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樓塌
1
一個時辰前,薛耀庭身邊的小廝來報。
“駙馬爺,我們五爺說他與人有生意要談,就不過來了。請您自便。”
薛執(zhí)忠眉心擰起,心里頓覺大事不妙,“他能有什么生意要談,讓他趕緊給我滾回來?!?/p>
薛耀庭一旦想干正事了,那就是要壞事了。
小廝唯唯諾諾。
薛執(zhí)忠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耐著性子再問,“他人呢?”
與此同時,薛耀庭被展晴哄得從身到心,每一寸皮肉都舒展開來了。
他酒飽飯足后,懶洋洋地從瑤光臺三樓下來,吩咐身邊隨從將那些黃澄澄的金條秘密送入他房中。
那兩百響焰火,他想了又想,還是先不動了,萬一帝姬怪罪下來,總也是麻煩。
等過年時,他將這白得的焰火轉手一賣,又是不少銀子。
薛耀庭正美滋滋地想著,沒注意看路,下樓時忽然被人一撞,他肩膀一痛,斥問道:“哪個不長眼的!撞你薛五爺!”
“啊,我當是誰呢,原是你啊?!?/p>
眼前少年十七八歲,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他斜睨著眼睛看人,十分不屑,“靖遠伯都沒了,薛家才放六十響焰火,真是寒酸人吶?!?/p>
這少年眉眼間與蕭飛燼有幾分相似,是蕭飛燼舅家許氏的二少爺許之淵。
許氏這些年式微,雖仍在京城擁有一席之地,但到底不似從前。
往日許氏子弟都是低調(diào)做人,無論如何沒有在薛家面前猖狂的道理。
不就是蕭飛燼尚主了嗎,讓他們膨脹得這么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表兄當個贅婿罷了,也值得你這么嘚瑟?”
薛耀庭匪夷所思。
誰知許之淵理直氣壯,一點不好意思也沒有,“贅婿怎么了?
“你兄長是贅婿,我兄長也是贅婿,誰比誰高貴啊。要說你兄長贅得還沒我兄長好呢?!?/p>
薛耀庭聽到此處,勃然大怒,“說誰兄長是贅婿呢?”
“你啊。誰不知道,薛家二爺連帶你們整個薛家,就指著舜玉帝姬過日子,嘖,真是叫花子都沒這么打秋風的?!?/p>
許之淵句句扎在薛耀庭心坎上,他怒氣上頭,一拳頭打在許之淵臉上,場面登時亂了起來,兩邊勸的勸,拉的拉。
許之淵被打了一拳,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放開!讓小爺教訓教訓他。”
小廝忙勸道:“二爺,可不敢耽誤時辰了,該到咱們家放焰火了,主君還在等您呢?!?/p>
提到這話,許之淵停了下來,哼一聲,“罷了。我同臭漁佬有什么好計較的?!?/p>
這三個字簡直觸碰到了薛耀庭的逆鱗。
薛家并非名門望族,歸根溯源,當年只不過是一戶打漁的人家,因為薛芳英美貌,被選為宮中秀女,又得賜婚給當今官家謝康云,薛家這幾十年才一步步發(fā)跡起來。
薛芳英千方百計地想遮掩自己曾是漁女的事實,這些年費盡心思提攜薛家,又將舜玉教導為全京城閨秀典范。
漸漸薛家的舊事就少有人提及了。
讓外人瞧著,薛家仿佛也是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
但一些知曉舊事的人家,照樣知道薛氏來處為何。
這也是整個薛氏的隱痛。
小廝幾乎要拉扯不住暴怒的薛耀庭,“你再罵一遍,信不信老子把你頭擰下來!”
許之淵有恃無恐,“那我可太怕了?!?/p>
他面露鄙夷,“就曉得仰仗姨母作威作福,算什么好漢。哪日薛五爺若靠自己的本事光宗耀祖了,咱們才算您有種嘞。”
言畢,許之淵輕蔑地看薛耀庭一眼后離去。
2
怒火直沖薛耀庭腦門,這下誰來勸都不好使了。
“給爺將那兩百響焰火全點了,老子今天非要讓那許姓小兒見見世面!”
