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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舜華帝姬 小饞 244192 字 2025-08-15 18: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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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鋒芒

1

清晨的朔州城內,炊煙照常升起,沿街的小攤按著時辰擺了出來。

隨著日頭升高,趕集的人也多了起來。

市集盡頭有一家張大娘炊餅攤,老板娘四十來歲,圍在灶臺前,沖謝舜華打了個招呼,問她好:“姑娘想吃些什么?”

謝舜華回她以微笑,“兩碗粥,四個炊餅?!?/p>

小攤不大,攏共擺得下幾張桌椅,五六歲的小兒手腳麻利,快速地將上一位食客吃過的碗碟收走,再用抹布將桌子擦得油亮亮,又迅速從蒸籠里揀出四個熱氣騰騰的炊餅來。

平心而論,這小攤收拾得十分利落整潔,但褚紹瀾還是不免皺了皺眉頭。

縱然他不得褚巍看重,但也是錦衣玉食地養(yǎng)大,這是第一回輕車簡從地出行。

謝舜華只當沒看見他的為難。

她穿一身素布衣裳,用紅頭繩隨意地綁了頭發(fā),膚白瑩潤,瞧著就像是尋??∏蔚氖芯媚?。

“我早同你說過了,穿得普通些?!?/p>

褚紹瀾到底是捏著鼻子坐下來,“你說要同我好好談談,就在這里談?”

她一早帶他出來,她的人就在十步外,守得死死的,他也被她喂了藥,沒有力氣挾制她。

說話間,兩碗熱粥也上了,碗上有豁口。

一想到不知多少人用過這碗,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里怎么了。”謝舜華微笑,“這家炊餅我從前吃過,味道很不錯的,今日我請客,不要同我客氣?!?/p>

褚紹瀾幾乎要被她氣得背過去,“從前歸于北齊的歲幣如今都入了你的私庫,十城也成了你的封地。你不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是金玉滿堂。你就花兩個大子請我吃這個?”

他實在是有些生氣,最后一句話稍微抬高了音量。

旁邊一名壯漢聽了,當即不滿,狠狠拍著桌子。

“愛吃不吃,不吃就滾出去?!?/p>

褚紹瀾怒目,就要拍桌而起。

謝舜華將他按下,對著壯漢笑盈盈道:“這位郎君不要生氣,我們家這位公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沒怎么出過門,沒見過世面,確實是毛病多,讓你們見笑了?!?/p>

褚紹瀾本不想忍的,但聽到舜華那句“我們家的”,他的怒氣不知何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旁的話都沒聽進耳朵里去。

壯漢的氣消了下來,他不免多看了褚紹瀾兩眼,問道:“姑娘你長得這么好看,怎么找個脾氣這么孬的?!?/p>

謝舜華笑盈盈回道,“就是因為他毛病這么多,我們才和離了呀。和離了的男人,我怎么能給他多花錢呢?!?/p>

褚紹瀾一時顧不得同旁人置氣,一雙眼睛只默默盯著她。

難道他毛病真的很多嗎?

謝舜華回答得如此坦白,大漢驚得眼睛瞪圓,他不免問褚紹瀾,“這么好看的娘子,你怎么舍得的?!?/p>

褚紹瀾緊緊盯著謝舜華,眸中情緒意味不明。

他回答道:“我舍不得。但她心如磐石,無可轉移,我想盡辦法都不能使她回頭?!?/p>

他轉頭望著壯漢,真誠發(fā)問,“這位兄長,我該怎么辦呢?”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看著他們的目光和善中又帶些好奇與探究。

壯漢是本分人,他撓著頭,“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讓你家娘子傷心了呀。我家娘子也常生我氣,可只要我好好認錯,再求求她,她總會原諒我的?!?/p>

褚紹瀾看著謝舜華,她唇角含笑,云淡風輕地聽著壯漢給他支招,不動如山。

她對他沒有任何怨憎,同樣的,也沒有任何的期待。

他忽然心中一痛,意識到一件事。

他與她的這十年,于她而言,是真的過去了。

早飯時辰過去了,小攤空了下來,他們周圍沒了人,有些事,也終于可以開始談。

2

謝舜華坦白道,“你現在落我手里,用刀抵著你,讓北齊退兵,是很簡單的事?!?/p>

褚紹瀾頷首,他承認這一點,“但你現在,顯然有旁的打算。”

她難道,就真是只為了與他來吃個炊餅不成?

