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時間這東西，有時候就像村口老井里的水，看著靜悄悄的，
舀起來才知道早被日頭曬得溫吞。妻子講這個故事時，指尖正剝著一顆青核桃，
漿汁染得指甲發(fā)烏 —— 她說這是她小時候的事，具體哪年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年的蟬鳴特別吵，吵得人心里發(fā)慌。按她的歲數(shù)倒推，
約莫是零四到一四年之間的事。要我說，記那么準(zhǔn)干啥？又不是給誰家立碑，故事嘛，
沾著點煙火氣就夠了。故事生在岳父的故鄉(xiāng)，西南邊陲一個巴掌大的村子。說是村子，
其實就幾十戶人家沿著山腳排開，偏房屋頂?shù)拿┎荼伙L(fēng)刮得東倒西歪，像一群沒睡醒的老頭。
旁邊就是大名鼎鼎的邊城，電影里演的那種青石板路、吊腳樓挨著江的地方，可這兒不一樣，
土路被牛踩得坑坑洼洼，下雨時能陷住半只草鞋。不過好在，都?xì)w一個省管，郵局送信時，
地址末尾好歹能寫上同一個縣名。故事的主角，沒人知道他大名叫啥。村里人喊他洋丙，
他哥叫洋大 —— 聽說是他爹當(dāng)年圖省事，生老大就叫大，生老二就按排行叫丙，
至于為啥跳過乙，誰也說不清。邊陲的日子，就像村頭那棵老香果樹，
一年年發(fā)新芽、落舊葉，沒什么波瀾?？刹栌囡埡?，
村口那棵大榕樹下的 "情報站" 總得有新料下鍋。巧的是，那幾年的洋丙，
像是專門給情報站供稿似的，一樁樁事做得比戲文還熱鬧。洋丙沒啥家人。他記事時，
爹就沒了 —— 說是給鄰村李老栓家蓋牛棚，木梁沒架穩(wěn)，從三丈高的棚頂摔下來，
頭磕在石頭上，沒等送到醫(yī)院就咽了氣。那天洋丙才五歲，穿個露屁股的開襠褲，
看著一群人戴白布，覺得新鮮，拉著戴孝的洋大吵："哥，放鞭炮！像過年那樣！
" 洋大反手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哇哇哭，他還以為哥是不想帶他玩兒。家里的日子，
全靠他娘撐著。他娘嫁過來前，家里是開裁縫鋪的，一手針線活做得地道。那時候的女人，
誰手里沒根針？可村里婆娘們寧愿花幾塊錢，也要找洋丙娘縫補(bǔ) —— 她納的鞋底，
針腳密得像魚鱗，穿三年都磨不破；補(bǔ)的補(bǔ)丁，能順著布紋的紋路走，不細(xì)看根本瞧不出來。
洋丙爹走后，她把壓箱底的竹制針線笸籮翻出來，白天在自家屋檐下支張木桌，
誰家有活計就喊她，縫衣裳收個幾塊，補(bǔ)褲子給幾個鋼镚，日子倒也能糊住嘴。每年暑假，
洋丙的任務(wù)就是放牛。娘總說："把牛放得油光水滑的，秋天賣了，不光能交學(xué)費，
還能給你扯塊藍(lán)布做新衣裳。" 洋丙信這話，每天天不亮就牽著水牛往山坳里鉆，
專挑嫩草多的地方去。他知道哪片坡的草帶露水，哪棵樹下有甜酸果，
甚至知道水牛喜歡在哪個水潭打滾。出事那天，太陽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出油。
洋丙想讓水牛多吃點，越走越深，等回過神來，四周的樹都長得差不多模樣，鳥叫得也生分。
他慌了，扯著牛繩往回拽，可水牛像是認(rèn)準(zhǔn)了某個方向，悶頭往前拱，
蹄子踏在落葉上沙沙響。天漸漸暗下來，烏云從山尖壓過來，像一塊浸了墨的破布，
要把這方天地全蓋嚴(yán)實。洋丙娘是在傍晚時發(fā)現(xiàn)兒子沒回來的。
她把最后一件縫好的衣裳遞給鄰居張嬸，抬頭看了看天，心里咯噔一下。往常這時候，
洋丙早該牽著牛，甩著柳條兒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回來了。
她站在院門口喊："洋丙 —— 洋丙 ——" 喊了十幾聲，只有山風(fēng)卷著樹葉響。
"轟?。? 一道閃電劈開烏云，亮得人睜不開眼。緊接著，雷聲像滾石一樣從山頂砸下來。
洋丙娘抓起墻上的蓑衣，連鞋都沒來得及換，就往山上跑。山路被曬了一天，還帶著熱氣，
可她腳底下全是涼的 —— 那是嚇出來的冷汗。風(fēng)越來越大，路邊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
枝條抽打著空氣，嗚嗚作響，像有無數(shù)只野獸在暗處喘氣。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膝蓋磕在石頭上，血順著小腿流進(jìn)鞋里，黏糊糊的。好幾次她都想坐下來喘口氣，
可一想到洋丙可能在山里淋雨，心就像被針扎著，又咬著牙站起來。雨點子先是稀稀拉拉的，
后來就變成瓢潑似的，打在蓑衣上噼啪響，順著領(lǐng)口往脖子里灌，冷得她直打哆嗦。
洋丙是在雨快停時找到路的。水牛忽然不鬧了，順著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往山下走，
他跟在后面，褲腳全濕透了，凍得直打噴嚏。剛走出林子，
