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的木門被海風(fēng)蝕得發(fā)漲，楚硯推了三次才勉強推開條縫。
霉味混著海鹽的氣息撲面而來，墻角結(jié)著大片蛛網(wǎng)，網(wǎng)眼里卡著些干枯的海草。衛(wèi)滄瀾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驚起幾只灰撲撲的飛蟲，繞著塔頂漏下的光柱打轉(zhuǎn)。
“三樓的瞭望鏡還能用?！?衛(wèi)滄瀾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摸著墻壁上的刻痕，那是歷代舵手記錄潮汐的記號，“上個月的水位線還很新，說明有人來過。”
沈落雁在一樓的角落發(fā)現(xiàn)個灶臺，鍋里還剩著些鍋巴，硬得像石頭。她用冰劍刮了刮，鍋沿的煙灰下露出半截刻字 —— 是驚濤盟的船徽，和破浪號殘骸上的一樣。
“是自己人留下的?！?沈落雁把鍋巴敲成小塊，遞了一塊給楚硯，“沒發(fā)霉，還能吃?！?/p>
楚硯咬了一口，渣子卡在牙縫里。他注意到灶臺邊的木箱，打開時吱呀作響，里面堆著些修補漁網(wǎng)的線團，還有個銹跡斑斑的銅哨，哨口磨得發(fā)亮。
“是瞭望手的哨子?！?衛(wèi)滄瀾接過哨子吹了聲，嘶啞的聲音驚得窗外的海鳥撲棱棱飛起，“緊急集合用的，聲音能傳三里地。”
爬上二樓時，樓梯突然晃了晃。楚硯伸手扶住欄桿，發(fā)現(xiàn)木頭已經(jīng)被蟲蛀空，指尖一按就陷進去個小坑。二樓的地板上散落著些兵器，刀鞘上的漆皮剝落，露出底下的鐵胎，刃口卻還閃著寒光 —— 顯然被人保養(yǎng)過。
“是‘鐵臂’的佩刀?！?衛(wèi)滄瀾撿起把寬背刀，刀把纏著防滑的布條，“他使刀總愛纏三道布條，說這樣發(fā)力穩(wěn)?！?/p>
刀鞘里夾著張揉皺的紙條，是用炭筆寫的：“歸一教在礁盤設(shè)了絆船索，今晚三更來犯?！?字跡潦草，最后一筆拖得很長，像是寫的時候突然被打斷。
楚硯走到窗邊，往遠處的礁盤望去。退潮后的礁石露出水面，像些齜牙咧嘴的野獸，某些礁石的縫隙里，隱約能看到深色的繩索 —— 果然是絆船索，纏著倒刺的那種。
“他們沒來得及撤?！?楚硯指著窗外的沙灘，那里有串模糊的腳印，一直延伸到海里，“有人往船上跑了，可能沒跑掉?！?/p>
三樓的瞭望鏡蒙著層灰。沈落雁用袖子擦了擦，鏡片里立刻映出片灰蒙蒙的海，遠處的海平面上飄著個白點，像艘擱淺的船。
“是‘歸雁號’?！?衛(wèi)滄瀾突然喊道，聲音里帶著激動，“我以為它早就沉了！”
歸雁號是驚濤盟最小的船，專門用來傳遞消息。鏡中的船身傾斜著，桅桿斷了一半，甲板上卻沒有打斗的痕跡，像是自己撞上了暗礁。
“去看看?！?楚硯把哨子塞進懷里，“說不定有活著的?！?/p>
沙灘上的沙粒燙腳，楚硯走得急，磨穿的鞋底滲出些血珠，在沙上留下串淡紅的印記。歸雁號的船板已經(jīng)開裂，海水順著縫往里滲，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沈落雁的冰劍剛撬開船艙門，就聞到股濃烈的藥味。艙里躺著個中年男人，腿上纏著滲血的布條，胸口還在微弱起伏，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號子 —— 是驚濤盟的船歌。
“是‘老馬’！” 衛(wèi)滄瀾的聲音發(fā)顫，他蹲下去解開布條，傷口里還嵌著些小石子，“他是歸雁號的船長，最熟悉這片海域的暗礁。”
老馬的眼睛突然睜開，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衛(wèi)滄瀾時突然掙扎起來：“衛(wèi)…… 衛(wèi)長老…… 快跑…… 他們在燈塔底下埋了炸藥……”
話沒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沫濺在衛(wèi)滄瀾的袖口。沈落雁趕緊按住他的胸口，指尖的冰氣順著皮膚滲進去，暫時穩(wěn)住了他的氣息。
“炸藥什么時候炸？” 楚硯的聲音很緊。
老馬的嘴唇哆嗦著，指節(jié)死死摳著船板：“三…… 三更…… 他們說要…… 要把燈塔炸了…… 斷了我們的念想……”
楚硯突然想起灶臺邊的鍋巴，還有保養(yǎng)完好的兵器 —— 那些留下痕跡的人，恐怕早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想多留些念想給后來的人。
“拆炸藥來得及嗎？” 沈落雁看著日頭，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
衛(wèi)滄瀾搖了搖頭：“歸一教的炸藥藏得極深，多半在地基里。我們沒工具，硬拆會引爆的?！?/p>
老馬突然抓住楚硯的手腕，力氣大得不像個重傷的人：“船…… 船底有密室…… 藏著驚濤盟的海圖…… 還有…… 還有對抗異魔的法子……”
