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積雪,在周府門前緩緩?fù)7€(wěn)。朱漆大門敞開著,門楣上殘留的紅燈籠被寒風(fēng)撕扯得搖搖欲墜,與門內(nèi)隱約透出的死寂形成詭異對比。
門前兩側(cè),官差分立,皆是面色凝重,手按腰間佩刀,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遭,將圍攏的百姓隔絕在外。
薛曉先一步下車,轉(zhuǎn)身扶鐘離未晞。后者裹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指尖攏在暖手爐上,下車時目光已越過人群,落在府門前。
“殿下,這邊請?!毖砸镒?。
“下官已經(jīng)詢問過,此時在府里的是趙推官和孫推官。下官先帶殿下去看現(xiàn)場?!?/p>
剛到門口,一個身著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來,他便是京兆府推官趙廷。
他對著鐘離未晞拱手行禮,語氣恭敬:“下官趙廷,見過殿下。京兆尹大人事務(wù)繁忙,特命下官在此等候,為殿下講解現(xiàn)場情形?!?/p>
“趙大人不必多禮?!辩婋x未晞微微頷首,“有勞?!?/p>
趙廷直起身,側(cè)身引她們進(jìn)門:“殿下,薛大人,這府里自案發(fā)后便再無人動過。方才下官還在里頭復(fù)查,您看,”
他指向庭院,“據(jù)打更人所說他推開門所見場景,便在這前院。當(dāng)時丫鬟仆從的尸身就橫七豎八倒在這兒,血順著石板縫往下滲,被夜里的嚴(yán)寒凍住,如今看著雖已清理過,卻仍能瞧見石板上深色的印記?!?/p>
他邊走邊指,條理清晰地介紹:“您看這門檻內(nèi)側(cè),有幾道淺痕,像是被什么重物拖拽過,但又被雪水糊了大半,瞧不真切。前院通向各處的石板路,當(dāng)時覆蓋著薄雪,除了打更人和京兆府最早來的衙役腳印,再無其他清晰足跡,像是被人刻意掃過?!?/p>
說話間,三人穿過前院,來到祠堂門口。趙廷停下腳步,推開門扇:“周老爺?shù)氖碓揪驮谶@兒,祠堂里沒生火,比別處冷得多,當(dāng)時仵作說,尸僵硬得厲害。”
鐘離未晞走進(jìn)祠堂,目光掃過屋內(nèi)。正中供桌蒙著一層薄灰,桌前地面空蕩蕩的,只留一塊深色印記。她注意到供桌邊緣有一道細(xì)微的劃痕,像是被繩索勒過的痕跡,便問:“自縊的繩索呢?”
“回殿下,”趙廷答,“是祠堂梁上懸著的粗麻繩,我們已取下封存,繩結(jié)處有磨損,看著像是周老爺自己打的,但仵作說,那磨損更像是后來被人故意磨出來的,為了坐實(shí)自縊的假象?!?/p>
離開祠堂,趙廷引她們往人工湖走。湖面結(jié)著厚冰,中央那個取水口已被重新冰封,只留一個小小的標(biāo)記。
“周夫人就在這兒發(fā)現(xiàn)的,”他指向湖心,“當(dāng)時冰窟窿周圍的冰面光溜溜的,我們用工具探查過,冰層厚度夠人站,可就是找不到腳印。那布片是在她手心攥著的,硬得跟石塊似的,我們費(fèi)了些勁才取下來?!?/p>
鐘離未晞蹲下身,指尖輕輕觸了觸冰面,又看了看湖岸四周的雪地:“雪下得最大的時候,是寅時前后?”
“正是,”趙廷點(diǎn)頭,“打更人聽到哭聲就是在寅時三刻,那會兒風(fēng)雪正急,說不定腳印真是被雪蓋了?!?/p>
“哭聲的來源呢?”
