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把我推進冷藏室時,掌心滾燙。那溫度,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驟然失重的后背上。
“陳默,別怪我!”他的吼聲撕裂了門外一片血肉模糊的哀嚎和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總得有人活下去!”那聲音干澀、緊繃,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撕扯出來的破布。
最后一個字音砸在我耳膜上的同時,沉重的鐵門帶著一聲決絕的、令人窒息的巨響,
在我眼前轟然閉合。隔絕了他那張驟然隱沒在陰影里的臉,
也隔絕了門外煉獄里所有的聲音——除了我自己驟然失速的心跳,撞在冰冷的胸腔壁上,
發(fā)出空洞的回響。砰!世界,連同我體內(nèi)奔涌的熱血,瞬間凍結。絕對的黑暗,絕對的死寂。
冷庫特有的、混雜著陳年凍肉和鐵銹的腥冷氣味,猛地灌滿了我的鼻腔和肺葉,
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寒氣,零下十八度的死亡擁抱,穿透我單薄的襯衫,
貪婪地汲取著我身上最后一點可憐的溫度。我撲到門上,拳頭瘋狂砸向冰冷堅硬的金屬。
“李銳!開門!操你媽開門??!”嘶吼卡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嗚咽,鐵門紋絲不動,
只有我指骨撞擊的悶響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徒勞而絕望。外面……徹底沒了聲息。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緊緊包裹著我,沉重得讓人窒息。沒有光,沒有聲音,
只有我自己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清晰得如同骨頭在寸寸碎裂。每一次吸氣,
肺葉都像被粗糙的冰碴子狠狠刮過,帶著尖銳的痛楚。
“……總得有人活下去……”李銳最后那句話,毒蛇一樣,在死寂的冰窟里反復纏繞,
嘶嘶作響。每一個字都淬著冰,狠狠扎進我的腦子,反復攪動?;钕氯??為了什么?
為了像條被遺棄在冰窖里的狗一樣,在這徹骨的寒冷和黑暗中慢慢僵硬?
為了變成外面那些行尸走肉口中的碎肉?還是為了……有機會找到他,
找到那張在門縫最后一線光亮中扭曲的臉,把此刻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絕望,
十倍、百倍地還給他?一股滾燙的巖漿猛地沖破了我凍結的血管。恨意,
純粹的、野蠻的恨意,像一團裹著冰殼燃燒的火焰,驟然在我胸膛里炸開!
“李銳……”我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地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我要活下來……我他媽一定要活下來……找你算賬!”這念頭成了我身體里唯一的熱源,
支撐著我在絕對的死寂和酷寒中蠕動、掙扎?;钕氯ィ瑸榱撕?!這念頭像一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刺穿了我逐漸麻木的意識。時間在絕對的寒冷和黑暗中失去了意義??赡苁菐仔r,
也可能只是一瞬之后,胃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擰絞,發(fā)出尖銳的、空蕩蕩的鳴叫。
饑餓,這頭比寒冷更原始、更兇殘的野獸,開始在我虛弱的身體里蘇醒,瘋狂啃噬。
我掙扎著爬起來,像個醉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跌跌撞撞摸索。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貨架,上面覆蓋著一層滑膩的霜。我胡亂地摸索著,
手指掠過堅硬冰冷的條狀物,是凍硬的肋排;碰到粗糙的、帶著冰棱的表面,
可能是半扇凍豬肉;還有滑膩、細長的東西……像是凍僵的魚。每一次觸碰,
都像被冰冷的刀鋒割過。胃袋猛地抽搐,發(fā)出更響亮的哀鳴?;钕氯?!找到他!
這個念頭再次蠻橫地撞進腦海。
我猛地抓住貨架上離我最近的一件東西——堅硬、冰冷、棱角分明,像一塊粗糙的石頭。
我根本不在乎它是什么。活下去!我把它拖下來,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上。牙齒,
我那唯一能用的武器,狠狠啃了上去。牙床劇震,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像是咬在了花崗巖上。冰屑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腥冷碎末塞滿了我的口腔。沒有味道,
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來自遠古冰河時期的腐朽氣息。我強行咽下,
冰冷的硬塊刮擦著喉嚨,一路墜入同樣冰冷的胃里,帶來一陣痙攣般的絞痛???。
火燒火燎的干渴緊隨而至。我趴在地上,像條瀕死的狗,用僵硬的手指刮擦冰冷的地面,
刮下那層薄薄的、帶著鐵銹味的霜末,貪婪地塞進嘴里。霜末在舌尖化開,
帶來一絲微弱的濕意,但更多的是刺骨的冰冷和金屬的腥氣,
它們混合著嘴里殘留的凍肉碎屑,形成一種令人絕望的滋味。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刮取冰霜,
都伴隨著身體深處絕望的顫抖。每一次動作,都像是在消耗我僅存的生命燭火。
但每一次瀕臨放棄的邊緣,
眼前總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那張臉——李銳在鐵門縫隙最后一線光亮中扭曲的臉,
還有那句冰冷的遺言。“……總得有人活下去……”活下去!