許之淵在暗處,聽得這句話,滿意地勾起唇角,吩咐身邊隨從,“去告訴表兄,一切順利??梢詣邮至恕!?/p>
另一邊,舜玉聽得消息,眉頭一皺,“薛耀庭是瘋了嗎?”
她一再叮囑,近來薛家無論如何要低調(diào)行事,他拿她的話當耳旁風嗎?
“薛執(zhí)忠呢?薛家誰這么闊氣,兩百焰火說給他就給了?”
謝舜玉心下不耐,近來為了給薛家善后,她已經(jīng)忙得焦頭爛額,讓薛執(zhí)忠看個人他都看不住嗎?
冰茹回道:“駙馬爺方才著人來稟了,說是旁人送的。要與小公子做生意?!?/p>
謝舜玉瞳孔睜大,竟是被氣笑了。
人怎么可以蠢到這個地步。
舜玉素日里行為舉止端莊,笑不露齒,行不生風,面上神情總是淡淡的,此刻被氣笑,規(guī)矩體統(tǒng)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容貌反倒比平日里鮮活明艷。
她咬牙切齒地道:“還不將那個蠢貨給我捉回來?!?/p>
謝舜遠知道,阿姊已在發(fā)怒的邊緣了,忙應聲去了。
另一邊,薛執(zhí)忠由小廝領著,總算追上薛耀庭,他眼見薛耀庭領著一伙人要點焰火,連忙喝止:“薛耀庭!停下來!”
薛耀庭此時哪里聽得進去,他張嘴就道:“我憑自己本事給家里掙臉,我為什么要停下來!”
鳳羽樓高達九層,是當年薛家為慶薛皇后四十歲生辰所建的賀禮,因著高聳入云,工藝精湛,漸漸成了觀音誕皇室觀禮的所在地。
薛耀庭此刻人在二樓,能瞧見他吩咐下去排布好了的兩百響焰火。
他昂著頭,十分驕傲,揚起手來,“都聽我命令啊,我一揚手,你們就放?!?/p>
兩百響焰火同時燃放,整個京城都得亮如白晝。
誰還能風光得過薛家去。
謝舜玉也在此時趕到,她冷笑著命令道:“薛耀庭,你若是還想要這條命,就給我停下來?!?/p>
薛耀庭早就不滿她在薛家頤指氣使了,此刻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為家族而堅守立場的豪情。
“薛家往后當家做主的人是我!”他朝謝舜玉吼道,“你一個姓謝的,憑什么來管我們薛家的事?!?/p>
“耀庭,怎么跟阿姊說話呢?!?/p>
薛光宗佯似呵斥,但動作不慌不忙,顯然薛耀庭所說,正是他多日心中所想。
薛家從上到下,憑什么都只聽謝舜玉這個小丫頭片子的。
她半點不懂尊重長輩,早該有人治治她的威風了。
他不免向著自己兒子說話,對著舜玉勸道:“帝姬啊,這焰火既是耀庭自己做生意掙來的,不若就讓他放了吧。”
謝舜玉不搭話,一味冷笑,只吩咐冰茹,“讓人上前去,把薛耀庭捆了,幫著他點焰火的家丁小廝,一律斬殺?!?/p>
3
薛光宗想攔,被侍衛(wèi)擋在外圍。
謝舜遠在旁涼涼道,“舅舅,你糊涂了不是。以表弟的資質,除了給薛家下套的人,誰能尋他做生意。又不是誰蠢誰就能發(fā)財?shù)摹!?/p>
侍衛(wèi)們上到二樓,將薛耀庭摁住了捉下來,謝舜玉尚來不及松一口氣,只聽得焰火升空的巨大一聲。
絢爛的藍色在夜幕中鮮艷奪目,一如薛耀庭預想的那般璀璨。
謝舜玉瞧見,一顆心卻落進谷底。
她閉了閉眼,“罷了,叫薛耀庭等死吧?!?/p>
薛光宗一驚,“殿下——”
怎么就等死了呢。
謝舜玉咬牙切齒道,“南朝何時有過藍色的焰火,這是北齊出產(chǎn)的!你們這些蠢貨,上趕著給謝舜華送把柄!”