“暫不清楚。”鐘離未晞聽到這句話,若有所思。
最后到了周家少爺?shù)膸俊7績?nèi)桌椅仍有些歪斜,地上有深色血跡。趙廷指向窗欞:“半個腳印就在這兒,泥雪混著,尺碼看著像個女子,或者少年。我們查過,周府上下沒有這么小尺碼的鞋?!?/p>
一圈看下來,薛曉問道:“殿下,要不要去停尸房看看?仵作還在那邊守著?!?/p>
鐘離未晞頷首:“好?!?/p>
薛曉從袖子掏出一方手帕,“殿下,停尸房味道有點(diǎn)沖,殿下身子弱,捂住口鼻吧。這方帕子是干凈的?!?/p>
鐘離未晞接過,對薛曉微微一笑,“多謝薛大人?!?/p>
停尸房設(shè)在府內(nèi)一間偏僻的柴房,門口掛著厚厚的棉簾,掀開時一股寒氣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老仵作正蹲在地上整理記錄,見人進(jìn)來,連忙起身行禮。
“老陳,給殿下和薛大人講講尸檢的詳細(xì)情況?!壁w廷道。
老仵作應(yīng)了聲,拿起記錄冊,聲音沙啞地說:“周老爺,歲伍拾陸,頸部有兩道勒痕,一道淺一道深,淺的是麻繩勒的,深的邊緣有細(xì)痕,像是被更細(xì)的東西勒過,氣管斷裂,是窒息死,死亡時間大概在丑時前后,誤差不超過一個時辰——祠堂太冷,尸溫降得快,只能估個大概?!?/p>
“周夫人,歲伍拾,后腦有鈍器傷,創(chuàng)口呈圓形,像是被石墩之類的東西砸的,沒傷到要害,但足以讓人昏迷。真正死因是溺水,肺部有積水,手里的布片我們驗(yàn)了,是粗麻布,上面的血是周夫人自己的,沒別的痕跡。死亡時間比周老爺稍晚,大概丑時二刻到三刻之間?!?/p>
“周家公子,歲貳拾,胸口一刀斃命,匕首刺穿心臟,沒掙扎痕跡,像是被人突然襲擊。死亡時間和周夫人差不多,也是丑時二刻左右。窗欞上的腳印泥屑,我們比對過,和周府內(nèi)里的泥土成分不一致,應(yīng)該是從外面帶進(jìn)來的?!?/p>
“薛大人,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周府內(nèi)無一活口?”鐘離未晞突然問道。
“殿下沒記錯?!?/p>
“這位周老爺年過五十,只有一個子嗣?府內(nèi)沒有其他姨娘和子女?”
“回殿下 ,坊間傳聞,周老爺和夫人伉儷情深,府中并沒有其他姨娘。周老爺在年輕時傷了身子,三十幾歲才得了這一個獨(dú)苗,再未有其他子女?!?/p>
“那些丫鬟仆從呢?”
老仵作翻了頁,“都是被利器砍殺,傷口深淺不一,有的是正面砍中,有的是背后偷襲,死亡時間集中在丑時初刻到一刻,比主子們死得早。”
“薛大人,周府還有其他下人嗎?”
“案發(fā)當(dāng)夜在府里的,無一活口。但是我們的人查到,確有下人離開周府,夫人允其回鄉(xiāng)訪親。我們已派人前去傳喚,明日便能到?!?/p>
鐘離未晞聽完,指尖在暖手爐上輕輕敲了敲,忽然問:“周夫人后腦的鈍器傷,創(chuàng)口邊緣有沒有木屑或者石屑?xì)埩???/p>
老仵作愣了一下,隨即點(diǎn)頭:“有!一點(diǎn)點(diǎn)石屑,我們收起來了,還沒來得及細(xì)驗(yàn),看著像是青石板上的碎石。”
鐘離未晞眸色微動,又問:“那布片,紋理可有特別之處?”
“就是普通的粗麻布,”老仵作道,“但邊緣不齊,像是從什么東西上撕下來的,上面除了血,還有點(diǎn)黑色的污漬,看著像……煤煙?”
薛曉在一旁聽著,見她問得細(xì)致,心中暗贊。
鐘離未晞?wù)酒鹕恚抗鈷哌^停尸房內(nèi)蓋著白布的尸身,輕聲道:“線索是亂的,但時間線,或許能理清楚。”
“今日多謝薛大人?!?/p>
“下官職責(zé)所在?!?/p>
鐘離未晞回到府中,想起今日趙廷曾悄悄告訴她的話,若有所思:
“殿下,這幾日府中每到晚上,偶然就有哭聲傳出,陰風(fēng)陣陣。但衙役早已在府中全面搜索,絕無活口。怕不是真有怨魂索命,才能在那么短的時間殺了那么多人?!?/p>
“可笑?!?/p>
溪墨和嵐煙正在為鐘離未晞更衣,突然從袖中跌出來了一方手帕。
溪墨拿在手中,“殿下,這帕子……?”
鐘離未晞定睛一看,是薛曉給她的那一方。
帕子上繡著一只蝴蝶,看著像芳齡姑娘們喜歡的樣式,針腳細(xì)密,花樣精致,看得出來繡的人極為細(xì)膩。
“燒了吧?!?/p>
這位薛大人倒是有點(diǎn)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