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貴妃賜下的那杯鶴頂紅,被我拿來澆了御花園里那株最名貴的‘洛陽錦’。
掌事太監(jiān)尖著嗓子,蘭花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魏蘭!你可知這是滔天大罪!”
我提起裙擺,緩緩蹲下,看著殷紅如血的毒酒滲入墨色的沃土,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公公,娘娘只說將此酒賜予我,卻沒說,要我怎么用?!?/p>
毒酒澆下去的第三天,那株半死不活的牡丹王,瘋了。原本一株雙色的花苞,竟硬生生從花蕊中又?jǐn)D出一抹純黑,三色并蒂,妖冶得如同鬼魅。消息傳遍了后宮,所有人都說,這是不祥之兆。
我跪在昭陽宮冰冷的地磚上,頭頂是淑貴妃金絲鳳釵上垂下的流蘇,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瀕死的神經(jīng)。
“魏蘭,”她聲音淬著冰,“你可知罪?”
“奴婢不知?!?/p>
“你用本宮賜你的酒,澆出這等妖物,穢亂宮闈,還敢說不知罪?”她猛地一拍桌子,上好的官窯茶盞應(yīng)聲而碎。
我抬起頭,直視著她美艷卻扭曲的臉,緩緩開口:“娘娘,此花名為‘三姝同歸’,乃祥瑞之兆。黑色為水,紅色為火,粉白為土。水火相濟(jì),厚土載德,此乃國運(yùn)昌隆之相。若說妖物,怕是見者心術(shù)不正,才看什么都像鬼魅?!?/p>
淑貴妃被我一番話噎得臉色發(fā)青。她最是迷信祥瑞災(zāi)禍之說,我這番話,正好堵死了她所有的發(fā)難。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奴才!”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今夜宮中設(shè)宴賞花,你便在一旁伺候。若真如你所說是祥瑞,本宮重重有賞。若有半分差池……”她頓了頓,眼神陰鷙如蛇,“本宮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知道,這是她設(shè)下的鴻門宴。那杯鶴頂紅里的砷化物,對人是劇毒,對植物卻是微量元素。在特定催化劑的作用下,它能刺激植物細(xì)胞發(fā)生變異,產(chǎn)生罕見的色素沉淀。
這根本不是什么祥瑞。
這是我親手催化出的,索命的號角。
夜宴當(dāng)晚,我被安排在離那盆‘三姝同歸’最近的位置。宮燈如晝,絲竹靡靡,御座上的皇帝蕭恒面色蒼白,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歌舞,眼神卻時不時飄向我身側(cè)的花。
淑貴妃一身盛裝,頻頻向皇帝敬酒,眼角的余光卻像淬了毒的針,一遍遍地扎在我身上。她在等,等一個發(fā)作的時機(jī)。
酒過三巡,歌舞正酣。
異變陡生!
那盆“三姝同歸”最中央那朵純黑的花,花瓣竟毫無征兆地開始卷曲,邊緣滲出殷紅如血的汁液,一滴,一滴,落在潔白的花瓣上,如同淚痕。緊接著,整朵花迅速枯萎,化作一灘黑水。
“啊——!”一個膽小的嬪妃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淑貴妃“霍”地站起,指著我,聲音因恐懼和興奮而顫抖:“妖物!果然是妖物!是這賤婢用毒酒澆灌,引來了花妖索命!來人!把她給本宮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驚恐,鄙夷,幸災(zāi)樂禍。
御座上的皇帝眉頭緊鎖,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
我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灘黑水,看著它腐蝕著花瓣,散發(fā)出淡淡的杏仁味。那是氰化物的味道。
我緩緩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從袖中取出一個不起眼的褐色玻璃瓶。
我走到那盆花前,擰開瓶蓋,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我拎著瓶子,轉(zhuǎn)身,對著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的淑貴妃,笑了。
“娘娘,這世上哪有什么花妖索命?!?/p>
“不過是有人在酒中除了鶴頂紅,還加了苦杏仁和曼陀羅。三種劇毒相遇,在土壤中與草木灰發(fā)生反應(yīng),生成了劇毒的氰化物。毒死了花,也毒死了土?!?/p>
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瓶身上三個紅色大字在燈火下格外清晰。
“要解此毒也簡單,無需符水,無需道士?!?/p>
“娘娘,敵敵畏兌水稀釋,比鶴頂紅好用多了?!?/p>
整個夜宴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手中那瓶敵敵畏散發(fā)出的刺鼻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淑貴妃的臉,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最后定格在一種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上。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花妖索命”大戲,會被我用這樣一種粗暴、詭異、完全超乎她認(rèn)知的方式,當(dāng)眾拆穿。
“你……你胡說八道!”她聲音尖利,卻底氣不足,“什么氰……什么化物!分明就是你使的妖法!”
