著逃荒的準備。林大山修好了獨輪車的輪軸,陳秀紅把黍米炒熟磨成粉,這樣能保存更久。林小草按照奶奶的指示,去祖墳上捧了三把土,小心地用紅布包好——正是原來包銀鐲的那塊布。
傍晚,陳秀紅做了一頓相對"豐盛"的晚飯:野菜粥里加了一把黍米,每人還能分到一小塊咸菜。這是他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最后一頓熱食了。
"吃吧。"周翠花說,卻不動自己的那份,"明天開始,就要餓著肚子趕路了。"
林大山把自己的粥分了一半給母親:"娘,您多吃點。路上還得靠您指方向。"
周翠花搖搖頭,把粥又推回去:"我吃不下。"她看著全家人圍坐在破舊的木桌旁,突然說,"當年逃荒前,你爹也是這么說的..."
屋內(nèi)一片沉默,只有小滿咿咿呀呀的聲音。林小草突然站起來,跑到灶臺邊拿出一個小布包:"奶奶,我給您留了這個!"
布包里是幾顆野棗,干癟瘦小,但在這個時節(jié)已是難得的甜食。周翠花愣了一下,隨即老淚縱橫:"傻丫頭...你什么時候藏的..."
"上個月?lián)斓摹?林小草驕傲地說,"我知道奶奶牙不好,愛吃軟的。"
周翠花顫抖著接過野棗,輕輕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開,帶著微微的酸澀,就像生活本身。
"都吃干凈。"她命令道,"一粒米都不許剩。"
但最后,每個人的碗底都留了一口。林大山把這些剩飯收集起來,帶著全家來到祖墳前。月光下,三座低矮的土墳靜靜矗立,墳頭長著幾株枯草。
"爹,大哥,二哥。"林大山跪在墳前,聲音哽咽,"我們要走了...這些飯...你們嘗嘗..."
他把飯粒撒在墳頭,然后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陳秀紅抱著小滿也跪下來,林小草學著大人的樣子磕頭。小滿在母親懷里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月光下的墳塋,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這孩子..."周翠花輕聲說,"她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回到家中,林大山檢查了獨輪車上的行李:一袋炒面、幾件破衣服、一口鐵鍋、一把鐮刀、一捆繩子,還有那個裝著墳土的布包。陳秀紅把家里最后一點棉花墊在車中央,做成一個簡陋的窩,那是給小滿準備的。
"都睡吧。"林大山說,"天亮前我們就出發(fā)。"
但沒人能睡著。林小草蜷縮在角落里,小聲問:"爹,我們要去哪里?"
"聽說南邊雨水多,年景好。"林大山回答,其實他自己也不確定。
周翠花突然開口:"往東南走。銅山...過了銅山,就是豐縣。那里土地肥沃,或許..."
她沒有說完,但林大山明白母親的意思——三十年前,他們一家沒能走到的地方,現(xiàn)在她要帶著孫輩們?nèi)ネ瓿蛇@段旅程。
夜深了,林小滿在睡夢中咂著嘴,似乎夢見了吃飽奶的美好時光。陳秀紅輕輕拍著女兒,哼著一支古老的搖籃曲。屋外,風吹過干枯的田野,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仿佛大地也在為離鄉(xiāng)的人們哀傷。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林家五口就悄悄離開了村莊。獨輪車上堆著簡陋的行李,小滿被綁在陳秀紅胸前,林小草扶著祖母,林大山推著車。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干涸的土地上。
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時,周翠花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生活了三十年的村莊。晨曦中,低矮的土房像一群蜷縮的乞丐,了無生氣。
"走吧。"她最終說道,轉(zhuǎn)身邁步向前,再也沒有回頭。
林小草卻一直望著村莊的方向,直到它完全消失在晨霧中。她在心里默默記下每一處熟悉的景物:村口的老槐樹、王嬸家的紅門、通往田間的歪脖子柳樹...這些都是她要帶回來的記憶。
林小滿在陳秀紅懷里醒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向這個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將是一條充滿艱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