藍色焰火仍然不停,蔟蔟綻開在漆黑的夜幕當中。
尾綴的流星落下,點在鳳羽樓上,頃刻間,火勢洶涌如龍,將整個鳳羽樓吞了下去。
謝舜玉腦子里已經(jīng)轉過八百個念頭。
父皇尚在鳳羽樓,有金鱗衛(wèi)護駕,大抵不會出事,但這事危及父皇本身,這件事無論如何不可能簡單地遮掩過去了。
她知道,薛耀庭,大抵是活不成了。
她沉聲道,“將薛耀庭綁了,就說捉住了北齊細作,扭送刑部。”
薛光宗兩眼一黑,撲跪下身,“舜玉,舅舅求你了,這是你弟弟啊,救救他?!?/p>
謝舜遠已經(jīng)知道姐姐的打算,他一向無條件配合阿姊。
當即將薛光宗從地上扶起,“薛相節(jié)哀罷?!?/p>
4
清風閣離得遠,喧鬧吵嚷聲傳不過來,謝舜華站在窗前,冷眼瞧著火焰如春花,一點點開遍整個鳳羽樓,臨安城中,再無一處要比鳳羽樓奪目耀眼。
鳳羽樓將在今夜化作灰燼。
赫赫揚揚的薛家,從此刻開始敗落。
這天下,總要有公道可言。
謝舜華還記得鳳羽樓當初是如何修建起來的。
為了給薛芳英賀壽,薛家請旨籌建了這座精湛無比的鳳羽樓。
薛家并無多少底蘊,又偏愛面子排場,建樓時不免動些歪心思。
鳳羽樓之所以選取在臨安城隅一帶,不過是因為此處居住的大多為平民百姓。
薛家為侵占百姓宅邸,與當時的臨安府尹勾結一通,莫名給城隅一帶的平民頭上按上巨額稅賦,到期還不上稅賦的百姓,一律被沒為官奴。
這些莫名奇妙大禍臨頭的百姓,不但丟了自己辛苦打拼多年得來的家業(yè),還要被薛家驅使來修建鳳羽樓。
如此大冤,不是沒有人企圖上訴,告至天聽,但訴冤折尚未遞到謝康云案頭,告狀的人不是殺害就是收買,其余苦主散成一盤沙,根本不成氣候。
只有一位靠賣烤餅為生的寡婦,拼死讓自己的孩子逃了出去,抱著微弱的一絲希望,求到謝舜華身前。
那個孩子攔下謝舜華出游的車駕時,只剩一口氣了。
他顫巍巍地將血書遞到她眼前,“娘說,舜華帝姬是好人,帝姬,會為我們做主?!?/p>
謝舜華幼時為屠戶撫養(yǎng),周遭的百姓也不拿她當?shù)奂Э矗划斔莻€尋常小女娘,會給她糖和糕餅吃。
她記得那位賣烤餅的鄔大娘。
她早年喪夫,獨自一人將孩子拉扯長大,從未自怨自艾,小鋪永遠干干凈凈,面對來客也總是笑語盈盈。
她做的烤餅外酥里嫩,油香四溢。
鄔大娘給舜華撿的餅總是格外大些。
她說,“小女娘要多吃些,才能長身體。”
這些好好生活的人,什么都沒有做錯,只因薛家一己私欲,便被毀了安穩(wěn)人生。
彼時謝舜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出了選擇。
她又一次站在了薛家的對立面。
她捧著那封血書,跪在紫宸殿外,為城隅百姓喊冤。
但她那時太年輕,力量太微弱。
薛家既然動手,又怎會在明面上留下把柄。
謝舜華手中只有那封血書,旁的什么實證都無。
彼時薛芳英跪在紫宸殿哭訴:“都是臣妾不好,這些日子忙于宮務,疏忽了帝姬的教養(yǎng),不知什么小人在帝姬身邊,教唆了她。還請官家降罪于臣妾一人。”
薛光宗亦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臣奉旨為娘娘修建鳳羽樓,一切合規(guī)合章,帝姬所言之罪,臣是萬萬不敢的。帝姬若對老臣有何不滿,老臣甘愿承擔。”
薛家一切罪證早已消磨干凈,臺院的人什么也查不到。
謝康云望向謝舜華的眼神,最終失望透頂,“舜華,你也太頑劣了些。這樣的罪名也是能隨便安在人頭上的嗎?”
