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瑣冗長的婚禮儀式在一種壓抑而詭異的氣氛中進行。
高堂之上,謝槐安笑得一臉欣慰,與鎮(zhèn)國公夫婦寒暄,仿佛嫁出的真是他千嬌萬寵的嫡長女。
謝晚全程屏息凝神,完美地復刻著記憶中姐姐謝明懿的一顰一笑,行走坐臥。清冷,疏離,帶著世家女特有的、拒人千里的貴氣。
她感覺到一道目光,始終如影隨形地落在她身上,冰冷、探究,帶著穿透人心的銳利,來自她身邊那個名義上的丈夫——沈硯。
那目光讓她如芒在背,冷汗幾乎浸透了里衣。
終于熬到禮成。她被簇擁著送入布置得奢華無比的新房。
紅燭高燃,映得滿室生輝,錦繡堆疊,卻暖不透她心底的寒冰。侍女們魚貫退出,沉重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紅燭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像是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
門被推開,一股清冽的、混合著酒氣與雨夜寒意的氣息涌入。
謝晚藏在寬大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蓋頭遮擋了她的視線,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高大身影的靠近。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須臾,一柄纏著紅綢的玉如意,緩緩伸到了蓋頭之下。冰涼的玉質觸感隔著薄薄的紅綢傳來。謝晚的呼吸幾乎停滯。
蓋頭被輕輕挑起。
燭光瞬間涌入視野,有些刺目。謝晚下意識地微微瞇了瞇眼,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沈硯。
他身量極高,穿著大紅的喜服,更襯得面如冠玉,俊美得近乎凌厲。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此刻正沉沉地凝視著她,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是久別重逢的激動?是失而復得的狂喜?還是……深不見底的審視與一絲令人心悸的疑慮?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一寸寸刮過她的臉龐,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確認著什么。
謝晚強迫自己鎮(zhèn)定,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維持著“謝明懿”該有的平靜與一絲新嫁娘的羞怯。她的心跳,卻快要沖破胸膛。
沈硯沒有開口。他只是看著她,眼神越來越深,越來越沉。忽然,他向前一步,靠得極近。屬于男子的清冽氣息瞬間將她包裹,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
謝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體瞬間僵硬。
然后,她看到沈硯修長如玉、骨節(jié)分明的手抬了起來。那手指帶著薄繭,是習武之人的印記。
那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充滿絕對掌控意味的姿態(tài),緩緩地、目標明確地伸向她的左側鎖骨下方——那個被她用特制藥水精心遮掩了整整三年的地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謝晚全身的血液瞬間倒流,冰冷刺骨!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完了!他發(fā)現(xiàn)了!他要發(fā)現(xiàn)了!
那帶著薄繭的指尖,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精準地按在了她鎖骨下方的那一小片皮膚上。
謝晚清晰地感覺到,他指腹的溫熱透過衣料傳來,也清晰地感覺到,那被特制藥水覆蓋的、微微凸起的胎記輪廓!
沈硯的指尖,在她鎖骨下那處肌膚,反復地、用力地摩挲了幾下。像是在確認一個至關重要的印記。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復雜深沉,漸漸凝聚成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明懿……”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新房里響起,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沙啞與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又蘊含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你終于…回來了。
”他的指腹依舊停留在那處,帶著灼人的溫度,眼神緊緊鎖住她,仿佛要將她靈魂都看穿,“這胎記……我就知道,是你。”
謝晚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謶秩缤涞奶俾查g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認錯了!他徹徹底底地認錯了!他以為這胎記是姐姐謝明懿的印記!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謝明懿那里,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
她必須掩飾!必須!
謝晚強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幾乎要破口而出的尖叫,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
她迅速垂下眼簾,避開他灼人的視線,將所有的恐懼和絕望都深藏在眼底那片濃密的陰影里。
她甚至微微側了側頭,做出幾分不勝嬌羞的模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維持住聲線的一絲平穩(wěn):“……世子?!?/p>
然而,沈硯的目光是何等銳利。
她那一瞬間的僵硬,那極力掩飾卻依舊無法完全壓制的恐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激起了更深的探究與疑慮。他指腹的力道,似乎又加重了一分。
就在這時——
“轟隆——?。。 ?/p>
一道慘白的、撕裂夜幕的閃電驟然劈下,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炸雷!整個新房被映照得亮如白晝,又瞬間陷入更深的黑暗。
巨大的雷聲仿佛就在頭頂炸開,連帶著整個屋子都似乎震動了一下。
謝晚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威嚇得渾身一顫,幾乎是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嘩啦——!”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仿佛被這驚雷徹底激怒,瞬間從傾盆變成了倒灌!狂風卷著密集如箭的雨柱,瘋狂地抽打著窗欞。
一扇未曾關嚴實的雕花木窗被狂風猛地撞開!
