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盛城空氣帶著潮濕的灰味,街道反光像一條條不安分的蛇。我提著公文袋,
沿著金融區(qū)的石板路往衡新科技走,鞋底踩過積水,發(fā)出一聲悶響。
袋子里裝著昨晚律師幫我打印好的證據(jù)清單,
頂頁那行紅字格外刺眼:訴訟時效剩余46小時。衡新的大樓外立面是落地玻璃,
晨光里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把我整個人照得纖毫畢現(xiàn)。前臺是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人,
見我遞上名片和說明信后,眼神閃過一絲警惕?!皺n案室今天系統(tǒng)維護,暫不對外。
”對方說得禮貌,但語調(diào)像是在關(guān)一扇門。我沒動聲色,把信收回公文袋,
視線掃過他身后墻上的誠信為本四個字。字很大,筆畫沉重,卻因為燈光反射,
看上去有些虛?!澳菑陀〖梢韵冉o我一份嗎?我需要確認細節(jié)?!睂Ψ姜q豫了一下,
還是轉(zhuǎn)身去找。十分鐘后,一份復印合同和兩張出入庫單被推到我面前。紙張的觸感干燥,
但左上角的時間戳卻像多印了一層淡影,數(shù)字虛虛浮在那兒,好像隨時會剝落。
“這是你們系統(tǒng)打出來的嗎?”我問。前臺眨了眨眼,似乎在搜索一個安全的答案?!笆堑?。
”我沒有再追問,把文件放回袋子,轉(zhuǎn)身離開。走到樓下臺階時,手機震動,
是律師的短信:別在前臺停太久,會有人盯你。她的名字跳在屏幕上,像一記提醒,
把我的注意力從紙上的重影拉回現(xiàn)實。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便利店——記者。
他舉著相機沖我晃了晃手,又指向東邊的小巷。我明白他的意思,繞過去。巷子里潮濕陰暗,
垃圾桶旁的墻上畫著早已褪色的廣告標語。我靠在一處陰影里,把復印件拍了幾張,
發(fā)給律師。不到一分鐘,她打來電話,聲音壓得極低?!皬陀〖袉栴},
金額和你之前提到的報價不一致。原件必須盡快拿到?!蔽椅艘豢跉猓?/p>
抬頭看見巷口走來兩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步伐一致,像在執(zhí)行某種固定程序。他們經(jīng)過時,
目光在我和公文袋之間停了半秒,然后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往前。
心口那股壓迫感在這一刻被放大。我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在很多人眼里只是數(shù)字和合同,
而不是街道和人聲。出了巷子,我給記者回了個消息:別在正門晃,會引火。
他回了個OK的手勢,隨后發(fā)來一張照片——老同事夜里進了公司法務部,低著頭,
像是在避光。我把照片放大,背脊那條熟悉的弧度讓我無法忽視。
他曾在我最狼狽的時候替我頂過一次差,也曾在審訊室外遞過一杯熱水??烧掌系乃?,
不像在幫我。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我上車,司機問去哪兒。我報了一個地址,
是我三年前最熟悉的地方——老同事的住處?!叭ツ莾焊陕铮课覀儾皇钦f先拿合同原件嗎?
”律師在電話那頭提醒。我沉默了兩秒,目光落在公文袋的邊角,
那一疊紙像是壓著我的呼吸?!跋热ズ庑聜}庫?!蔽腋目?。電話那頭,律師只嗯了一聲。
倉庫位于城西,靠近老工業(yè)區(qū),鐵皮屋頂在陽光下泛著舊銅色的光??词厥业拈T半開著,
一只老貓趴在門檻,尾巴輕輕拍打。我掏出證件,說明來意??词厝朔朔怯泝?,
慢吞吞地搖頭?!俺鋈霂煊涗浛梢钥矗贤诔悄峡偛?。”他的語氣平淡,
像是在陳述天氣。我忍住失望,接過他遞來的記錄冊,快速翻閱。字跡工整,
但在七月二十九日那一欄,我看到一個手寫的縮寫,
像兩個字母重疊——那正是我在U盤文件路徑里見過的標記。這一刻,
我?guī)缀跄苈犚娦呐K的節(jié)奏在耳邊放大。我拍下那一頁,正準備合上冊子,
看守人卻忽然笑了笑。“有人找你。”順著他的視線,我看見律師站在門外,
手里拎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冷,像剛從另一場風暴里走出來。
“這是記者送來的?!彼研欧膺f給我。里面是一份打印的快遞單據(jù),寄件人一欄空著,
收件地址是我的廉租房,簽收時間也是七月二十九日。我抬起頭,
倉庫外的風把鐵皮吹得哐哐作響,像是在催促我快點走。律師盯著我,
語氣緩慢而低沉:“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我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把快遞單和倉庫的記錄冊并排放在一起。那兩組日期像兩條平行線,在我眼前緩緩靠攏,
仿佛隨時會在某個點交匯成一把鋒利的針。風聲更大了,紙頁在我手中輕輕顫動。
我忽然明白,這根針一旦刺下去,就沒有退路。盛城的夜,總有一種令人焦躁的潮濕感,
連路燈的光都被霧氣磨得發(fā)軟。距離監(jiān)管問詢會不到十二個小時,街道卻安靜得不合時宜,
只有偶爾駛過的出租車,在濕滑的路面上劃出一條條短暫的白線。我坐在廉租房的小桌前,
筆記本屏幕亮著,指針停在那份復印合同的掃描頁上。重影的時間戳像兩道重疊的影子,
怎么擦都擦不掉。我用放大工具反復比對,確定這不是打印機的問題,
而是源文件本身被覆蓋過。覆蓋的那一層,比原文件晚了整整四天。律師發(fā)來語音,
