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的轆轆聲,終于在路府那兩扇威嚴(yán)的朱漆大門前徹底停歇。門扉早已洞開,路府上下,從主子到仆役,黑壓壓一片,整整齊齊地垂手恭立在門內(nèi)。那份刻意營造的恭敬,幾乎要溢出高墻。
領(lǐng)頭的是路老爺路世杰,他身旁立著當(dāng)家主母王氏。兩人身后,最扎眼的莫過于路家大少爺路虎。他那肥碩的身軀像座移動的肉山,滿臉橫肉堆疊,一雙綠豆小眼不安分地滴溜亂轉(zhuǎn),偏又套了件不合時宜的大紅錦袍,乍看之下,竟比新郎官還要喜慶幾分!
楚知易與路夢舟剛踏下馬車,路家那一張張堆滿諂媚笑容的臉便如潮水般涌了上來。路世杰尤為積極,哪里還敢擺半分岳丈的架子,老臉笑得皺成一朵盛放的菊花,褶子里都透著討好:“賢婿一路辛苦!快,快請進(jìn)府歇息!”路虎也忙不迭地湊上前,肥厚的手掌搓得沙沙作響,聲音洪亮地附和:“正是正是,妹夫快請進(jìn)!我們可盼星星盼月亮,等您一早上了!”
兩人一左一右,熱絡(luò)地簇?fù)碇淄镎?,卻將緊隨其后的路夢舟徹底晾在了原地,仿佛她只是車轅上落下的一粒塵埃。還是楚知易腳步微頓,側(cè)首回望了一眼,路家人才恍然記起還有這么個人。
王氏這才擠出個生硬的笑,接口道:“你們爺們兒自去前廳敘話,我領(lǐng)著蓁蓁去后院坐坐。她幾個姐妹都在,正好陪著說說話解解悶兒,賢婿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話音未落,幾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路家小姐便裊裊娜娜上前,對著楚知易盈盈下拜,鶯聲燕語齊喚:“姐夫安好?!背酌碱^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對路家這過分的殷勤視若無睹,目光只沉沉落在路夢舟身上,薄唇緊抿,一言不發(fā)。
路夢舟心下了然。楚知易這無聲的姿態(tài),既是不耐煩,也是恪守兩人之前的約定——到了路家,一切由她主導(dǎo),他盡量少開口。尋常女兒回門,自當(dāng)聽從娘家人安排。
可眼前這陣仗:路世杰與路虎那諂媚到近乎貪婪的嘴臉,王氏眼底閃爍的精光,還有那幾個慣常對她冷嘲熱諷的姐妹臉上那虛假的笑容……路夢舟心如明鏡。
若楚知易不在,她們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話?不過,既然路家存了這份心思,今日不將這心思徹底掐滅在萌芽里,日后必定麻煩不斷。不如順?biāo)浦?,看看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毒藥。
她迎著楚知易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楚知易這才收回視線,下頜微抬,示意路世杰在前引路。這短暫而無聲的交流,旁人未曾留意,王氏那雙精明的眼睛卻看得真真切切,心頭不由得“咯噔”一跳,掠過一絲狐疑。
待楚知易和路家男丁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王氏臉上那層假笑便如同揭下的面具,重新掛了起來,轉(zhuǎn)向路夢舟,語氣帶著一種浮夸的親熱:“哎喲,二姑娘今兒歸寧,可是貴客臨門!快,讓你姐妹們好好陪你敘敘舊。這才嫁出去幾天呀,家里就空落落的,我們都怪想你的。”
路家大小姐路萍萍最是擅長做表面文章,立刻兩步搶上前,親親熱熱地一把挽住路夢舟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拽過去:“好妹妹,快跟我們說說,攀上侯府那高枝兒,是什么滋味兒?瞧瞧你這通身的穿戴,這頭上的點(diǎn)翠簪子,嘖嘖,妹妹這真是一步登天,飛上梧桐變鳳凰了吧?”三小姐路蓮蓮和四小姐路蕉蕉也立刻跟著幫腔,酸溜溜的語氣幾乎能擰出汁來:“可不是嘛!這潑天的富貴,真是天大的福氣!妹妹可要惜福??!”
路夢舟心底冷笑連連。這幾個所謂的“姐妹”,哪一個不是巴不得看她從云端跌落泥潭?她們既眼紅侯府的潑天富貴,想探聽虛實(shí),又恨不得她在侯府里過得水深火熱。
若她們真有半分真心實(shí)意,她倒不介意說幾句侯府舒心快活的場面話??擅鎸ρ矍斑@群披著人皮的豺狼,為了省卻日后無窮無盡的糾纏,她早有準(zhǔn)備。
她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抽出那條浸透了濃烈姜汁的帕子,借著整理鬢角的動作,飛快地往眼下一抹——天殺的!丁香這丫頭實(shí)誠得過了頭,那姜汁簡直像淬了火!辛辣之氣直沖天靈蓋,瞬間沖開淚腺!