“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想打仗。”

謝舜華答道。

“你我并非死仇,兩朝之間,也不是無可回旋。難道一定要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嗎?”

褚紹瀾答道,“婦人之仁?!?/p>

謝舜華嗤笑,搖搖頭,眸底是褚紹瀾看不懂的情緒。

她不答他的話,跳轉話頭問他:“我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是怎么長大的?!?/p>

褚紹瀾沉默。

他們之間其實很少聊起彼此的往事,因為心知肚明,對方私底下一定會去探查。

謝舜華觀他神色,輕輕笑起。

“我有記憶時,我阿娘已經死了。我從來沒見過她。

“薛芳英是繼后,我自然是她的眼中釘,她將我送去行宮,讓屠夫娘子做我的奶娘。

“下人得了授意,行宮里什么都沒有?;镒硬蝗绦目次茵I死,將我抱回了家。我從小是在肉鋪長大的。

“花娘子沒有說過我是誰,大家只當我是個被父母遺棄在外的女嬰。

“市井小民,誰家都不見得多寬裕,但又看我可憐,一家一勺飯地把我養(yǎng)大?!?/p>

他記得展映給他的密信上寫著:謝舜華,皇四女。長于市井。十三歸宮,十七和親。

短短幾句話就交代了她的前半生。

何曾想到背后有這樣多曲折波瀾。

可這與他們今日所談之事有何干系呢。

“我是他們養(yǎng)大的?!?/p>

謝舜華道,“是生民百姓,一蔬一食地將我養(yǎng)大。所以,我知道戰(zhàn)亂于他們而言,有多么痛苦。”

背后升起炊煙裊裊。

此刻稍得清閑,張大娘正賣力地在案板上揉弄著一塊白面團,她漲紅著臉,用力地壓在面團上,又用力地揪起,反復捶打揉摔,直到面團光滑勁道。

她停下來,將面團揪成一個一個小劑子,用搟面杖推平,再一個個放上蒸籠去。

如行云流水,但一絲不茍,沒有半點錯漏。

炊餅鋪后是繁華的市集,褚紹瀾忽然發(fā)現,幾乎是每個人手里都有著自己的事在做。

他們低著頭,認真生活。

謝舜華靜靜道:“金戈鐵馬于君王而言,是百年后史書上一紙薄薄的功德,落到他們身上,就是妻離子散,骨肉分離?!?/p>

褚紹瀾眼神復雜地看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民于他而言,從前只是嘴上一句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綁了你,將你推到陣前,辱你北齊,趁此條件要挾退兵,不是不行。

“但邊境從此就要戒嚴,百姓的生計想必艱難。所以,我還是想用我的方法來賭一把,看看能不能解決?!?/p>

謝舜華將一紙和約推至褚紹瀾面前。

“來朔州以前,我已同父皇談起過此事,兩朝邊境這些年大體還是安寧的,百姓也都安居樂業(yè),不到萬不得已,何必打破。

“不如建起邦交,互開貿易,互減關稅。如此,走私之風也能遏制。

“是戰(zhàn),是和。陛下決斷罷?!?/p>

謝舜華眸光清正地看著他,不帶分毫私情私欲,她身后是萬家煙火。

她不是囿于私情的所謂婦人之仁。

她是待天下待萬民皆有悲憫之心的神母。

萬般言語在他心里倒了又倒,他終于道:“是我看輕了你?!?/p>

他應下和談。

但有一句話,褚紹瀾想了想,還是說道:“舜華,你如今這般氣度,不似臣子啊。”

