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簽下的預(yù)付款像一劑強心針,暫時緩解了薛晴的生存危機。她付清了拖欠的房租,補充了必需的畫材,甚至允許自己吃了一頓像樣的飯。生活似乎被強行按回正軌,只是軌道延伸的方向,牢牢掌握在市中心那座頂層公寓里的少年手中。
課程開始了。每周的課時遠(yuǎn)超合同上寫的二十小時。賈琰對時間的安排毫無規(guī)律可言。有時是陽光充足的上午,有時是華燈初上的傍晚,甚至有一次,是在深夜十一點。他的電話或信息總是簡短直接:“現(xiàn)在過來,薛晴姐姐。”或者“一小時后開始。”薛晴的生活節(jié)奏被徹底打亂,像一只被無形線繩牽引的木偶。她推掉了所有零散的插畫工作,清空了日程表,只為隨時響應(yīng)那位小少爺?shù)摹办`感召喚”。
每次踏入那間空曠、冰冷、充滿昂貴藝術(shù)品氣息的畫室,賈琰幾乎都穿著柔軟舒適的淺色衣物,臉上掛著初見時那種純凈無害的笑容,用清亮的嗓音叫她“姐姐”。他學(xué)得很快,薛晴不得不承認(rèn)他擁有驚人的藝術(shù)天賦。她對構(gòu)圖、線條、光影關(guān)系的講解,他總能一點即透,甚至能舉一反三。但他只畫靜物。賈琰指定的靜物。
有時是一個造型扭曲的金屬雕塑,在強光下投下猙獰的影子;有時是一簇被精心剪裁過的白色鳶尾花,插在冰冷的玻璃瓶中,透著一股孤絕;有時甚至是一堆散亂堆放、棱角分明的礦石。無一例外,都透著一種冷硬的、缺乏生命溫度的質(zhì)感。賈琰要求薛晴引導(dǎo)他捕捉這些物體“內(nèi)在的感覺”——那種冰冷、堅硬、疏離,卻又隱隱帶著某種沉默力量的特質(zhì)。
“姐姐,這里的陰影邊緣,要更銳利一些?!辟Z琰指著自己畫布上那個金屬雕塑的暗部,側(cè)頭看向薛晴,眼神專注,帶著求知欲,“像刀鋒劃過的感覺,對嗎?”
薛晴俯身,拿起一支炭筆,在他畫布邊緣示范了幾筆?!皩?,炭筆側(cè)鋒用力,快速掃過,留下這種干脆的飛白。不要猶豫?!彼畔鹿P,“你感覺抓得很準(zhǔn)?!?/p>
賈琰的嘴角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立刻拿起筆,模仿她的動作。炭筆在畫布上摩擦,發(fā)出果斷的沙沙聲。他畫得很投入,側(cè)臉在充足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專注和…純凈。薛晴看著他,偶爾出聲指點幾句。畫室里只有畫筆的聲音和兩人簡短的對話。
“這里的反光處理得不錯,但高光點可以再小、再集中一點,會更像金屬的冰冷質(zhì)感。”
“嗯?!辟Z琰應(yīng)著,用小號筆仔細(xì)點染。
“瓶子的透明感,靠的是背景色和瓶身內(nèi)部環(huán)境色的對比襯托,不是靠把瓶子本身畫得模糊?!?/p>
“明白了,姐姐?!?/p>
這種表面的和諧,這種被一個擁有頂級資源的人認(rèn)可和需要的感覺,像溫水一樣,一點點浸潤著薛晴緊繃的神經(jīng)。她甚至開始覺得,也許之前的失控感只是自己的錯覺。他只是個被寵壞、有點任性但對藝術(shù)有著純粹熱情的天才少年。那些苛刻的合同條款,不過是豪門少爺不諳世事的任性之舉。她慢慢放松了警惕,有時在等待他完成某個練習(xí)時,會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城市,短暫地放空自己。賈琰偶爾會停下筆,目光越過畫架,落在薛晴望著窗外的側(cè)影上,眼神幽深,難以捉摸。
這天下午沒有課。難得的空閑。薛晴在自己的小畫室里,對著畫架上繃好的一塊新畫布出神。窗外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進(jìn)來。她很久沒有畫人物了。合同里沒有明確規(guī)定她不能畫自己的東西,只要不影響家教工作。一個念頭冒出來,帶著一點小小的叛逆和渴望。她想畫點有溫度的東西。
她打電話給朋友陳露。陳露是個開朗的舞蹈老師,體態(tài)優(yōu)美,爽快地答應(yīng)來做模特。小小的畫室頓時熱鬧起來。陳露擺著放松的姿勢,和薛晴聊著天,說著最近舞蹈班的趣事。薛晴拿著炭筆,快速地在畫布上勾勒著輪廓線條。筆下流暢的線條和模特生動的表情,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創(chuàng)作快樂。畫布上漸漸顯現(xiàn)出一個坐在窗邊、微微側(cè)頭笑著的年輕女子形象,陽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沉浸在工作中的薛晴沒有聽到畫室外輕微的腳步聲。直到那扇老舊的木門被毫無預(yù)兆地推開。
