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林大山睜開眼,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巖縫深處,手指輕輕撫摸著石壁上的刻字。
"娘?"他輕聲喚道。
周翠花像是從夢中驚醒,迅速收回手:"天亮了,該出發(fā)了。"
林大山起身走到母親身邊,借著晨光仔細查看那些刻痕。"周氏藥鋪,壬午年立"——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依稀能辨。他注意到母親腰間那個裝草藥的小布袋,上面褪色的"周"字與刻痕如出一轍。
"這是..."
周翠花沉默片刻,突然長嘆一口氣:"三十年了..."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年我二十三歲,我們?nèi)腋业黄鹛踊?.."
林小草不知何時也醒了,輕手輕腳地湊過來。陳秀紅抱著小滿,安靜地站在一旁。全家人都屏息等待著周翠花繼續(xù)說下去。
"那年和現(xiàn)在一樣,大旱,顆粒無收。"周翠花的目光越過巖壁,望向遠方,"我們跟著村里二十多人一起逃荒,走到銅山時,只剩八個。"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藥袋:"我爹...你們的外曾祖父,是個游醫(yī)郎中。那年他本可以留在縣城行醫(yī),卻非要回村救人,結果..."
林大山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外祖父的事。在他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獨來獨往,除了那個從不離身的藥袋,幾乎沒有任何來自娘家的東西。
"我們走到銅山腳下時,遇到一伙土匪。"周翠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們搶走了我們最后的糧食,還抓走了幾個青壯年,包括你爹和你兩個哥哥..."
林大山倒吸一口冷氣。他只知道父親和兄長死在逃荒路上,卻從不知詳情。
"我?guī)е艃蓺q的你,躲在灌木叢里,眼睜睜看著..."周翠花的聲音哽咽了,"后來土匪走了,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們?nèi)齻€...你爹胸口被捅了個窟窿,還緊緊抱著兩個兒子..."
林小草捂住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陳秀紅把小滿摟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能驅散故事的恐怖。
"我本想一死了之,"周翠花繼續(xù)道,"但看著懷里的你,還是咬牙活了下來。"她指了指巖壁上的刻字,"這地方,是我爹當年采藥時的落腳點。他在這開了個臨時'藥鋪',給山里人看病。我?guī)е?,靠著從他那兒學的醫(yī)術,一路給人治病乞討,才活了下來。"
林大山這才明白,為何母親對銅山一帶如此熟悉,為何能認出那么多草藥,為何總能在絕境中找到生路。
"后來呢?"林小草忍不住問。
"后來..."周翠花苦笑一聲,"我?guī)е阋宦菲蛴?,最后在林家村落腳。林家村民風淳樸,正好村里缺郎中,我就干起了這行當。"她摸了摸腰間的藥袋,"這是我爹留下的唯一東西。"
一陣沉默。小滿突然咿咿呀呀地伸出手,似乎想摸祖母的臉。周翠花愣了一下,握住嬰兒的小手,眼中的悲痛稍稍緩和。
"所以您一直不愿提起銅山..."林大山輕聲說。
周翠花點點頭:"三十多年了,我每晚都夢見那天的情景。"她突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兒子,"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我們有準備,而且..."她環(huán)視全家人,"我們?nèi)以谝黄稹?
林大山握住母親的手,發(fā)現(xiàn)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母親不只是那個堅強如鐵的家庭支柱,也是個曾失去一切、卻依然挺過來的普通女人。
"奶奶,"林小草突然指著巖縫深處,"那里還有字!"
眾人湊近查看,果然在更隱蔽的角落刻著幾行小字:"醫(yī)者仁心,不分貴賤。周廣仁題。"
"周廣仁...這是我爹的名字。"周翠花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顫抖著從藥袋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這是他留下的醫(yī)書,我一直帶在身上。"
林小草眼睛一亮:"就是您教我的那些草藥嗎?"
"不止。"周翠花輕撫書頁,"還有診脈、針灸、接骨...他畢生所學都在這里。"她突然把小冊子遞給林小草,"你識字多,又聰明,拿著吧。"
林小草驚訝地接過,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著:"醫(yī)之為道,先存仁心,后習仁術。治疾如治國,用藥如用兵。"
"我...我真的可以學嗎?"林小草不敢相信地問。在這個年代,醫(yī)術傳男不傳女是常理,更何況是家傳絕學。
周翠花罕見地露出微笑:"你外曾祖父若在世,肯定會收你做徒弟。他常說,醫(yī)者眼中只有病人,不分男女貴賤。"
林小草如獲至寶,緊緊抱住醫(yī)書。林大山看著女兒閃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或許,這場逃荒會給小草帶來意想不到的未來。
"那...我們還走銅山嗎?"陳秀紅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大家心中的疑問。
周翠花的表情重新變得堅毅:"走。但這次我們不走大路,走采藥人的小路。"她指向東南方向,"從鷹嘴巖繞過去,避開土匪出沒的地方。"
林大山點點頭:"聽娘的。"他轉向妻子和女兒,"收拾東西吧,趁日頭不高,多趕些路。"
一家人迅速整理行裝。林小草把珍貴的醫(yī)書用油紙包好,藏在貼身的衣袋里。陳秀紅給小滿換了尿布,喂了點野菜糊。林大山檢查了鐮刀和木矛,確保它們能在危急時刻派上用場。
臨行前,周翠花獨自在巖壁前站了一會兒,手指再次撫過那些刻字。然后她從藥袋里取出一小撮不知名的草藥,放在刻字下方的凹槽里,輕聲念了幾句什么。
"奶奶在做什么?"林小草好奇地問父親。
林大山搖搖頭:"祭奠吧。"他想起母親說過,外祖父最后死在瘟疫中,連尸骨都沒能收殮。這處巖縫,或許是他留給世間唯一的痕跡。
離開巖縫后,周翠花帶路走上一條幾乎看不出是路的小徑。她走得很慢,不時停下來觀察周圍的植被和巖石,像是在尋找某種標記。
"看這個。"她指著一株長在石縫中的小草,"七葉一枝花,治蛇毒最有效。記住它的樣子。"
林小草認真記下,林大山看著女兒專注的樣子,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對世界充滿好奇,只是貧窮和勞作很快磨滅了那份天真?;蛟S,這場災難反而給了小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山路越來越陡,有時需要手腳并用才能攀爬。林大山背著最重的包袱,還要不時回頭幫助陳秀紅和小滿。小滿出奇地安靜,大眼睛四處張望,仿佛在欣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