她眼中野心勃勃,太過耀眼炫目,奪人心魄。

他頓了頓,“舜華,南朝容不下你,你應該在更廣闊的天地。我這么說,的確有私心,但我并非只從私心勸你?!?/p>

謝舜華也知曉,她淡淡垂眸,云淡風輕地笑起,“可是我從生下來,就沒有什么事是很容易就做成的?!?/p>

她抬眸,澄澈的日光落在她臉上,她很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遇山開路,逢水架橋,遇到什么就解決什么,人嘛,一件一件的事情做下來,自然會有結果?!?/p>

褚紹瀾舉起粥碗,“那么我先以粥代酒,在此賀過,提前祝帝姬大業(yè)功成?!?/p>

謝舜華莞爾,喝下他這一碗慶功粥。

3

朔州軍營。

十幾個五大三粗的武將被捆了幾天,餓著沒給飯食,關在一處,無人理會。

他們一開始指天怨地般咒罵,到中途試圖商量,到最后,幾人開始低聲祈求營外的妻子。

吳松濤軟語求道:“景巧,你莫要不理我。你同我說說,現在外面到底怎么樣了。你當真這么狠心,能看著我去死嗎?娘呢——

“娘也能看著我去死嗎?還有我們的孩子——”

鄒景巧眼里有淚。

她并非什么鐵石心腸之人,與吳松濤數十年夫妻,怎會沒有感情呢。

但她閉了閉眼。

“如今官家將十城放權給帝姬,你的結局如何,全看帝姬怎么處置。

“不過你放心,我會竭力為你求情的。屆時若是斬首,我替你收尸,若是流放,我與孩子等你回家。”

“景巧——”

她說完這句話,任吳松濤如何在里面哭求,都不再應聲。

只默默垂淚。

家國難兩全。

“帝姬,這邊請。”

顧桉樺在前,為謝舜華引路。

她早就看不慣家里那個頤指氣使了,她多年被禁錮在內院,一朝揚眉,痛快極了,恨不能帝姬立刻將邵逸豪一刀砍了了事。

謝舜華親至軍營,唐維引恭恭敬敬地落在她身后三步遠,朔州的一眾文臣亦是到齊,正笑臉作陪,伴著說著些不痛不癢的閑話。

朔州官場中,文臣反應得要慢些,這幾日得了消息,才知道整個朔州已經天翻地覆。

暗中投了北齊的武將一個不剩地被舜華帝姬捆了關起來,此刻還未處置。

一干人都生怕自己從前收了北齊什么好處被查出來,來個抄家問斬,一時間人人自危。

謝舜華坐于上首,此刻倒是笑容可親,“諸位,都坐呀。”

一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行禮后坐下了。

顧桉樺率先出列,垂手行禮,“此刻風波已平,臣請問帝姬,是否問罪叛國之人,斬首示眾,以儆效尤?!?/p>

謝舜華頷首,“顧將軍說的不錯,孤正是為此而來?!?/p>

青衡得到授意,下去將捆著的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武將都提上堂來。

諸人征戰(zhàn)沙場多年,按說應有膽色,但不知何故,吳松濤進門來,一到堂前,只是看了一眼謝舜華的臉,竟雙膝一軟,忽地跪下。

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她當眾斬殺不服于她的人。

那血像是仍然濺在臉上。

他不由得后悔,為何不聽妻子之勸,非要與她對著干。

謝舜華微笑著,正要開口,鄒景巧忽然朝著她跪了下來。

她叩頭道:“臣自知夫婿犯下叛國死罪,罪無可恕,但臣與他多年夫妻,不能不念情。臣求帝姬,看在臣薄面之上,至少,留他一命。”