“妖法?”我輕笑一聲,將目光轉(zhuǎn)向御座上那位始終沉默不語的君王,“陛下,您是天子,身負(fù)龍氣,妖邪不侵。您來看,這究竟是妖法,還是人為?”
蕭恒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針,落在我身上。他病了很久,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那雙眼睛,卻深不見底。
他緩緩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下臺階,來到我的面前。
他沒有看那盆詭異的花,也沒有看我手中的農(nóng)藥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你叫魏蘭?”他問,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是?!?/p>
“宮中專司蒔花的宮女,竟還通曉毒理?”
“回陛下,奴婢的父親曾是鄉(xiāng)野郎中,奴婢自幼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草木之性,相生相克,與藥理毒理,本就同源?!蔽掖瓜卵酆?,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娓娓道來。
我的父親,確實(shí)是郎中。只不過,不是鄉(xiāng)野郎中,而是掌管整個太醫(yī)院的院使。而我魏家,也非鄉(xiāng)野小戶,是三代御醫(yī),滿門忠良。
直到三年前,被淑貴妃的父親,當(dāng)朝太師,以一樁“毒害皇嗣”的冤案,構(gòu)陷滿門抄斬。
只有我,因早年被送入空山學(xué)藝,逃過一劫。
蕭恒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他伸出手,不是觸碰那盆花,而是從我手中,接過了那個敵敵畏的瓶子。
他拿到鼻尖下,輕輕嗅了嗅,刺鼻的氣味讓他微微蹙眉。
“此物,從何而來?”
“回陛下,此物名為‘?dāng)硵澄贰?,是奴婢用草藥與礦石自行調(diào)配,專用于驅(qū)除花木害蟲的藥劑。其性至陽至剛,恰好能克制那酒中至陰至寒的毒性。”我將“有機(jī)磷農(nóng)藥”的概念,巧妙地替換成了他們能理解的“陰陽相克”之說。
“自行調(diào)配?”蕭恒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宮中典籍,從未記載過此物。”
“是奴婢的家傳秘方?!?/p>
“好一個家傳秘方?!笔捄銓⑵孔舆f給身后的總管太監(jiān)蘇培盛,語氣聽不出喜怒,“蘇培盛,將此物送去太醫(yī)院,讓他們好生研究。再將這盆‘祥瑞’,也一并帶走,徹查?!?/p>
他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了淑貴妃。
“貴妃,”他聲音平淡,卻讓淑貴妃的身體猛地一顫,“今夜之事,疑點(diǎn)頗多。在你昭陽宮查明之前,你便禁足宮中,好生反省吧?!?/p>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一場精心策劃的殺局,以一種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草草收場。
我依舊跪在原地,直到蘇培盛走到我面前。
“魏姑娘,請起吧。”他的聲音比尋常太監(jiān)要醇厚些,看著我的眼神,也帶著幾分探究,“陛下口諭,讓你明日起,不必再去御花園當(dāng)差了?!?/p>
我心中一緊。這是要……處置我了?
“陛下讓你,去藥植司,專司培育毒草?!碧K培盛緩緩說道,“陛下說,既然你懂毒,那便讓你與毒為伴。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毒物?!?/p>
我愣住了。
藥植司,那是宮中最偏僻、最冷清的地方,專門種植一些用于研究的毒花異草。尋常宮人,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這是什么意思?是想將我徹底隔離,還是……另有深意?
蘇培盛看著我,意味深長地補(bǔ)充了一句:“陛下還說,那瓶‘?dāng)硵澄贰屗芨信d趣。讓你得空,多配制一些?!?/p>
我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懲罰,是保護(hù),也是試探。
他將我從御花園這個是非之地調(diào)離,又給了我一個名正言順研究“毒物”的身份。他想看,我究竟還有多少“家傳秘方”。
我,這顆看似無用的棄子,因?yàn)橐黄繑硵澄?,第一次,入了他的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