最終她被罰禁閉于三十三天。
等她禁閉結束,高聳入云的鳳羽樓已經(jīng)落成。
盛妝華服的薛皇后在新落成的鳳羽樓上接受百官朝賀,過了一個盛大無比的生辰。
世族為向皇后獻禮,競相燃放焰火。
薛皇后如眾星拱月,風光到了極點,笑得快活無比。
她裝模作樣地向謝康云福身下去,“鳳羽樓若只為臣妾生辰而建,未免太過奢靡,臣妾想請官家一道恩旨,將鳳羽樓歸于官府,節(jié)日盛典都來此觀禮,官家也好與民同樂?!?/p>
她仁慈仿佛佛母普渡眾生。
如此沽名釣譽之事,謝康云欣然接受,“皇后當真賢德?!?/p>
5
謝舜華只是冷冷看著這一切。
謝舜玉見她被冷落,笑語盈盈地上前來,“四妹妹,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p>
謝舜華無聲看她,眼中是滔天的仇恨。
謝舜玉附耳過來,“知道妹妹你記掛那些賤民,你放心,他們就埋在你腳下。高僧說了,需要百余生魂所祭,鳳羽樓才能落成,保住南朝年年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p>
謝舜華凝視著她。
她在想,極惡的妖披上人皮,也就是這副模樣了吧。
謝舜玉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仍笑,“舜華,你得承認,有些人就是生而高貴,而有些人就是命如草芥。
“你一個帝姬,何必自降身價,為了那些賤民與我們作對呢?歸根到底,我們才是一家人。你總這么不識時務,讓姐姐想疼你,也沒辦法啊?!?/p>
謝舜華冷聲道:“謝舜玉。別裝了。你真讓人感到惡心?!?/p>
謝舜玉一霎時變了臉色,她瞳孔微瞇,“哦?你是想說,我殺了這么多人,還要裝得這么道貌岸然讓你感到惡心是嗎?”
她垂眸,低低笑起,“舜華,你錯了呀,不是我殺了他們。是你啊。
“其實他們本來是可以不用死的,舜華,是因為你,你非要將此事捅到父皇跟前,我也是個善心人,見不得殺生的事。這不是被逼無奈嗎?
“世間尊卑有別,物競天擇,你也是太年輕,以為憑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改變嗎?”
她身著玉青色薄紗褙子,藕荷色窄袖短衫,象牙白綾羅長裙,面孔瑩潤,巧笑倩兮,如月下神女。
她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瞳孔中半點愧意也看不見,直勾勾地望著謝舜華,一霎時,謝舜華竟也不免起了疑惑。
她不禁去想,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她若是不將那封血書遞到父皇跟前,鄔大娘他們,是不是還能活著。
謝舜玉攤開手來,一串紅珊瑚念珠靜靜躺在她瑩白的手心里,她蠱惑的聲音繼續(xù)道:“舜華,你我是親姐妹,其實也沒必要這么斗來斗去的。只要你認個錯,服個軟,往后,姐姐疼你,好不好?”
有人大力抓起那串念珠,毫不猶豫地扔了出去。
謝舜玉一驚,“蕭飛燼!你做什么!”