顧桉樺聞言,卻是不贊同,“鄒家妹妹,這可是背主叛國的東西,你可不要在這時糊涂了。

“若留他一命,來日不知多少后患。你豈非存心要帝姬為難?!?/p>

鄒景巧深知,自己所言亦是強求,但她若不說,難免良心不安,故而她深深叩首,一言不發(fā),等待謝舜華裁決。

顧桉樺跪下請命,“背主之人,帝姬萬不可猶豫。速速斬殺,以絕后患?!?/p>

其余人大多在觀望著謝舜華的態(tài)度。

謝舜華先將鄒景巧從地上扶起。

鄒景巧受寵若驚,謝舜華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顧桉樺以為她要心軟開恩,不免急道:“帝姬——”

謝舜華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顧桉樺霎時安靜了下來。

她想,帝姬自有打算。

謝舜華轉過頭面對眾人,臉上的笑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道:“在座諸位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兜圈子,打開天窗說亮話了?!?/p>

她近一步,眾人頭低得更深一點。

“當年在歷城時,我話說得很明白,諸位都是靠我活著,我才是諸位的主子。多年過去,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p>

底下眾人心內一驚。

彼時尚能說舜華帝姬是臥薪嘗膽,處心積慮為南朝疆土籌謀,但如今十城已經劃歸南朝,帝姬仍是這般——

帝姬。

這是想——

眾人將那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壓了壓。

帝姬是女子,女子,怎能——

一行人隱隱明白,舜華帝姬所做的一切,絕不只是為了做一個普通帝姬,她的野心甚大。

顧桉樺不覺離經叛道,反倒興奮異常。

反正早已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了帝姬,若是賭贏了,遇上明主,她就是女人中頭個封侯拜相的!

有何不可!

歷朝歷代只男人遇逢明主嗎!

皇女也是龍裔,如何就做不得天子!

顧桉樺跪伏下身,大聲道:“臣唯帝姬馬首是瞻!”

唐維引可謂是最早獲悉謝舜華野心之人,他不慌不忙地跪下來,鄭重行了大禮,“臣唯帝姬馬首是瞻!”

為首的兩人都跪了,其余人自是跪下聽命。

謝舜華頷首,“如此甚好?!?/p>

4

她笑道,“其實孤知道,此次朔州之亂,無外乎幾位將軍不愿屈居女人手下罷了,認為孤是個女人,擔不得大任。所以寧肯背主叛國,也要去追隨自己的明主?!?/p>

邵逸豪心想,自己今日恐怕難逃一死,不管不顧地沖謝舜華喊道:“是又如何!老子就是死,也不聽娘們吩咐!”