“薛晴姐……”陳露的聲音戛然而止,驚訝地看著門口。
薛晴心頭一跳,猛地回頭。
賈琰站在門口。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連帽衛(wèi)衣,帽子松松地罩在頭上,遮住了部分額頭,露出的下半張臉沒什么表情。他手里拎著一個看起來很沉的、印著某頂級畫材品牌LOGO的紙袋,似乎是來送東西的。但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薛晴的畫架上——釘在那幅尚未完成、卻已充滿生氣的人物肖像上。
畫室里輕松愉快的氣氛瞬間凍結(jié)。
賈琰一步步走了進(jìn)來,腳步很輕,卻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他沒有看陳露,也沒有看薛晴,徑直走到畫架前。他離得很近,幾乎要貼上畫布。薛晴能看到他帽檐陰影下緊抿的唇線。
“這是誰?”他開口了,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完全不同于他平時清亮的嗓音。
薛晴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陳露,我朋友。今天有空,請她來做模特練習(xí)一下人物……”
“模特?”賈琰打斷她,緩緩轉(zhuǎn)過頭。帽檐陰影下,他的眼睛抬了起來,看向薛晴。
薛晴呼吸一窒。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陰鷙,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最沉郁的天空,翻涌著壓抑的黑色風(fēng)暴。他臉上的肌肉繃緊,嘴角向下壓著,形成一個極其冰冷和扭曲的弧度。那層純凈無害的皮囊,在這一刻徹底碎裂,露出底下令人膽寒的本質(zhì)。
“練習(xí)?”賈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像冰錐刺破空氣,“練習(xí)什么?練習(xí)怎么把那種廉價的、虛假的‘溫度’塞進(jìn)你的畫里?”他猛地抬手,指向畫布上陳露微笑的臉,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這種東西,也配出現(xiàn)在你的畫布上?!”
“賈琰!”薛晴下意識地?fù)踉诋嫾芮?,試圖阻止他靠近,“這只是我自己的練習(xí)!沒有占用你的時間!”她試圖強調(diào)合同邊界。
“你自己的練習(xí)?”賈琰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他猛地抬手,一把扯掉了頭上的帽子,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燃燒著陰鷙火焰的眼睛。他逼近一步,無視擋在前面的薛晴,目光如毒蛇般纏繞在那幅畫上?!澳愕难劬Γ愕氖?,你的感覺…都是屬于我的!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你的畫風(fēng),只能為我所用!只能畫我認(rèn)可的東西!”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失控的癲狂,“這種垃圾!這種充滿低劣生命力、散發(fā)著令人作嘔氣息的垃圾!根本不配存在!”
話音未落,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薛晴。薛晴猝不及防,踉蹌著撞到旁邊的桌子,顏料罐嘩啦倒了一片。陳露嚇得尖叫一聲。
賈琰看也不看她們。他的目光死死鎖住畫布,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東西。他伸手,動作快得驚人,從薛晴散亂在桌上的畫具里,精準(zhǔn)地抓起了一把鋒利的美工刀。
“住手!”薛晴驚駭?shù)卮蠛?,掙扎著想撲過去。
已經(jīng)晚了。
賈琰揚起手臂,沒有絲毫猶豫,鋒利的刀尖狠狠刺向畫布上那張微笑的臉!
“嗤啦——!”