為了把這句“遺言”狠狠砸回他的臉上!為了親眼看著他眼中倒映出和我此刻一樣的絕望!
這股恨意,這團在冰封地獄里燃燒的毒火,成了支撐我機械重復每一個求生動作的唯一燃料。
我蜷縮在角落里,背靠著同樣冰冷刺骨的墻壁,把自己縮成一團,徒勞地想要留住一絲體溫。
意識在極寒和饑餓的夾擊下開始模糊、漂移。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門外。
不是現(xiàn)在的門外,是災難爆發(fā)前的那一刻,陽光透過窗戶,
懶洋洋地灑在李銳家客廳的地板上。他坐在我對面,手里晃著半罐啤酒,
嘴角掛著那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漫不經(jīng)心的笑?!鞍?,我說陳默,要是真世界末日了,
哥們兒罩你!”他當時是這么說的,眼神明亮,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氣。
畫面驟然碎裂,被鐵門關閉的巨響取代。他那張在陰影里扭曲的臉再次占據(jù)了我的全部視野。
“操!”一聲嘶啞的咒罵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滾出來,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
瞬間消散。我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
用尖銳的疼痛把自己從那虛假的溫暖幻境里拖拽回來。恨!只有恨才是真實的!
只有恨才能讓我的血液,哪怕只有一絲,還在緩慢地流淌!我強迫自己去想,一遍又一遍,
用盡所有惡毒的想象:找到他時,
他如何驚恐地后退;我的拳頭如何砸碎他那張?zhí)搨蔚哪?;我的刀如何……冷庫深處?/p>
傳來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像是指甲,或者某種更堅硬的東西,
在緩慢地、鍥而不舍地刮著金屬墻壁或貨架。聲音微弱,但在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擂鼓。
是老鼠?還是……外面那些東西進來了?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停止跳動。寒意,
比零下十八度更深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炸開,爬滿全身。我猛地屏住呼吸,
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凍硬的石頭,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動。
刮擦聲停了。死寂重新降臨,沉重得如同鉛塊。是錯覺?還是它……就在黑暗中,
無聲地潛伏著,等待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剛剛支撐著我的、燃燒的恨意,
在未知的恐懼面前,第一次劇烈地搖晃起來,像風中殘燭。黑暗,仿佛擁有了實體,
帶著粘稠的惡意,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我死死咬住牙,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恐懼。活下去的執(zhí)念,第一次被純粹的、求生的本能壓倒。
時間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如同凝滯的瀝青,緩慢而粘稠地流淌。
靠著貨架上那些凍得比石頭還硬的肉塊,靠著刮取地面薄霜汲取的冰水,
靠著胸膛里那團不肯熄滅的毒火,我熬過了仿佛永恒的五天五夜。身體已經(jīng)麻木,
像一塊裹著破布的朽木,只有意識深處那點微弱的恨意火星,還在頑固地閃爍,
提醒我還活著。我蜷在角落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
手里緊緊攥著從消防箱里摸到的那把沉重的消防斧。斧柄的金屬冰冷刺骨,
卻給我一種扭曲的安全感。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遍遍舉起它,朝著眼前無形的黑暗劈砍,
動作遲緩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李銳……李銳……”每一次虛弱的揮砍,
都伴隨著喉嚨里擠出的、不成聲的低吼。斧刃破開冰冷的空氣,發(fā)出沉悶的呼嘯,
仿佛真的劈開了那個背叛者的骨頭。這重復的、耗盡體力的動作,
是我對抗絕望和寒冷、維持最后一點清醒的唯一方式。冰冷的汗珠從我額角滑落,
瞬間在皮膚上凝成冰晶。每一次揮動,都榨干著這具軀殼里僅存的能量,但我停不下來。
停下,就意味著被這片死寂的黑暗徹底吞噬。就在我的手臂再次沉重地抬起,
幾乎要脫力墜下時——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凝固的死寂!
仿佛就在我頭頂炸開!整個冷庫劇烈地搖晃!頭頂積年的灰塵和冰霜簌簌落下,
像下了一場骯臟的雪。巨大的沖擊波狠狠撞在厚重的鐵門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金屬呻吟!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沉悶,巨大,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
外面仿佛有巨人在用攻城錘瘋狂撞擊!不是幻覺!不是刮擦聲!是爆炸!是巨大的撞擊!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比之前的任何時刻都要強烈!是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