謝舜華微笑不變。

顧桉樺起身,給了邵逸豪一拳,將他打得眼冒金星。

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她已經俯下身,強掰開他口,一刀割了他的舌頭。

幾個文臣嚇得寒毛都立起來了。

顧桉樺將那舌頭扔出營外,幾條狼狗搶食著吃了。

狗吠遠遠傳進營帳,有些毛骨悚然的平靜。

“其實這樣就好辦了?!?/p>

謝舜華微笑道,“說來說去,都是孤手底下的人。孤自是有權處置。但孤遠在臨安,很多事并不親知親曉。孤也怕冤了良臣?!?/p>

青衡看她眼色,抬手,侍從從外抬進幾張書案來,在營帳內一字排開。

“要說誰最清楚這幾位將軍有無背主叛國,自然是枕邊人?!?/p>

顧桉樺當即懂了,她冷笑著看了邵逸豪一眼,坐下,提筆就寫。

樁樁件件,她條條梳理得清清楚楚,她只怕這幾十年知道得不夠多,不夠將他處以極刑。

邵逸豪觸及妻子冰冷的眼神,霎時癱軟在地,他活不成了,真活不成了。

吳松濤眼神驚恐地看著鄒景巧走近書案,鄒景巧沒有看他,坐下,腰背挺直,一筆一筆地寫下。

她會給吳松濤留一條命,但也只是一條命。

其余各家,各有憂愁悲喜。

素來夫婦和順的,下筆自然輕些,夫婦離心多年的,自是筆走龍蛇,毫無顧忌。

謝舜華眼神掃過她們。

她答允過她們,給她們當家做主的權力,但這權力,能不能真正地把握住,還得看自身的。

5

蕭飛燼是在朔州邊線上,捉到薛光宗與薛耀庭的。

舜華從未對褚紹瀾真正放下警惕,怎么可能任由他與薛光宗勾結。

他悄然在薛耀庭身上布了蕭家祖?zhèn)鞯腻羞b散香,氣味幽深不明,但蕭家養(yǎng)的袖蜂能精準識別出這種香味。

袖蜂帶著蕭飛燼一路從臨安追至朔州,他先找到的倒不是薛家人,而是被展映押著,要帶回北齊的葉憑欄。

他先只是認出了展映,記得他是褚紹瀾身邊的人。

他順藤摸過去,夜半孤身將他們押送的人從客棧劫出。

反正能給褚紹瀾添堵的事,他就樂意做。

兩人一番言語后,蕭飛燼方知,原來眼前人就是舜華掛念在心多年的舅舅。

葉憑欄多年不曾回朝,對如今南朝形勢幾乎一無所知,得知妹妹的女兒還活在世上,不免眼淚婆娑。

“好,好啊。瀟瀟總算在天有靈?!?/p>

兩人來不及多談,蕭飛燼得到了薛光宗的蹤跡。

兩人聯手,將薛光宗與薛耀庭拿下,交給隨后趕來的刑部尚書程泉。

蕭飛燼將事都料理清爽后,幾乎一夜未睡,連夜趕來朔州城中見謝舜華。

他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他以為舜華會困于危機之中,需要他來救她。

他沒有想到,她已將諸事都處理妥當。

她坐于朔州中軍大營中,面色沉穩(wěn),命令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

眾人都圍在她身旁,聽她指令行事。

她是眾望所歸的主君。

蕭飛燼從前總不免埋怨舜華,為何不肯多愛他一些。

此刻忽然明白,她口中所說大業(yè),究竟是什么。

她的野心抱負,是這一片大好河山。

她想做成一些旁人做不成的事。

他心下豁然開朗。

想必如果需要,舜華連自己都會付給她的大業(yè),何況他呢。

他忽然想起不知事的年少。

他什么都有,萬般不缺,對兵書經書興致不高,父親口中所謂的百姓、黎民,江山、社稷,于他而言只是書本上幾個熟悉的墨字。

直到遇見謝舜華。

鳳羽樓落成的那年,他陪著她在城隅走了又走。

她滿眼熱淚,告訴他,這里是鄔大娘的餅攤,她有一個小兒子。

那里是申大哥一家人,他們靠賣豆腐為生,早上一家人喊著號子,推著比人還高還大的磨盤磨豆腐。

從那一刻起,他方明白,何為煙火人間。

他也第一次明白了,他手中的銀槍,是為守護誰而存在。

她其實一直都是這樣,未曾沒變。

她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蕭飛燼默然退了出來。

青衡試圖叫住他,他先她一步道:“你告訴帝姬一聲,晚上的慶功宴,我就不來了?!?/p>

青衡怕他又同舜華鬧脾氣,幫她解釋道:“帝姬此刻有些忙,您稍候片刻。這些日子,帝姬一直惦記著您的?!?/p>

蕭飛燼朝青衡笑一笑,“你放心,我沒有同她鬧脾氣,我知道她有事要做。她交代的事情我都辦好了。

“這一路奔波,我確實也累了,你叫人將晚膳送入我房中罷?!?/p>

青衡欲言,蕭飛燼已經轉身。

6

他回到房中,坐下開始翻閱兵書。

直到夕陽光落盡,遠山的黛影映至書卷上,他看不清字時,才陡然發(fā)現這么晚了。

他正想叫宿淮,想問問晚膳怎么還沒送來時,就忽然發(fā)現眼前坐了一人。

黑夜里,她似只野貓,眼睛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他。

蕭飛燼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側過頭去,“你怎么在這?”

