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彥走后的第一天,林毅在案前坐了很久。
陽光像往常一樣爬上窗臺,落在攤開的《楚辭》上,補紙與原頁貼合的邊緣泛著淺淡的光澤。案上還放著許彥留下的銅鑷子,鑷尖的弧度在光里閃著溫和的光,可旁邊的位置空著,帆布包帶來的那些瓶瓶罐罐都被收走了,顯得格外寂寥。
林毅拿起鑷子,試著夾起一張補紙。銅柄的溫度順著指尖漫上來,卻總覺得不如許彥握在手里時那樣稱手。他嘆了口氣,把鑷子放回原位,轉(zhuǎn)身去整理書架。
往常這個時候,許彥應(yīng)該正站在那排拓本書架前,指尖輕點著書脊,目光專注得像在破譯什么密碼。林毅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書脊,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不是少了書,是少了那個看書的人,連帶著滿架的拓本都顯得比平時沉默。
店里的檀香換了新的,是祖父留下的老料,燃起來帶著點厚重的木質(zhì)香??刹恢獮楹?,林毅總覺得這味道里缺了點什么,不如前幾天混著許彥身上皂角香時那樣讓人安心。
下午的時候,隔壁的張嬸端著一碗剛蒸好的米糕過來。“小林,看你店里冷清得很,”她把碗放在柜臺上,眼睛在店里掃了一圈,“前兩天總來的那個年輕人呢?”
“他出遠(yuǎn)門了,”林毅拿起一塊米糕,甜香漫開來,“去修石窟?!?/p>
“哦,就是那個看著斯斯文文的?”張嬸咂咂嘴,“倒是個細(xì)心人,那天我看見他蹲在你門口,幫你撿被風(fēng)吹掉的拓片呢,一片一片撿得可仔細(xì)了?!?/p>
林毅愣了一下。他從沒見過這一幕,想來是自己忙著在里間找東西時發(fā)生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暖,又有點澀。
張嬸走后,林毅把米糕放在案上,對著那本《楚辭》。陽光漸漸西斜,案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空出來的那半邊桌面,像個沒填完的句子。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卻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樣了。林毅照舊整理舊書、修補散頁,可總在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向門口的方向,以為會聽見風(fēng)鈴響,看見那個穿淺灰襯衫的身影走進(jìn)來。
他開始留意千佛崖的消息。從收廢品的老王那里聽說,那邊最近來了批文物修復(fù)師,在崖下搭了工棚,整天圍著那些破石頭轉(zhuǎn);從送報紙的小伙子那里得知,千佛崖前幾天下過雨,山路滑得很。
聽到這些時,林毅總會下意識地皺起眉,想起許彥那雙總帶著涼意的手,不知道在濕滑的山路上會不會打滑。
第五天傍晚,林毅正在給那本《楚辭》換鎮(zhèn)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風(fēng)鈴被撞得叮當(dāng)作響。他抬頭,看見一個渾身是泥的年輕人站在門口,草帽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請問……許彥在嗎?”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喘息,褲腳還在往下滴泥水。
林毅的心猛地一沉:“他不在,去千佛崖了。出什么事了?”
“我是他的助手小周,”年輕人摘下草帽,露出張被曬得黝黑的臉,“許哥昨天在崖上測繪,不小心崴了腳,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他說你這里有他需要的東西,讓我來取一下?!?/p>
“崴了腳?嚴(yán)重嗎?”林毅站起身,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不算太嚴(yán)重,但腫得厲害,走不了路,”小周抹了把汗,“他說放在你這兒一個棕色的皮夾,里面有他的筆記本?!?/p>
林毅這才想起,許彥走的前一天,確實把一個皮夾放在了柜臺的抽屜里,說是怕帶去工地弄丟了。他快步取來皮夾,遞給小周:“他在哪家衛(wèi)生所?我去看看?!?/p>
“不用不用,”小周連忙擺手,“許哥說他沒事,讓你別擔(dān)心。他還說……讓你等著他回來,帶拓片給你看?!?/p>
小周拿著皮夾匆匆走了,風(fēng)鈴還在叮當(dāng)?shù)仨?。林毅站在門口,看著年輕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說不出的悶。他轉(zhuǎn)身回屋,從墻上取下祖父留下的藥箱——里面總備著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膏,是老方子配的,效果很好。
第二天一早,林毅鎖了店門,往鎮(zhèn)衛(wèi)生所去。
衛(wèi)生所就在老街盡頭,是棟兩層的小樓。林毅找到病房時,許彥正坐在窗邊看一本攤開的筆記本,左腿打著石膏,架在旁邊的凳子上。陽光落在他臉上,讓他眼下的淡痣更清晰了些,只是臉色比平時蒼白。
聽到腳步聲,許彥抬起頭,看見林毅時,明顯愣了一下,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不易察覺的慌亂。“你怎么來了?”