蕭飛燼擋在謝舜華身前,把她護在身后,毫不掩飾眼中對舜玉的鄙夷,“難道劊子手說兩句冠冕堂皇的話,就能掩蓋身上的血腥味了嗎?公道自在人心,豈容你顛倒黑白。”
謝舜玉望向謝舜華,冷笑,“可是舜華,那些人的的確確因你而死啊?!?/p>
謝舜華魂靈本像是飄在半空中,蕭飛燼一出現(xiàn),將她往下一拽,實實在在地落了地。
她回過神來,定定地望向謝舜玉。
“哪怕我此刻力小微弱,撼動不得所謂世俗規(guī)訓,我也永遠不會成為像你一樣對它妥協(xié),最終被它吞噬的人?!?/p>
6
“帝姬,您吩咐的事,我們都辦妥了。我們的人早早守在鳳羽樓周遭,沒有無辜百姓遭殃。官家也在金鱗衛(wèi)的護佑下出來了?!?/p>
許之淵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十分興奮,跪在謝舜華跟前詳盡回稟。
謝舜華從往事當中回過神來,合上窗,轉過身來,對著許之淵微笑道:“你做得很好?!?/p>
許之淵得了夸獎,抬起頭來,很是驕傲,“帝姬不費一兵一卒將十城帶回,揚我南朝國威,我們武將世家里,沒有不欽佩帝姬的。”
許是表親的緣故,燈火下,乍一看許之淵,竟像是十七歲的蕭飛燼又重新站在她身前了。
謝舜華看他的神情便不自覺地柔軟了些。
一直細看她的蕭飛燼當然沒有錯過她眼中這一閃而過的柔軟,他心頭不免妒火燃燒,將許之淵趕出門去,“事說完了就快走。賴在這做什么。”
許之淵嚷道:“我還沒說完呢?!?/p>
蕭飛燼不由分說地關了門,回轉過身,瞪著謝舜華。
謝舜華十分欣賞他吃醋模樣,笑眼彎彎,故意逗他,“你表弟倒是個可造之材,不如讓他來我身邊當差吧?”
“不好!”
蕭飛燼惱道,“是我知道你早看不慣鳳羽樓,這次才順道助薛耀庭把鳳羽樓點了。你不夸我,你還要我表弟到你身邊當差。你存心的嗎?”
謝舜華笑他,“怎么又吃醋?我身邊是真缺人,你別無理取鬧?!?/p>
“我無理取鬧!”
蕭飛燼生氣了,“謝舜華,平心而論,我還不夠大度嗎?你和褚紹瀾來往我都忍了,轉眼間你又對旁人有好臉色了。怎么,許之淵比我年輕,長得還有幾分像我,你要收二房嗎?”
謝舜華被他激得火氣也上來了。
“你別一生起氣來就這么口無遮攔,什么話都說。我有我的大業(yè),我與旁人說兩句話你都要吃醋,我怎么做事?
“我脖子上也沒套著繩子,你扯一扯我就要往回趕嗎?我是個人,不是你標記了的地盤。我不屬于你?!?/p>
最后一句話觸到了蕭飛燼最敏感的神經(jīng),他此刻全然聽不進前因后果,仿佛只聽得見那一句話。
我不屬于你。
他雙眸通紅地望著她。
“所以只要你的大業(yè)需要,你還是隨時都會舍棄我。”
謝舜華不明白,他們怎么又繞回到這句話來了,她此刻無法理解他的不安與焦慮。
她問他,“世事流轉,因緣而聚罷了,我也從未要求你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在我身旁。難道你能保證,不管發(fā)生什么,都站在我這一邊嗎?”
“我能。
“這不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嗎?”
蕭飛燼斬釘截鐵地回道。
“謝舜華,是因為你自己做不到,所以你并不要求我?!?/p>
那個記憶里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穿過歲月,面龐一點點棱角分明,成了眼前的青年,除了氣質沉穩(wěn)了些,似乎當真是沒有一點改變。
他一直心懷赤忱,從未改變。
謝舜華忽然發(fā)現(xiàn),縱然她待他于旁人不同,但她依然隨時準備好了后撤。
她這些年見慣人心險惡,早就不信真摯的誓言了。哪怕許諾的此刻是真心的,誰能擔保往后的歲月不會改變。
她信蕭飛燼的真心,但她也做好了他會背叛的準備,她永遠不會將自己的底牌亮給他看。
以防他抽身離去,她太過痛苦。
褚紹瀾那句話不免如魔咒般在耳畔響起:“他無法接受真實的你。舜華,我們才是一樣的人?!?/p>
謝舜華啞口無言。
半晌后,她點點頭,承認了:“你說得對,我做不到?!?/p>
她坦然道,“我就是這樣的人?!?/p>