她不該在慶功宴上嗎。

謝舜華將懷里的醫(yī)箱打開,將里面的東西一一取出,不答他的話,“把衣服脫了。”

蕭飛燼仍在別扭,耳尖通紅,“你的事都處理好了嗎?”

謝舜華見他磨磨唧唧,不耐煩地上前一步,話不多說,上手扒他衣裳,“這不是有人鬧脾氣躲在房里嗎?飯也不吃,藥也不上。”

他追蹤薛光宗時,難免與北齊人交手,背上挨了一劍。

蕭飛燼想掙扎,但她手指一拽,繞過他的阻攔,掀開衣襟兩邊,扒洋蔥似的將他扒了個精光。

“你干什么!”

“又不是沒看過,你在害羞什么,還在鬧脾氣?”

蕭飛燼憤憤低頭,“我沒有鬧脾氣?!?/p>

謝舜華手一頓,感覺火氣又涌上來了。

她下刀清除他傷口的腐肉,刀尖毫不留情地將壞死的肉一一挑起,痛得蕭飛燼冷汗頻頻。

但他在她面前一向要強,咬著牙,愣是一聲不吭。

謝舜華知道他痛,但這會兒火氣上來了,她也不多忍著,藥粉毫不留情地撒到傷處。

“沒鬧脾氣,你現在在干什么?受了傷也不叫喚,怎么,蕭侯是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刀劍斧鉞都鑿不透你了?”

蕭飛燼吃痛,也不忍著了,叫喚道:“那你總得給我點時間,我把自己哄好了,我才能來哄你吧。”

謝舜華的手一頓,“哄我?”

從頭到尾,生氣的不是他嗎,她又沒生氣,他來哄她做什么。

蕭飛燼有時候也恨自己不爭氣,但話都說這份上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們倆一起長大,你什么德性我不知道嗎?你什么時候低過頭?”

他小聲控訴,“要和好,哪次不得我做小伏低來哄著你?!?/p>

謝舜華一怔,被他一控訴,她也反思了一下自己,“我沒哄過你嗎?”

蕭飛燼忿忿不平地瞪她一眼,將衣襟一攏,抬腳就走,“早知道你這個女人,不僅沒良心,記性還不好?!?/p>

謝舜華站在原地,疑惑問他,“那你想我怎么哄你?”

蕭飛燼腳步一頓,回頭看她。

謝舜華竟從他眼中看出一抹幽怨,他像風雨里被拋棄的小狗,她不免感到好笑。

她真的笑出了聲。

笑出來了就停不下來,他越惱怒,她越想笑。

但他看到她笑,自己也忍不住地想笑,最后只能無奈地把一肚子氣放了。

他抬腳就走。

謝舜華笑得藏不住地拽住他手,“好了,別生氣了,說嘛,你要我怎么哄你,我學一下?!?/p>

蕭飛燼腳步不停,繃著一張臉,忍住不搭理她。

“蕭飛燼——

“阿燼——”

他總不能讓舜華就這么追著他出門,那到時帝姬的面子往哪擱。

蕭飛燼無奈地頓住腳步,“我沒生氣了,我就是餓了,我讓宿淮去傳膳——”

謝舜華笑得眉眼彎彎,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被偏愛的得意。

蕭飛燼望著她的笑靨,整顆心都化開了來。

他說,“我是說真的,謝舜華,你不用想著怎么哄我?!?/p>

他抬手,珍重地摸了摸她的臉頰,“你只要一直是你自己,我就永遠會向你而來。”

他的心意太過厚重而珍貴,饒是遲鈍如謝舜華,也不免感到些許不安。

“可如果我,我會傷害到你呢。”

他說,“舜華,我想,我要學著相信你。”

