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下走到學生處辦公室要穿過行政樓的長廊。長廊陳列一些舊獎杯,杯子里落了灰。我的腳步被地磚放大。我的手心還是汗。我把手機握著,屏幕熱。
辦公室的門虛掩。陳導坐在落地窗旁,背對光,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戴著細框眼鏡,白襯衫。桌上擺著一本《教育法》,一本《學生事務管理》,還有兩杯茶。他看我:“坐吧。”
我坐下。他遞給我茶。我沒碰。茶色淡,很溫。他笑了一下:“你手出汗。”
“天氣干?!?/p>
“心里熱。”他笑,“年輕人都這樣?!?/p>
“您找我有什么事?”我直問。
“關心一下。你今天跑了很多地方?!彼巡璞旁诒瓑|上,“圖書館、理院、老泳池。”
我沒驚。我的眼睛看他的袖扣,袖扣是銀色的,有一個小小的刻字“C”。
“校內相互關心是好事?!彼^續(xù),“但是要注意方法和邊界。你今天做的,有一些有風險。”
“比如?”
“比如擅入實驗室。”
“門沒鎖。”我說,“我進去看了?!?/p>
“比如拍攝內部資料?!彼选氨热纭闭f得很輕,像把一個重物輕輕放在桌上,“這些不是你能處理的?!?/p>
“我把它們交給了可以處理的人。”我看著他,“您叫我來,是要我收手?”
“我叫你來,是要你安全?!彼难劬υ诠庀铝亮艘幌?,“我們學校的事,我們內部處置?!?/p>
“那沈苒呢?”我問。
他頓了一下,勾了一下嘴角:“你也別把一個名字掛在嘴上。那只是你們自己編給自己一個合理的目標。實際事要復雜很多?!?/p>
我明白他的邏輯:不要把事件人物化。人物化容易扭曲結構。他說的對,但這句話從他嘴里出來,就是另一層意思:不要再提名字,因為人很麻煩,尤其當這個人牽住更多線。他想要一個“結構”的勝利,不要一個“人”的勝利。
“陳導,”我換了一個問法,“你喜歡跑步嗎?”
他笑:“以前跑,現(xiàn)在走。”
“你跑第七圈嗎?”
“七是一個危險的數(shù)字?!彼ь^,“也是一個有象征意義的數(shù)字。你們喜歡它,是因為它看起來像故事。”
“我們喜歡它是因為它像警告?!蔽艺f。
他起身,走到窗邊,把窗打開了一條縫。外面的風灌進來,紙動了一下。他收回目光,看我:“你要我說實話嗎?”
“說?!?/p>
“我不怕你寫。我怕你寫慢?!彼咽植逶谘澊?,“慢了,就要死人。”
這句把我的氣卡住了一秒。這種直截讓我有一瞬間覺得他是同盟。他像我一樣喜歡直接。緊跟著,他說:“所以不要拖。把你手里東西交給我。今晚。”
原來他的“快”是要我把東西給他。他不怕我寫,他怕我寫到別人手里。我笑了一下,笑自己差點信了。
“我已經交給了?!蔽艺f,“不在我手里?!?/p>
他盯著我,眼睛底下有一條極薄的黑影。我能嗅到一絲煙草。他不抽煙,我猜這是別人在他沙發(fā)上抽過,煙味在布里。他說:“那就好?!?/p>
“還有別的事嗎?”我問。
“沒有?!彼麎旱土寺曇簦皠e跑第七圈?!?/p>
我想起賀言的那句話,他用“提醒”。陳導用“命令”。語氣上的差別讓我把這兩個男人拉開。一個在這件事里只是棋,一個是手。
我起身,告辭。他沒有挽留。他沒有站起來。他拿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茶杯在他手里轉了一下,茶水在里面轉。我關上門,走出去。走廊里有腳步聲,輕,像有人穿著布鞋。他們會在走廊里交頭接耳:那個小記者又來找事了。這個念頭沒有讓我生氣。它讓我背直了一下。
我要回宿舍。我走過教學主樓,樓里傳出琴聲,“樂隊排練”。我走過圖書館,燈亮。門口一輛電瓶車停著,車籃放著書。我的手機發(fā)熱。許清發(fā)來消息:“蘇楠來找你,站在我們門口?!?/p>
我走快。樓門口的阿姨手里拿著一杯熱水,沖我點頭。我上樓,氣快。宿舍門口,蘇楠靠墻,帽檐壓低,手插口袋。他腳邊有白色粉末,一截粉筆。他腳用鞋尖踩著粉筆,粉碎。他抬眼看我:“聊一聊?”
“別在門口。”我說,“進來。”
我們進宿舍。許清讓出椅子,坐在床沿。他站著。我靠床腳。他把帽子摘了,頭發(fā)壓出兩道印。眼睛不大,精神。蘇楠總像在盯著一個速度值,他要跟上。
“你今天進了479?”他問。
“你知道?”
“有人看見你。”他聳肩,“學院里交頭接耳。這新聞太香?!?/p>
“你們要發(fā)?”我冷。
“我們要發(fā)。不然別人發(fā)?!彼怖?,“你是校報記者,你知道‘搶發(fā)’是什么?!?/p>
“你要發(fā)你可以發(fā),但別拿不準的當準?!?/p>
“你當我沒腦。你比我更會寫題?!彼f,“你會寫‘偏門的門票如何爭奪’,很漂亮。你們校報有資源。我們靠腿?!?/p>
“你靠粉筆?!蔽抑杆_邊,“你寫了‘479’在我們門上。”
他愣了一下,笑起來:“我不是那種破門而入的記者。我是那種‘在門上留字’的人?!?/p>
“誰叫你來?”