只有三個字:“坐得住?!彼穆曇粢琅f冷靜,卻像一條繃緊的弦,隨時可能斷。
我合上電腦,把打印好的文件放進公文袋,順手摸到那只老工牌。
卡面上的照片已被歲月磨模糊,但背面的門禁芯片依舊完好。它和U盤一起,
被我塞進了內(nèi)襯夾層。凌晨一點半,記者的消息跳了出來——一張模糊的照片,
拍的是老同事在公司后門和法務總監(jiān)短暫交談?;椟S的燈光里,他的姿勢很僵,
像在聽某個他不愿聽的指令。照片下方是一句留言:明天他會上臺。我盯著那條信息許久,
屏幕的光映得眼睛發(fā)酸。天亮得很快,灰白色的晨光還沒完全鋪開,
我就和律師在問詢會場碰了面。她穿著深灰色套裝,頭發(fā)一絲不亂,
像是提前進入了戰(zhàn)斗模式。會場設在監(jiān)管局大樓的八樓,正對面的玻璃墻外是城市的天際線。
長桌一字排開,正中是主持人,左側(cè)坐著公司代表,右側(cè)是我和律師。記者被安排在角落,
手里的相機沒有閑下來過。主持人敲了敲桌面,宣布會議開始。
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那位反派A——第一個發(fā)言。他的語速不快,
每一個字都像經(jīng)過精密計算,尤其在提到我的時候,嘴角微不可察地揚起。
“他三年前的行為,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公司的聲譽和運作?!必攧湛偙O(jiān)話音剛落,
公關(guān)總監(jiān)就接過話,遞上幾頁打印的聊天記錄——被刻意剪輯過的片段。屏幕上,
那些斷章取義的句子被放大投影在會場正前方。我的名字、我的話語,
被按在了不該存在的語境里,像一顆顆釘子,試圖把一個新的形象釘進所有人腦海。
我握著筆,指尖有些發(fā)涼。律師遞來一張紙條,只有一句話:別急,我們的時間在后面。
輪到我發(fā)言時,我把那份復印合同攤在桌上,指出重影的時間戳和金額不符之處,
并解釋哈希值如何證明文件被篡改。但當我說到一半,主持人插話:“你有原件嗎?
”會場的空氣像被壓住了,我看見反派A微微抬下巴,露出一抹勝利的神色。
“原件在衡新科技總部。”我回答。“那這份復印件可能不足以作為直接證據(jù)。
”主持人語氣平淡,卻像一記緩慢而沉重的槌聲。就在我準備繼續(xù)解釋時,
門口傳來細微的響動。一個工作人員走進來,在主持人耳邊低語了幾句。主持人微微一愣,
隨后宣布休會十分鐘。我趁機走到窗邊,律師緊隨其后?!袄贤碌淖C詞馬上會上臺。
”她低聲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笔昼姾螅瑫鲋匦掳察o下來。老同事走進來,
眼神從我臉上滑過,沒有停留。他宣誓后開始作證——證詞的核心,
是我曾在三年前提出過一個“用舉報換回崗位”的條件。這句話像一塊冰砸進我的胸口。
記者的快門聲此刻格外刺耳,像是要把這一瞬永遠定格。律師保持沉默,
只是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小圓圈。那是我們之間的暗號——不要反擊,先存證。老同事說完,
臺下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我坐回座位,視線落在桌角的U盤上。那枚小小的金屬片,
在燈光下閃了一下,像是提醒我它的存在。會議結(jié)束時,
主持人宣布將對相關(guān)證據(jù)進行進一步審核,董事會將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召開臨時會議。
我和律師走出會場時,走廊里空無一人。電梯門在盡頭緩緩打開,
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站在里面,手里提著一個我熟悉的牛皮紙信封。那一刻,
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比走廊盡頭的電梯提示音還要清晰。
電梯里那名男子將牛皮紙信封遞到我面前時,神情冷漠得像在完成一項例行任務。
信封并不沉,但我握住它的瞬間,能感覺到里面的紙張被壓成了硬硬的棱角。
律師示意我先不要拆,等出了大樓才打開。雨后的街道濕滑,天色低沉,車燈映在積水里,
像漂浮的光斑。我們在街角的咖啡館坐下,四周的玻璃蒙著一層水汽。我撕開信封,
里面是幾張彩色打印的截圖——我的頭像、我的名字,還有幾段聊天記錄。
對話的背景是熟悉的即時通訊界面,
但內(nèi)容被刻意拼接成了另一個意思:我似乎在暗示愿意用舉報來換回職位。
這種造假手法足夠老套,卻精準擊中了外界最容易相信的那部分。我看向律師,
她的眉間壓著一條細細的陰影?!斑@是他們的底牌之一?!彼穆曇艉艿停?/p>
“還沒到最狠的時候?!蔽页聊鸭埵栈匦欧?,心里卻清楚,
老同事今天的證詞并非全然背叛,他或許正被迫站在一個模糊的中間地帶??稍谶@個局面里,
中立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敵意?;氐搅夥繒r已經(jīng)傍晚,窗外的天空像潑了墨。
我的電腦屏幕彈出一條提示:云盤賬號在異地登錄,位置是公司總部所在的金融區(qū)。那一刻,
我?guī)缀跄苈犚姇r間在耳邊流走的聲音。我沖過去拔掉網(wǎng)絡,檢查U盤。
加密文件的剩余有效期只剩下二十四小時。屏幕上那行紅色的倒計時,
像是鑲嵌在視網(wǎng)膜上的警告。夜色壓下來,整座城市的燈火仿佛在逼近。記者打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