他將她的手抬起,放在自己心口處,謝舜華感受到他胸膛下強勁有力的心跳。

他說,“我這一顆心,早就給你了?!?/p>

她收起了笑,她發(fā)現這一刻的蕭飛燼,遠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

她垂下頭,“我還是無法像你一樣,給出這樣清晰明了的承諾和答案?!?/p>

“沒關系的,舜華?!?/p>

他說。

“我已經想明白了。也許我不在你的那條路上,但我會努力走上去的。

“你想要去做什么都盡管去做。你想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p>

蕭飛燼此刻的眼神比星光更溫柔。

謝舜華心里有一塊地方倏地柔軟,她說,“蕭飛燼,我會學著哄你的。”

他被她的認真神情逗得哈哈大笑。

她皺著鼻頭,像是在處理一件不得不處理的繁難政事。

他上前牽謝舜華的手,好脾氣道:“是,殿下。臣現在可以去用飯了嗎?”

7

展晴偷偷瞄了一眼主子的臉色。

帝姬匆匆離席,主子就跟了上來,站在門外,將這一對璧人說的話聽了個正著。

褚紹瀾臉色變幻莫名。

他靜默地立在月光下。

不知站了多久。

展晴是臣屬,主君沒有發(fā)話,她也只能一聲不吭地等著。

月上中天,庭院里已經沒人了。

褚紹瀾才像是終于回過神來。

他問展晴,語氣有些飄忽不定,“謝舜華,她喜歡的人,是這樣的嗎——”

這樣,全心全意地,將自我都獻祭給她的人嗎。

他做不到。

展晴本想如從前一樣,裝聾作啞,只當沒聽到,但褚紹瀾不準她回避,眼神涼涼地望過來,“說實話?!?/p>

展晴垂首行禮,“臣不敢?!?/p>

“不管你說什么,朕都恕你無罪。君無戲言?!?/p>

展晴還想拒絕,褚紹瀾道:“不說就是抗旨?!?/p>

展晴確實也是憋了許久,破罐子破摔,直說了:“陛下自小吃透了失權的苦,總覺得錢權在哪,心就在哪。

“但帝姬顯然要得更多,不但要錢權,還要一顆真心。如蕭飛燼一樣的赤忱的真心。

“陛下與帝姬都是頂強勢頂聰明的人,都習慣用自己認為好的方式來對對方,誰都不會妥協讓步。

“可是一段關系里,總得有人低頭啊。要讓陛下說句軟話——”

展晴呵呵一笑,“比登天還難?!?/p>

褚紹瀾默然不語,低頭沉思。

半晌,他眼中迷茫,抬起頭來問道,“但朕是帝王,心思袒露人前,無異于自取滅亡。”

展晴干脆道:“在妻子面前也無法卸下心防的人,自然也不會擁有妻子?!?/p>

展晴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了,既然說了,她索性全說了。

“帝姬這么多年,歷經繁華落寞,見慣人心險惡,還有什么比一顆真心更能打動她的。”

褚紹瀾默然聽著,不作聲,他看著展晴。

展晴比他大些,他還小的時候,展晴就一直照顧他,說是下屬,其實更像姐姐。

從他開始奪嫡,展晴的話就越來越少了,也越來越謹守本分。

她非常聰明地記得,伴君如伴虎。

若非今夜她這一番話,可能褚紹瀾也忘了,展晴亦是性情中人。

看到褚紹瀾意味不明的眼神,展晴自嘲地笑起來,“陛下認為我這番話很傻?

“可我當真覺得,人活在這世上,功名利祿皆浮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臨死前能想起的還能是什么呢——”

是人啊。

褚紹瀾忽然明白了什么。

展晴最后道,“陛下若還想挽回帝姬,還是照帝姬的心思來吧。陛下認為的好不是好,帝姬覺得的好才是好。”

8

月上中天。

謝舜華坐于高臺,自然無人敢不明眼色地叫穿著裸露的歌舞伎來獻媚。

樂坊來的姑娘們衣裳都穿得齊整,或抱琵琶,或撫古琴,伴著清風蟲鳴,眾人飲酒笑談。

顧桉樺心想,這倒比從前那些烏煙瘴氣的慶功宴不知舒服到哪里去。

眾人正笑著,忽聽外面來報。

“帝姬,外有一位葉將軍求見——”