蕭飛燼諷刺地勾起唇角,“你未免也太坦誠了?!?/p>
謝舜華道,“坦誠一向是我的優(yōu)點?!?/p>
兩人半晌沉默不語。
謝舜華想了又想,說道,“我知道這樣不公平,但我不會改。你如果現(xiàn)在反悔,想離開我,也沒關系。我不會怪你?!?/p>
她就這么理所當然地,坦然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地看著他情緒崩塌。
蕭飛燼驟然抬頭,聲音顫抖,“謝舜華,你有時候真的有點太混蛋了?!?/p>
謝舜華默然不語。
蕭飛燼摔門而出。
7
兩人吵架后,蕭飛燼當夜就搬去書房睡了。
青衡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謝舜華沉默后道,“下了幾場雨,天開始涼了,夜里給他多加床被子?!?/p>
旁的,她竟是什么也沒說,也沒有要去哄的意思。
青衡也不好問,只能當作不知。
謝舜華暫時將私情拋至腦后,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一錘子將薛家砸進坑底,絕不讓薛家再有翻身的余地。
薛耀庭那一場焰火,當著百官的面燒了鳳羽樓,謝康云縱無性命之憂,依然是龍顏大怒,下令嚴查。
這一查,薛家私通北齊就已是板上釘釘,縱然謝舜玉反應奇快,當即將薛耀庭扭送刑部,企圖將罪責全部推至薛耀庭一人身上,謝康云這次也沒那么好說話了。
況且,薛家此刻內(nèi)部尚有分歧。
薛太夫人今年七十有三,賴在地上撒潑時,依然聲如洪鐘,“我不管,你去想辦法啊,你去求官家,求娘娘,把我的乖孫還給我。耀庭今年才多大,他懂什么啊——”
“阿娘,耀庭這次闖了大禍了,舍了他一個才能保住我們?nèi)野?。?/p>
薛太夫人一巴掌扇到薛光宗臉上,打得他鼻涕眼淚橫飛。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這是當老子該說的話嗎?你兒子還在牢里,你怎么說得出這種話的!
“耀庭是我們薛家的根啊,他沒了,薛家的香火就斷了。你這是忤逆不孝!”
薛光宗被逼無奈,求上鳳鸞宮,跪在薛芳英腳下,苦苦哀求,“阿姊,你救救耀庭啊,官家要怎么處置薛家,我都認了,只求饒耀庭一命——”
薛芳英亦是頭疼,“官家的心意,本宮怎么置喙得了,旁的事也就罷了,通敵叛國的罪名,本宮現(xiàn)在能求官家開恩,不要株連薛家滿門,就已是萬幸了?!?/p>
薛光宗與薛太夫人一齊在她跟前哭了起來。
薛太夫人拍著大腿哭喊道:“他爹啊,你在天上看看啊,你瞧瞧你女兒,當了皇后她就不幫著弟弟了。她存心要我們薛家絕后?。 ?/p>
“阿娘——”薛芳英百口難辨,“我何時說過不幫阿弟了?!?/p>
薛太夫人哭得仿佛下一瞬就能暈厥過去,薛芳英與幾個婢女連忙給她順氣。
她蒼老的手拉著薛芳英的手,低低哭道:“阿英啊,你從小最懂事了。我?guī)讉€孩子里面,就你最有出息,為娘的求你了,再幫弟弟一回,最后一回,好不好?”
謝舜玉在帷幕后冷眼看了這一場鬧劇,諷刺地勾起唇角。
等到薛家人走后,薛芳英走進內(nèi)室,討好地笑著,“玉姐兒?!?/p>
“母后,我方才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嗎?”
謝舜玉冰冷地打斷她,“我無數(shù)次地告誡過舅舅,也喝止過薛耀庭,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純屬咎由自取。你我已是仁至義盡。
“此刻將所有的罪責全推到薛耀庭身上,舅舅最多落一個教子無方,丟了官職爵位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要讓父皇此刻消氣。
“否則不止薛家,連你我,甚至阿遠,都會被父皇厭棄。
“我同你翻來覆去說了這么多遍,外祖母一哭,你便都忘了嗎?”
薛芳英囁嚅著嘴唇。
謝舜玉所說的,她都明白。
但明白歸明白。
她不免對著謝舜玉垂淚,“可那到底是血親啊——”
謝舜玉忍無可忍,“阿娘,你拿外祖母與舅舅當血親,他們當你是了嗎?你若不做這個皇后,他們可有今日半分殷勤?