路夢舟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喉嚨也被那辛辣嗆得哽咽難言:“當(dāng)初……當(dāng)初你們誰不知道攀這門高親是火坑?一個個避之唯恐不及,硬生生推給了我!如今倒陰陽怪氣地說這是福氣?這份‘福氣’,給你們要不要?!你們誰稀罕,誰拿走!”她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將那精心描畫的妝容都沖花了。
路家三姐妹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和洶涌的淚水噎得一愣,臉上那假笑瞬間僵住,面面相覷,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當(dāng)初得知能和侯府結(jié)親,她們私下里哪個沒動過心思?
可王氏和各自的姨娘稍一分析,便都明白這婚事看著光鮮亮麗,內(nèi)里怕是比黃連還要苦上三分。否則,這等“好事”怎會落到路夢舟這個不受待見的庶女頭上?
只是此刻看她回門,一身行頭華貴非凡,氣色也比在路家時紅潤飽滿,就連身邊跟著的丫鬟,穿著氣派甚至隱隱壓過她們這些正經(jīng)小姐,那股子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嫉妒之火“噌”地又竄起老高:她憑什么?!
王氏一聽這話頭不對,再瞥見路夢舟身后那幾個眼生丫頭,雖低眉順眼,但衣著體面,舉止有度,分明是侯府派來的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這些話要是傳到侯府主子耳朵里,路夢舟死活她不在乎,可萬一侯府因此對路家生了嫌隙,斷了往來,那可就壞了大事!她忙堆起更熱絡(luò)的笑容,揚(yáng)聲招呼:“哎呀,看我這記性!二姑娘身邊幾位姑娘也辛苦了,快請到廂房用些茶點(diǎn)歇歇腳!”
說著便指揮自己的心腹婆子上前,熱情地“請”海棠幾人去廂房喝茶,還特意吩咐:“上好茶,把新做的玫瑰酥、如意糕都端上來!”目的不言而喻,一是隔開這些耳朵,二是趁機(jī)套套侯府的底細(xì)。
讓王氏和路家姐妹心頭暗喜的是,海棠幾個丫頭,竟絲毫沒有請示路夢舟的意思,只是略略屈膝,便大大方方地跟著那婆子走了。
這情形落在她們眼里,無疑是路夢舟在侯府地位低微的鐵證——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使喚不動,去留都無需過問于她,可見她在侯府的日子是何等煎熬,怕是半點(diǎn)主也做不得!
這么一想,眼見礙眼的外人已被支開,王氏連臉上那層薄薄的假笑都懶得維持了。她嘴角一撇,直接翻了個白眼,語氣刻薄得像淬了毒的針尖:“二姑娘,說這話就沒意思了!兒女婚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那是疼你,才替你尋了這樣一門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親事!不然就憑你這身份,能攀上侯府的高枝兒?如今你倒不知足了?還委屈上了?”
她那雙刻薄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路夢舟,目光像刮骨刀,語氣越發(fā)尖酸刻?。骸扒魄颇氵@一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比你姐妹們強(qiáng)了百倍不止!你也不摸著良心想想,天底下哪有我這般厚道的嫡母?這樣好的姻緣,自家親生的閨女都不留,偏偏給了你!你不思感恩圖報,反倒?jié)M腹牢騷,這是什么道理?還有沒有點(diǎn)良心了?”
路夢舟被那濃烈的姜汁辣得淚腺失控,根本說不出話,只能掩面啜泣,心里把實(shí)誠的丁香念叨了八百遍。
王氏見她哭得如此“凄慘”,越發(fā)認(rèn)定她軟弱可欺,在侯府必定受盡委屈,心中輕視更甚,底氣也更足了。想起家里早前商量好的盤算,她清了清嗓子,換上一副語重心長、推心置腹的口吻:
“唉,二丫頭啊,這樣天大的好親事落在了你頭上,如今你也算享了福了??赡阋膊荒芄忸欀约喊?!你回頭看看家里,看看你這幾個姐妹!她們的親事還沒著落呢!你如今是侯府的少奶奶了,身份尊貴,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家親姐妹隨隨便便就低嫁了吧?不然將來在侯府里走動,別人家的妯娌都出身名門望族,就你娘家,全是些不成器、上不得臺面的窮親戚,你臉上能有光?腰桿能挺直?”
“你跟路家,那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你回去后,好好在侯府老太太、你婆母,還有那幾位太太跟前用心伺候著,多討個歡心。留心著,仔細(xì)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家世清白、門風(fēng)端正、前程大好的公子哥兒,替你幾個姐妹也籌劃籌劃,牽牽線?!?/p>
“這事要是能辦成了,好處多著呢!一來,你姐妹后半輩子有了依靠,終身有靠,我們做長輩的也放心。二來,你們姐妹間也能互相幫襯,彼此有個照應(yīng),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有娘家人能說道說道,撐撐腰不是?你一個人在侯府,勢單力薄,孤掌難鳴,要是你姐妹都能嫁入高門,那不就是你最大的靠山?你在侯府的地位,不也跟著水漲船高,體面多了?二姑娘,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王氏盯著淚眼婆娑、似乎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的路夢舟,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算計,等著她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