“小周說你崴了腳?!绷忠阕叩酱策?,把藥箱放在床頭柜上,“我?guī)Я它c藥膏,祖父配的,治扭傷很管用。”
許彥的目光落在藥箱上,又移回林毅臉上,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句:“麻煩你了?!?/p>
“不麻煩。”林毅打開藥箱,取出裝藥膏的瓷瓶,“小周說你是為了測繪才崴的?”
“嗯,”許彥點頭,語氣輕描淡寫,“崖壁上有塊經(jīng)文被灌木擋著,想挪開點看得清楚些,沒注意腳下的石頭?!?/p>
林毅擰開瓶蓋,一股清涼的草藥味漫出來。他蘸了點藥膏,抬頭時正好對上許彥的目光,對方的眼神里帶著點局促,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guī)湍阃堪??!绷忠阏f。
許彥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把褲腿往上卷了卷,露出腳踝處明顯的紅腫,雖然已經(jīng)消了些,但還是能看出當(dāng)時的嚴(yán)重。林毅的指尖帶著藥膏的涼意,輕輕覆在紅腫處,動作放得極輕,像在修補易碎的書頁。
許彥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松下來,呼吸漸漸放輕。陽光透過窗玻璃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藥膏的清涼混著皮膚的溫度,在空氣里漫開一種微妙的氣息。
“你店里……還好嗎?”許彥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林毅一邊輕輕按摩,一邊說,“那本《楚辭》的裂口定形了,很平整?!?/p>
“嗯,”許彥的聲音低了些,“我還擔(dān)心自己走得急,沒跟你說清楚補紙的注意事項?!?/p>
“你留下的鑷子很好用?!绷忠阏f。
許彥的嘴角彎了彎,眼底的光柔和了許多?!澳前谚囎印俏腋赣H最后做的工具,”他輕聲說,“他走的時候,我就帶了它在身邊?!?/p>
林毅按摩的動作頓了頓,抬起頭,看見許彥的目光落在窗外,帶著點懷念,又有點釋然?!八侵肋@鑷子能派上用場,應(yīng)該會很高興?!?/p>
“會的。”林毅認(rèn)真地說。
涂完藥膏,林毅收拾好藥箱,正準(zhǔn)備起身,許彥忽然從枕頭底下摸出個東西,遞了過來。是張拓片,用宣紙拓的,上面是四個古樸的隸書:“見素抱樸”。
“千佛崖上拓的,”許彥的耳根有點紅,“本來想修得完美點再給你,現(xiàn)在……只能先這樣了?!?/p>
拓片的邊緣還有點毛躁,墨色也不算均勻,顯然是匆忙間拓成的。但那四個字卻透著股沉靜的力量,筆畫間仿佛能看見千年的風(fēng)霜。
林毅接過拓片,指尖碰到紙頁的瞬間,像是觸到了許彥留在上面的溫度。“很好看,”他說,“比我見過的任何拓片都好看?!?/p>
許彥看著他,眸子里的光亮得像落滿了星辰。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拓片上,把那四個字照得愈發(fā)清晰,像一句無聲的承諾。
林毅忽然覺得,這幾天空落落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就像那本補好的《楚辭》,裂痕被溫柔地?fù)崞剑涣粝聲r光也帶不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