“當年葉氏為后,你被父皇冷落在后宮,我與阿遠自幼看著宮人臉色過日子,他們看顧過半分嗎?”
“舜玉!”
謝舜玉所說,觸動薛芳英最痛的一段記憶。
她滿臉是淚,知道自己說不過舜玉,最后只能吼出一句:“那是你舅舅!我是你娘!你是要怪我們嗎?你是不是不打算認我這個娘了!”
謝舜玉坐在原地,無奈地笑了出來。
她嘲諷道:“阿娘,你當然知道我是要認你的,否則你也不能這么明目張膽地來要挾我?!?/p>
她眸底除了諷意,更有甚深的刺痛,“外祖母與舅舅逼迫你,你就轉頭來逼迫我。因為你知道這個家里,唯一心疼你的人,只有我?!?/p>
薛芳英啞然。
最后只能跌坐在謝舜玉跟前,低聲哭著,捶著自己的心口,“那你要阿娘怎么辦——”
謝舜玉望向金碧輝煌的鳳鸞宮,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捂在白瓷罐里的蛐蛐,斗啊斗啊,怎么都斗不開這罐身,頭頂也不過是狹窄的一片天。
她像是要被困死了。
良久,舜玉方道:“知道了阿娘,我會救他的?!?/p>
8
“舜玉帝姬當真會救薛耀庭嗎?”
青衡有些不確定。
謝舜華手里烹著茶,“舜玉會不會救薛耀庭都不要緊。但我知道,薛光宗是不會相信舜玉會竭心盡力地去救薛耀庭的。我們要推他一把?!?/p>
她對朝局十拿九穩(wěn),胸有成竹,但不知為何,今日煩躁異常。
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苦澀之味在舌尖化開,遠不如她平日所煮的溫潤甘醇。
她煩躁之意愈濃,反手將盞中茶水全倒進一旁的青瓷茶盂中,瓷器相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回響,在寂靜的殿中回蕩。
謝舜華索性不再去理會桌面的茶具,隨手將茶匙丟回盞中,淡聲囑咐道:“去拿酒來?!?/p>
溫酒入喉,謝舜華心口的郁結之氣總算疏散了一些。
她吩咐青衡,“刑部那邊,你想個法子,悄沒聲地讓薛家人進去,讓他們在行刑前見薛耀庭一面?!?/p>
有時候聰明人絞盡腦汁,都不如蠢人靈機一動。
青衡領命而去,去之前,她悄悄遞了個消息給宿淮,“帝姬在喝悶酒,快讓駙馬爺來哄帝姬?!?/p>
蕭飛燼得了消息,“哄她?憑什么又要我去低頭,我的面子這么不值錢嗎?我不去。今兒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去。”
宿淮一會兒再次來報:“主屋那邊說,帝姬酒多了,這會子正吐呢——”
宿淮話未說完,蕭飛燼披了衣服,罵罵咧咧地出門,“知道喝悶酒不知道來哄人?!?/p>
宿淮奇道:“爺,您不是不去哄帝姬嗎?”
“我那是為了哄她嗎?”蕭飛燼反應很大,仿佛在掩飾什么,“別吐我青釉刻花瓷枕上了,我那是心疼枕頭。你以為我心疼她嗎?”
“爺,瓷枕不也是帝姬送的嗎——”
“閉嘴,就你話多。”
蕭飛燼到了主屋,本以為一片狼藉,誰知安安靜靜的。
謝舜華坐在里屋,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瞧,臉頰上兩片紅暈。
蕭飛燼只當她酒多了,這會兒還沒醒。
他坐到她身前,伸出兩根指頭問她,“這是幾?”
謝舜華瞧著他,隨口答道:“二——
“二十!”
蕭飛燼開心了,想著她暈沉沉的時候可不多,不免玩鬧之心大起。
他逗她,“叫哥哥?!?/p>
謝舜華定定看他,想知道他還有什么幺蛾子可出。
她從善如流,“哥哥?!?/p>
蕭飛燼心花怒放,繼續(xù)引著她,“跟哥哥說,你錯了。以后什么都聽哥哥的?!?/p>
“發(fā)什么瘋?!敝x舜華一巴掌呼來。
不疼,但給蕭飛燼打懵了,他又被她耍了!