刺耳的聲音撕裂了空氣。畫布被鋒利的刀尖從額頭正中狠狠劃下,一路貫穿鼻梁、嘴唇、下巴,直到胸口!力道之大,甚至在畫布后面的木框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畫布上炭筆精心勾勒的線條和光影瞬間被粗暴地割裂、扭曲,那張原本充滿生氣的臉被一道猙獰的傷痕劈開,變得詭異而恐怖。
賈琰的動作沒有停。他像瘋了一樣,手腕急速地?fù)]動著,刀光在畫布上瘋狂閃爍。“嗤啦!嗤啦!嗤啦!” 一刀,又一刀!縱橫交錯,雜亂無章!他瘋狂地切割著,破壞著,將整幅肖像畫徹底撕碎成一片片襤褸的碎布條!
炭筆的粉末和畫布的纖維碎屑在空氣中飛揚。
畫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美工刀切割畫布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和賈琰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陳露捂著嘴,臉色慘白,嚇得渾身發(fā)抖。
薛晴靠在桌邊,看著眼前這瘋狂的一幕,渾身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精心描繪的畫作,她感受到的久違的創(chuàng)作快樂,在短短幾秒鐘內(nèi),被徹底摧毀。而施暴者,正是那個幾分鐘前還被她下意識認(rèn)為是“任性天才”的少年。
最后一刀落下。畫布徹底變成了一堆掛在畫架上的破爛碎片。
賈琰停下動作,胸口微微起伏。他握著美工刀的手垂在身側(cè),刀尖上還沾著一點炭黑和畫布纖維。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向薛晴。
那張精致的臉上,陰鷙和瘋狂尚未完全褪去,嘴角卻扯出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他一步步走向薛晴,腳步聲在死寂的畫室里格外清晰。
薛晴下意識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賈琰走到她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冰冷的雪松香氣。他抬起那只沒有握刀的手,冰涼的指尖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薛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直視他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暗流的琥珀色眼睛。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輕柔得像情人間的耳語,卻字字淬著寒冰,鉆進(jìn)薛晴的耳朵,凍僵她的四肢百?。?/p>
“姐姐,你的眼睛,只能看著我?!?/p>
“你的畫布上,只能有我?!?/p>
“其他的一切,都是垃圾?!?/p>
“都該被毀掉?!?/p>
他松開手,后退一步,掃了一眼那堆畫布?xì)埡?,又看向旁邊嚇得魂不附體的陳露,眼神像在看什么礙眼的灰塵。
“現(xiàn)在,”他冰冷的視線轉(zhuǎn)回薛晴慘白的臉上,語氣帶著一種殘忍的命令,“把這些垃圾清理掉。全部?!彼D了頓,補充道,聲音輕柔卻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用火。燒干凈。我看著你燒?!?/p>
畫室里彌漫著焦糊味?;鹋枥锏挠酄a已經(jīng)冷卻,只剩下一些蜷曲的黑色灰末。陳露早就在薛晴近乎麻木的催促下,蒼白著臉,逃也似的離開了??諝饽郎萌缤U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薛晴背對著那堆灰燼,站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翱虮涞慕饘龠吘墸粝聨椎罍\淺的指甲印。下巴被捏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那種冰冷的觸感和力道。賈琰就站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沉默著。那股冰冷的雪松香氣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像一條無形的鎖鏈。
良久,賈琰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的聲線恢復(fù)了那種清亮,甚至帶上了一點無辜的困惑,仿佛剛才那個瘋狂撕畫、冰冷威脅的人根本不是他。
“姐姐,你生氣了嗎?”
薛晴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沒有回頭。
“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臟東西出現(xiàn)在你的畫布上。”賈琰走近一步,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委屈,“它們會污染你的感覺。你的畫布,應(yīng)該只承載最純粹、最美的東西。比如…”他的目光掃過窗外的鋼鐵叢林,又落回薛晴僵直的背影,“比如我讓你畫的東西。”
薛晴終于轉(zhuǎn)過身。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有什么東西被徹底燒掉了,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冷。她看著賈琰那張重新變得純凈無害的臉,一字一頓地問:“合同里,并沒有規(guī)定我不能畫自己的東西。那只是練習(xí)?!?/p>
賈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動。“是沒有明確規(guī)定?!彼姓J(rèn)得很痛快,隨即話鋒一轉(zhuǎn),笑容溫和得近乎殘忍,“但是,姐姐,合同的精神,是保證你的‘畫風(fēng)’專屬于我,用于教導(dǎo)我。你私下練習(xí)那些東西,就是在浪費你的‘感覺’,就是在違約?!彼贸鍪謾C,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幾下,調(diào)出電子版合同,翻到違約金條款那一頁,將屏幕轉(zhuǎn)向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