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暴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狂暴地灌入溫暖的新房!狂風裹挾著雨水,劈頭蓋臉地打向床邊的新人!
謝晚首當其沖!
一股冰冷刺骨的雨水,如同一條兇狠的鞭子,精準無比地抽打在她左側的脖頸和鎖骨處!那地方,正是沈硯手指停留之處!
“啊!”謝晚被這冰冷和沖擊驚得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然而,已經晚了!
沈硯的目光,在她抬手遮擋之前,就已經死死釘在了她被雨水沖刷過的地方!
燭光在狂風中劇烈搖曳,光影明滅不定,卻足夠清晰。
只見謝晚那白皙如玉的左側鎖骨下方,原本光滑無痕的肌膚上,被冰冷的雨水一沖,那層精心涂抹、遇水即融的特制藥水,如同劣質的油彩般迅速溶解、剝落!
一個指甲蓋大小、邊緣清晰的淡紅色桃花瓣狀胎記,赫然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在搖曳的燭火下,那胎記紅得刺眼,紅得詭異!
沈硯臉上的所有表情——那失而復得的激動,那深情的呢喃,那強裝的平靜——在看清那胎記顯露全貌的瞬間,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寸寸碎裂,片片剝落!
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嘯般的暴怒!是滔天的殺意!是被愚弄、被欺騙的狂怒!
“你——!”沈硯的瞳孔驟然緊縮成針尖,里面翻涌起駭人的血色風暴!他猛地收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只剛剛還帶著溫柔摩挲的手,如同鐵鉗般狠狠扼住了謝晚纖細脆弱的脖頸!
“呃!”巨大的力量瞬間剝奪了謝晚的呼吸,劇痛和窒息感讓她眼前發(fā)黑,雙腳幾乎離地。鳳冠上的珠翠因劇烈的掙扎而叮當作響,散落一地。
沈硯欺身逼近,俊美無儔的臉龐因暴怒而扭曲,帶著地獄修羅般的森寒。
他掐著她的脖子,將她狠狠摜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聲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的殺意:
“胎記?呵……好一個胎記!明懿身上——從來干干凈凈!你、是、誰?!”
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沒謝晚,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她放棄了徒勞的掙扎,在沈硯那雙燃著地獄之火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蒼白絕望的倒影。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意義。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閉上眼,破碎的聲音從被扼緊的喉嚨里艱難擠出:
“世子……我本……就不是她……”
話音未落——
“砰!??!”
新房的雕花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狂風暴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整個溫暖不再的婚房。
一道纖細的身影,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她凌亂的發(fā)絲和蒼白的臉頰不斷流淌,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卻狼狽的曲線。
她扶著門框,氣息微弱,仿佛隨時會被風雨吹倒,然而那雙眼睛,卻在搖曳的燭火和慘白的閃電映照下,亮得驚人。
她的臉……竟然與床上被扼住脖頸的謝晚,有著驚人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輪廓!
她抬起濕漉漉的臉,目光先是掃過沈硯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臉,然后,緩緩地、精準地落在他那只死死掐著“新娘”脖頸的手上。
蒼白的唇瓣微微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在凄風苦雨中顯得異常詭異。一個輕柔得如同嘆息,卻又清晰無比地穿透風雨和窒息的房間的聲音,幽幽響起:
“夫君……這是……要娶兩個新娘嗎?”
沈硯扼住謝晚脖頸的手,驟然僵住。他猛地回頭,看向門口那個濕透的身影,臉上的暴怒如同被瞬間凍結,只剩下難以置信的、巨大的震驚和茫然。
謝晚在窒息與眩暈的邊緣,艱難地睜開眼,透過朦朧的淚光和水汽,看清了門口那張臉——那張她模仿了三年、頂替了三年的臉。
真正的謝明懿。
回來了。
冰冷的雨水混著屈辱的淚水滑落,謝晚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只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以及沈硯那一聲失控的、帶著巨大震顫的低吼:
“……明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