他生氣道:“你沒醉!”
謝舜華抬手,又飲下一口酒,“誰跟你說我醉了?!?/p>
她喝酒后,行走坐臥十分不羈,寬袖外衣早扔開了,露著兩條藕截似的手臂。
她臥倒榻上,“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喝了二兩就神志不清了。”
蕭飛燼被揭破短處,惱道:“謝舜華!老揭別人短就沒意思了啊。”
她忽然靠過來,藕臂摟住他,“那我跟你說點,你擅長的事?!?/p>
蕭飛燼本來骨頭都酥了,誰知道她當真一本正經(jīng)地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
他不免氣短,滿腦子只想親她,“明天再說吧?!?/p>
謝舜華微微一退,手指抵在他唇上,“不行?,F(xiàn)在就去?!?/p>
蕭飛燼恨恨瞪她一眼,起身就走。
9
薛光宗這些日子,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舜玉說是答應了要救薛耀庭,但這些日子也不見她怎樣動作,他得到的消息只有舜玉在自己宮里吃齋念佛,幾乎是不問世事了。
他急得想再見舜玉一面,但薛家已被金麟衛(wèi)封控,他出不去,求見皇后與舜玉,統(tǒng)統(tǒng)得不到回應。
連薛執(zhí)忠漸漸都不來了。
薛光宗只覺自己已經(jīng)被拋棄了,但心里尚且留存著一絲希望。
直到謝康云明發(fā)諭旨,判了薛耀庭斬刑,凡薛氏族人,官職一擼到底,薛家女眷的誥命也盡數(shù)收回。
薛家數(shù)十年榮耀,一朝盡成空。
他又徹徹底底成了一個庶人。
庶人自不必勞動金麟衛(wèi)看守了,薛光宗得了自由出府,一出門就聽得人說——
“要說舜玉帝姬真是品行高潔,薛家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本來因著皇后娘娘苦求,官家都打算網(wǎng)開一面,好歹給薛耀庭留個全尸的。
“是帝姬大義滅親,堅持重罰。言道非如此國法不正,官家這才痛下決心的。”
“帝姬一向溫和純善。這些日子為著舅家的罪孽,一直吃齋念佛,不知在佛前禱告多久才痛下決心,據(jù)說人都瘦了一圈,又病了——”
議論的人漸漸走遠了。
薛光宗兩眼一黑。
他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爺爺?shù)?,他被舜玉騙了!他被舜玉騙了!
她只想著撇干凈自己,她根本沒想過要救薛家,要救耀庭!
耀庭三日后就要被斬首了。
他該怎么辦呢——
薛光宗幾乎要暈厥過去。
但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
鬼魅一樣的聲音響起,“薛相,您可還想救令公子?。俊?/p>
——
薛光宗改頭換面,穿著最不起眼的麻布衣裳,駕著一輛破爛馬車。
薛耀庭半死不活地躺在馬車里,他被灌了藥,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省去薛光宗許多麻煩。
薛光宗懷里揣著金銀細軟,以及與褚紹瀾約定好的,他索要的南朝山川輿圖。
他駕著車往邊境趕去。
事情到這一步,他在南朝的前途算是到頭了。
還好,還好還有退路。
換個地界,到北齊,他搖身一變,照樣能吃香的喝辣的。
只要不被抓住。
薛光宗一路上已經(jīng)很是小心,官道不敢走,白日不趕路,夜里才駕著馬車從深山老林一路躥至邊境。
終于快要到北齊。
他緊繃了這些日子的神經(jīng)不免也松了一些。
他遙遙瞧著山腳下有戶人家,門口有樵夫在洗馬,便勒停馬車上前,壓低了帽檐,“路途遙遠,舟車勞頓,閣下可否行個方便,予我些飯食草料?!?/p>
“方便。當然方便?!?/p>
樵夫回轉過頭來,臉上的神情意味深長,“薛相。老夫在此恭候多時了?!?/p>
薛光宗驚恐萬分:“你!你不是死了嗎!你怎么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