“沒有人叫,我自己來?!彼f完,看了看許清,“我們談內容,你可以回避?!?/p>
“我不回避。”許清抱腿,眼睛不怕看人,“你們每次說‘談內容’,最后談人。你們拉著名字,讓它在每個帖子里走來走去。我也會看。但我希望這次你們不要用這個名字賺錢?!?/p>
蘇楠盯她:“你認識她?”
“她給我發(fā)過短信。”許清看我,“那天你不在,我在?!?/p>
“她說什么?”
“說你在外面,她不想打擾你回家?!?/p>
“那是‘她’嗎?”蘇楠在‘她’上加重。
許清不確定地擺了一下手:“號碼和今天阿序收到的號碼一樣?!?/p>
蘇楠看我:“你手上有東西嗎?影像、文件、圖?給我一點,我也給你一點?!?/p>
“你有什么?”我問。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U盤,銀色,鑰匙扣。一邊開裂,他用膠帶裹著:“泵房那邊有人把通道圖發(fā)到了我們的匿名信箱,這個是復刻。還有一個細節(jié),夜跑第七圈的位置,跑到7,要向左兩步,臺階下,是入口?!?/p>
“我知道。”我看他,“收藏這玩意不能保護你?!?/p>
“保護我的不是這個,是速度?!彼裊盤放在我手里,“給你,保存。你比我穩(wěn)。你拿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通稿里可以寫一句‘資料由水墨社提供’,夠我喝兩杯酒?!?/p>
我忍住笑。這種黑色幽默在現(xiàn)在讓人有點想吐。他特別干脆,這干脆讓我對他生出一點沒法拒絕的好感。我把U盤塞進衣內袋:“你要我給你什么?”
“一句標題?!彼衙弊涌凵?,“‘七圈之后,有人消失,有人出現(xiàn)’。我用?!?/p>
“很爛?!蔽艺f。
“爛的才火?!彼f完,轉身,開門,“祝我們都活到下周?!?/p>
他走之后,許清把門關緊。她靠在門上,眼睛看我:“阿序,我想告訴你一件事?!?/p>
“說?!?/p>
“昨天有人來樓下找你。男的,穿黑衣,戴口罩。他問哪一間是校報記者。他站在樓下,等了五分鐘,走了?!?/p>
“你沒喊我?”
“你在操場,我喊不過風?!彼A艘幻?,“那粉筆不是蘇楠寫的。是昨天晚上,有人寫的。中午我只是看見?!?/p>
“誰?”
“一個保安,背挺直,手臂有力氣,粉筆拿得像拿警棍?!?/p>
“老范?”我問。
“我不知道名字?!彼櫭迹暗谋掣阆挛缗鲆娔莻€人像,拿掃帚經常?!?/p>
“老范?!?/p>
我們安靜了一會兒。我腦子里飛快地把這條塞進清單:粉筆書寫者可能是老范。動機?提示,警告,記號。為誰?為我?為他們?我看著許清,她的眼睛很亮,很像某個夜里的路燈。她抿了一下唇,開口:“還有一件?!?/p>
“說?!?/p>
“我給蘇楠發(fā)過東西。匿名的。不是這次,是上次。”她抬頭,“我知道你會生氣。去年?!?/p>
“我沒生氣?!蔽艺f。我這句是真話。我去年寫那篇報道靠許清提供了一個小的時間段,這是有人嫌疑被排除的一條線。我在文末寫了“一個不愿具名的室友”。那個人是她。
“這次,”她說,“我也給他發(fā)了你寫的∴∵。因為我覺得這個符號可能有人認識。”
“這東西沒法用。”我說,“就算認識,指的是‘因為-所以’,很多人會寫?!?/p>
“我還給他發(fā)了一張照片。你的筆記里,‘479’旁邊畫的小圓點?!?/p>
我嘆氣:“許清,那是我們圈子的暗語,表示暫放?!?/p>
“我知道。我只是想讓更多人知道你在動。”
“你這是讓更多人知道我可以被動?!蔽胰嗵栄?,“算了,已經發(fā)了?!?/p>
“對不起。”
“這不是‘對不起’的問題。”我看向窗,“這是‘我們已經在燈下面了’的問題。你把燈打開了。我不怪你?!?/p>
她靠在門上的臉松下來一點。我突然覺得累。我坐在椅子上,背貼桌角。桌角硬,把我背骨頂了一下。我咧嘴。
這時,手機亮了一下。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兩張照片。第一張是我的照片,從背后,拍攝地點是老泳池泵房窗邊,我的背半個身子在窗里;第二張是在理院走廊,我貼墻的背影。照片下面一行字:“現(xiàn)在停手,還來得及?!睕]有署名。
我把照片給許清看。她的臉白了一下。我把照片發(fā)給顧遲。他回:“保存,不回。你們倆出校門,去南門咖啡店,我派人接?!?/p>
“我今晚還要見陳導?!蔽一亍?/p>
“別去?!?/p>
“我必須去?!?/p>
“誰規(guī)定的?”
“我自己?!蔽谊P掉消息。我拿起外套,口袋里那個紅筆帽硌到我。我把它拿出來,放回紅筆尾。我不愿讓筆露白。我把筆插進筆袋。
我把門打開。門框上粉筆寫過的地方被擦,灰停在縫里。走廊里風從打開的窗吹進來,把宿舍門牌上的塑料牌吹得拍打墻。啪啪。我往樓梯走。樓梯間黑。我想起那句話:“慢了,就要死人?!毙睦镉幸粭l比這句更細更硬的線:“快了,先死的是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