謝舜華心頭一凜,“快請進來?!?/p>

帳簾被掀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站到她跟前,饒是竭力收拾過,也掩不住他鬢角滄桑。

他的眼睛輪廓與謝舜華如出一轍,他見到她的第一眼,眼中霎時溢滿淚水。

這是她母親在這世上,僅剩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謝舜華怔怔站起。

她透過眼前人,仿佛看到了母親。

母親如果還活在世上,就是這般年歲。

謝舜華叫他:“舅舅——”

葉憑欄竟是痛哭出聲。

蕭飛燼穩(wěn)穩(wěn)扶住他的手,將他帶往后殿。

葉憑欄眼神緊緊追隨著謝舜華,一遍一遍,像是要將她的模樣,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對上號。

“瀟瀟生產那日,我在朔州收到了八百里加急。我唯一的妹妹,有了一個女兒。

“我抬頭望外,木槿開得正好。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華,所以,你叫舜華——”

謝舜華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出生時的事,她不免追問,“我和我阿娘,生的像嗎?”

葉憑欄仔細看她,“你容貌不像她。但你的神氣,與她一模一樣。我方才瞧了,只當瀟瀟重生于世了?!?/p>

謝舜華顫抖著嘴唇,極力克制著即將奔涌而出的情緒。

“阿娘,阿娘——

“我沒有,我沒有見過阿娘的畫像?!?/p>

葉憑欄想安慰她,他笨拙地比劃著,想向她講述,“瀟瀟,瀟瀟她比你高些,她的眼睛比你小一些,還要長一些。她……”

葉憑欄說著說著,無語凝噎,“舅舅無用,甚至不能給你留下一張母親的畫像——”

謝舜華背過身,她不愿落淚于人前。

蕭飛燼靠了過去,她在他心口放肆落淚。

葉憑欄忍痛抹淚。

“舜華,不怕了,都過去了。

“往后,我們舜華也是有人疼的姑娘了——”

——

“回來了?”

謝康云手持書卷,轉過身來,望著底下跪伏著的葉憑欄。

葉憑欄將頭埋得更深,“官家恩德庇佑,臣總算僥幸歸來?!?/p>

“既然回來了,從前那些事,朕也懶得跟你計較。你該知道誰才是你的主子?!?/p>

葉憑欄頭都不敢抬,“是。臣效忠官家,至死不敢忘。”

謝康云書卷翻過一頁,“舜華如今很是出息。也算是能告慰瀟瀟在天之靈。有些事,你知道該怎么說,怎么做?!?/p>

葉憑欄在謝康云面前是絕對的恭順,他向謝康云保證,“舜華與官家血脈相連?!?/p>

謝康云淡淡應了一聲,“無事你便退下吧。舜華好不容易將你這個舅舅盼了回來,你也該多關心關心她。”

“是。臣曉得的?!?/p>

葉憑欄退下,在殿門口遇上來給謝康云請安的舜玉帝姬。

他朝謝舜玉行禮,謝舜玉也微笑還禮,“鎮(zhèn)國公安好。”

當年薛光宗勾結北齊,以至先皇后戰(zhàn)敗,葉憑欄被俘,十城失守,薛光宗則奪取軍功,多年來薛氏一族享盡榮華富貴。

如今葉憑欄歸朝,向官家陳情,多年前那場大戰(zhàn)的內情大白,官家復他國公爵位,又多加恩賞以安撫。

薛光宗自然被處以極刑,薛氏一族男丁斬首,女眷流放。

薛皇后病了,至今未能起身。

而這一切,像是半點都沒有影響到這位薛后所出的帝姬,她在皇帝面前仍然得臉。

兩人眼神短暫交匯,都知來日方長,此時無甚好爭,錯開身后各走各路。

謝舜玉面上端起微笑,蓮步輕緩,走入紫宸殿。

你們的好日子不多了。

她想。

謝舜華不會原諒你們的。


更新時間:2025-08-15 18:1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