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葉凝一邊小心照顧著弟弟，一邊動用她僅剩的人脈和從倚鳳樓聽來的零碎消息，像最精密的織網者，開始細細調查那位手握重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周硯。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清冷孤高的名聲，知道他出身清貴，為官還算清正，不到二十五歲就做到了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她打聽到，這位周御史雖未娶妻，但已與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在議親。而那位貴女的名字，讓葉凝的心猛地一跳——李蓉！
李蓉！父親昔日部下李誠煥的女兒。在父親入獄后不久，李誠煥便迅速填補了那個空缺，步步高升。而李蓉，也仿佛一夜之間洗去了身上那股小門戶的拘謹，以新晉貴女的身份，名正言順地融入了那個曾屬于葉凝的圈子。
物是人非，莫過于此。
葉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尊嚴在生存和至親的性命面前，輕如鴻毛。她仔細梳洗，換上那件舊裙，長發(fā)只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素銀簪松松挽起，臉上未施半點脂粉，蒼白憔悴卻難掩骨子里的清麗。她要去“珍寶軒”，那是京城貴女們最愛的首飾鋪子，也是李蓉如今必定會光顧的地方。
珍寶軒內，暖香襲人，珠光寶氣晃得人眼暈。各色綾羅綢緞包裹著的貴婦閨秀們，在伙計殷勤的招呼下，挑選著時新的釵環(huán)。葉凝悄然隱在角落一架紫檀木博古架后，目光注視著門口。
終于，一輛裝飾華美的青帷馬車停在門前。車簾掀起，兩個穿著體面的丫鬟先下來，恭敬地立在一旁。緊接著，一只纖纖玉手搭在丫鬟臂上，水碧色云錦長裙的裙擺如水波般漾開，外罩一件銀狐毛滾邊的月白色披風，襯得來人肌膚勝雪。發(fā)髻高挽，一支點翠銜珠步搖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流光溢彩。正是李蓉。
一年多未見，她身量似乎高了些，眉眼間的青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精心雕琢的溫婉與從容，只是那從容深處，隱隱透著一股刻意維持的矜持與優(yōu)越感。她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目光在琳瑯滿目的珍寶上流連，舉手投足間，已儼然是京城上流圈子里的熟面孔。
葉凝深吸一口氣，從博古架后走出，狀似不經意地轉身，目光“恰好”與正在細看一支赤金鑲寶蝴蝶簪的李蓉對上。
李蓉起初并未在意，只當是尋常顧客。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葉凝的臉龐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手中的蝴蝶簪“啪嗒”一聲，失手掉落在鋪著絨布的托盤里。
“凝……凝妹妹？！”李蓉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愕，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葉凝有些冰涼的手腕。她的力道不小，指尖上鑲嵌的寶石戒指硌得葉凝生疼。“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她上下打量著葉凝明顯清減許多的身形、洗得發(fā)白的舊裙，以及臉上未施脂粉的憔悴，眼中充滿了震驚。
葉凝清晰地感受到了手腕上的力道和那目光中的復雜。她強忍著抽回手的沖動，擠出一個平靜而疏離的微笑，微微屈膝福了一福：“蓉姐姐，好久不見?！?她的聲音有些干澀，卻竭力維持著鎮(zhèn)定。
李蓉連忙松開手，臉上的笑容迅速重新堆砌起來，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幾分刻意的熱絡和一種居高臨下的關懷：“瞧我，太激動了！真是……真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她親昵地拉起葉凝的手，“凝妹妹，你……還好嗎？葉伯父的事……唉，我爹他聽說后也是痛心疾首，在朝堂上也是盡力周旋了，可惜……”她嘆了口氣，“圣意難違啊。不過萬幸，伯父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的。”
葉凝心知肚明，所謂的“盡力周旋”不過是虛偽的場面話。正是李蓉的父親，在父親下獄后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有力”的證據(jù)，坐實了部分罪名，才得以踩著葉家的廢墟，坐上了那個位置。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冷意，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多謝姐姐和李伯父掛念。父親之事，自有公論?！?/p>
李蓉似乎并不在意葉凝的疏離，她的目光很快又被那支點翠步搖吸引，拿起來對著銅鏡比劃，故作不經意地轉移話題：“凝妹妹，你眼光一向是最好的。你看這支步搖，配我這身衣裳如何？”
葉凝的目光掃過那支華麗有余、底蘊不足的步搖，又落在李蓉精心裝扮卻難掩一絲用力過猛的發(fā)髻上。她壓下心頭的波瀾，臉上露出一個帶著幾分刻意的討好：“姐姐戴什么都好看。這支點翠步搖流光溢彩，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她頓了頓，目光在旁邊的托盤里逡巡。
李蓉果然被勾起了興趣：“只是什么？”
葉凝纖白的手指看似隨意地在旁邊鋪著絨布的托盤里撥弄幾下，精準地拈起一副小巧玲瓏的白玉梅花耳環(huán)。那耳環(huán)是銀托底，嵌著細碎的白玉雕琢成的五瓣梅花，花蕊處點綴著米粒大小的紅寶石，清雅別致，又不失貴氣。
“姐姐不如試試這個？”葉凝將耳環(huán)遞到李蓉面前，語帶真誠，“梅是歲寒三友，清雅高潔，最是襯姐姐這般……新晉的貴女風范?！?/p>
“這白玉梅花耳環(huán)，勝在雅致內斂。配姐姐這支點翠步搖，一清雅一華貴，相得益彰，既不喧賓奪主，又能添幾分……世家底蘊的從容。姐姐覺得呢？”
這番話，精準地戳中了李蓉內心最渴望也最缺乏的東西——真正的世家底蘊與從容。她如今雖躋身貴女圈，卻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來者，那些簪纓世家的閨秀們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讓她敏感地覺得自己像個暴發(fā)戶。葉凝的話，尤其是“世家底蘊的從容”幾個字，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李蓉眼睛一亮，立刻接過耳環(huán)，在丫鬟捧來的小銅鏡前比劃。果然，那白玉梅花的清雅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點翠步搖的華麗張揚，紅寶石花蕊又添了一抹恰到好處的亮色，整體頓時顯得和諧、別致，更添了幾分她夢寐以求的“雅致”氣韻。
“妙極！凝妹妹的眼光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李蓉由衷贊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歡喜，“這下好了，過幾日甄妃娘娘的賞梅宴，我就戴這一套去！定不會失了體面！”
葉凝心頭一跳，面上卻只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向往和一絲黯然：“甄妃娘娘的賞梅宴？那可是京城頂頂有名的雅宴，非真正的貴胄名媛不得入。姐姐能得此邀約，真是天大的體面，羨煞旁人了?！彼掍h一轉，語氣帶著幾分擔憂，“只是……宮中的規(guī)矩森嚴，禮數(shù)更要周全萬分。姐姐頭一次去，可要千萬小心應對，莫要……行差踏錯，辜負了這份榮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