楚硯剛想追問，老馬的手突然松了，眼睛望著窗外的燈塔，嘴角帶著絲笑意，再也沒了呼吸。海風(fēng)吹進船艙，卷起他散落的頭發(fā)，像面小小的黑色旗幟。
拆船底的密室花了一個時辰。楚硯用雷矛撬開松動的木板，露出底下的暗格，里面放著個銅匣，匣上的鎖已經(jīng)銹死。沈落雁用冰劍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就開了，里面果然躺著疊泛黃的海圖，還有本線裝的冊子。
海圖上用紅筆標著歸一教的據(jù)點，密密麻麻的像些血色的蟲子。冊子的封面上寫著 “驚濤秘錄”，翻開第一頁，就是關(guān)于異魔怕海鹽的記載 —— 千年前的修士發(fā)現(xiàn)，用海鹽混合朱砂，能暫時壓制異魔的濁氣。
“這才是他們要炸燈塔的真正原因?！?衛(wèi)滄瀾的手指撫過書頁，“他們怕我們找到克制異魔的法子。”
夕陽西下時，三人回到燈塔。老管家已經(jīng)在沙灘上挖了個坑，把老馬埋了，墳頭插著根船槳，槳上刻著歸雁號的名字。
“今晚得離開?！?楚硯把海圖和秘錄收好，“炸藥一炸，這里會變成死地?！?/p>
衛(wèi)滄瀾卻搖了搖頭，他指著燈塔頂層：“我想再守最后一夜。驚濤盟的人守了這座燈塔三百年，不能斷在我手里?！?/p>
沈落雁突然從船上抱來些干柴，在一樓生起了火。老管家煮了鍋海水，正用紗布過濾著什么 —— 他在熬海鹽，按照秘錄里的法子，和朱砂混在一起。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沈落雁把混好的鹽砂裝進陶罐，遞給楚硯一個，“秘錄說，這東西撒在異魔身上，比雷矛還管用。”
楚硯接過陶罐，鹽砂硌得手心發(fā)疼。他突然明白衛(wèi)滄瀾為什么要留下 —— 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是刻在骨子里的堅守，就像冰魄世家守護的冰字令，就像驚濤盟世代看守的燈塔。
三更天的梆子聲剛響，遠處的海面上突然亮起火把，像串移動的星星。楚硯爬上瞭望臺，看見十幾艘小船正往燈塔這邊來，船頭站著黑袍教徒，手里舉著引火的火把。
“來了。” 楚硯把鹽砂罐揣進懷里，雷矛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衛(wèi)滄瀾的軟劍纏在手腕上，老管家也撿了根粗壯的船槳，沈落雁的冰琴放在一旁，冰劍已經(jīng)出鞘。四人站在燈塔門口，看著越來越近的火把，誰都沒說話。
海風(fēng)突然變了向，帶著股熟悉的檀香。楚硯抬頭，看見艘青衫小船泊在遠處的礁盤，船頭的溫庭玉正往這邊望，手里舉著個銅制的喇叭。
“楚硯小兄弟，借個火！” 溫庭玉的聲音順著海風(fēng)飄過來，他突然把個東西扔進海里，那東西浮在水面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很快就燃起綠色的火焰。
歸一教的小船剛靠近礁盤，就被綠色火焰攔住，船上的教徒慌亂地往后退，卻被火焰追著燒，慘叫聲在夜里傳得很遠。
“是千機閣的‘水燃劑’?！?衛(wèi)滄瀾認出了那火焰，“遇水才燃，專克海船。”
溫庭玉的聲音又傳過來：“炸藥我已經(jīng)拆了，留著你們守?zé)羲?。不過歸雁號的海圖，可得借我抄一份?！?/p>
楚硯看著遠處的青衫小船，突然笑了。他撿起塊木炭，在燈塔的木門上寫下：“驚濤盟在此，異魔休入?！?字很大，借著月光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快亮?xí)r，青衫小船已經(jīng)沒了蹤影。海面上的火把也消失了，大概是被水燃劑燒怕了。衛(wèi)滄瀾爬上瞭望臺，升起了驚濤盟的旗幟，殘破的旗幟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卻比任何時候都挺直。
“該去找其他幸存者了。” 衛(wèi)滄瀾把海圖遞給楚硯，“秘錄說，玄冰境還有冰魄世家的人，我們得把他們聚起來?！?/p>
沈落雁的冰琴突然響了，還是那首輕快的調(diào)子，只是這次多了些堅定。楚硯靠在門框上，看著朝陽從海平面升起，把燈塔染成金紅色，突然覺得那些逝去的人從未離開 —— 他們就在這燈塔的木縫里，在船槳的刻痕里，在每一聲掠過海面的風(fēng)里。
離開燈塔時，楚硯回頭望了一眼。衛(wèi)滄瀾站在瞭望臺上，身影被朝陽拉得很長，像根永不彎折的桅桿。老管家在給灶臺添柴，炊煙筆直地沖向天空，像在給遠方的人報平安。
沈落雁的琴聲順著海風(fēng)飄過來，混著海浪拍岸的聲音，格外清晰。楚硯摸了摸懷里的鹽砂罐，還有那半塊噬元玉符，突然明白這一路的意義 —— 不是為了復(fù)仇，也不是為了尋寶，而是為了把那些快要被遺忘的堅守，一點點撿起來，傳下去。
就像這座燈塔，哪怕只剩殘軀，也要在夜里亮著光，給迷路的人指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