就聽見洋大的聲音在喊他："洋丙！洋丙！" 他跑過去，看見洋大和村長帶著十幾個村民，
手里都拿著手電，昏黃的燈光在雨里明明滅滅。"我娘呢？" 洋丙問。
他以為娘肯定在家燒好了熱水，等著他換衣裳。洋大沒說話，臉在火光里看著發(fā)白。
村長抽了口旱煙，煙桿在石頭上磕了磕："洋丙，你帶路，我們往你放牛的地方再找找。
"后來有人說，洋丙娘是被找到時，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躺在一棵老榕樹下，
身上爬滿了黑螞蟻。洋丙那回哭得驚天動地，哭聲比山里的狼嚎還響，把嗓子都哭啞了。
他說他看見娘的手還攥著半根針，針眼里還穿著線 —— 許是找他的時候，
還想著哪家的活計沒做完。葬禮辦得簡單。村里每戶湊了點米，洋大請了兩個道士，
敲著鑼念了半天經(jīng)。送葬那天，洋丙盯著靈前的供桌發(fā)呆，忽然拉著洋大的衣角問："哥，
牛是不是胖了？能換新衣裳不？"洋大正蹲在地上數(shù)錢 —— 那是親戚鄰里隨的份子，
除去道士的工錢和買棺材的錢，還剩下三百零六塊。他抬頭看了看靈堂沒來得及拆的白布，
又看了看弟弟糊著泥巴的臉，忽然嘆了口氣："洋丙，我們現(xiàn)在是孤兒了。這些錢，
是娘留給我們的，叫繼承。"洋丙不懂啥叫繼承，只覺得手里的錢沉甸甸的。
他后來逢人就問："你家啥時候讓我繼承？我不要三百，五十塊就行。" 問得次數(shù)多了，
有的人就笑他，也有的人嘆氣。洋大還是帶著他去了學(xué)校。報名費花了五塊，
洋大把那本掉了頁的語文課本塞給他："好好學(xué)，別惹事。" 他把那間木房留給洋丙，
自己揣著一百九十五塊錢，踏上了去城里的班車后來洋大回過一次村。那是兩年后的事，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腳還沾著水泥。他站在自家門口，看著屋頂塌了個角，
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喊了幾聲 "洋丙"，沒人應(yīng)。鄰居說，
洋丙早就不在村里待了，整天在鎮(zhèn)上晃悠。洋大在門口蹲了半天，抽了半包煙，
最后把身上剩下的幾十塊錢塞在門檻縫里，走了。再后來，村委會收到一封從城里寄來的信，
說洋大在工地上摔了，老板跑了，包工頭沒錢賠，最后是政府出面，給火化了，
埋在城郊的公墓里。信里還附了一張賬單，是火化費和骨灰盒的錢，總共二百三。
村長拿著信，在情報站念了一遍，聽的人都沒說話，只有榕樹上的蟬鳴，吵得人心煩。
洋丙在學(xué)校待了一下午就煩了。他覺得老師講的 "之乎者也"，還不如情報站的故事好聽。
翹課的他揣著從哥哥給的錢，溜出學(xué)校，直奔鎮(zhèn)上的小賣部。
他花十三塊五買了一大包零食：兩袋辣條，三包水果糖，還有一塊芝麻糕。手里拿不下，
他看見柜臺上擺著的舊書換棒棒糖，就把幾本舊課本全丟給老板："換幾根棒棒糖。
" 老板認(rèn)得他，知道他家里的事，搖了搖頭，給了他五根橘子味的?；丶业穆飞?，
他用一整包辣條，收編了三個比他小的孩子。"以后你們聽我的，天天有零食吃。
" 他挺著胸脯，像個大將軍。快到村口時，他忽然想起洋大手里也有 "繼承"，
萬一哥看見他把錢花了，會不會揍他？他一拍腦袋，
給每個小孩塞了一根棒棒糖："今天就到這兒，明天再來找我。"到家時，屋里空蕩蕩的。
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打開那臺雪花屏的黑白電視，邊吃邊看。辣條辣得他直吸氣，
他就著水缸喝涼水，咕咚咕咚的。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屋里的塑料袋堆成了小山，
蒼蠅嗡嗡地繞著飛。洋丙嫌臭，拿起掃帚想掃地，掃了沒兩下就累了。他剛坐下，
那三個小孩就來了，扒著門框看。"進(jìn)來吧，" 洋丙揮揮手，"看電視。
" 上次給的零食沒白給，小孩們立刻幫他把垃圾堆到了門外。"砰砰砰！
" 敲門聲突然響了。"誰?。? 洋丙喊道。"收電費的！" 外面的人應(yīng)道。
洋丙拉開門，看見抄表師傅背著個帆布包，手里拿著個小本子。"多少錢？
" 他學(xué)著娘的語氣問，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大人。"一個季度，三個月的，一百一十三。
" 師傅把票據(jù)遞給他，"讓你家大人趕緊去交，不然要停電。"停電？那可不行。
洋丙最愛看的《西游記》，正演到孫悟空大鬧天宮呢。他從懷里掏出用手帕包著的錢，
數(shù)了一百一十三塊，遞過去。抄表師傅愣了一下 —— 他沒見過這么小的孩子，
身上帶這么多錢。旁邊那三個小孩眼睛瞪得溜圓，看著洋丙把錢給出去，
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個雞蛋。錢花得越來越快。半個月后，洋丙手里就剩四塊八了。
他看著空蕩蕩的零食袋，忽然想起洋大。"哥肯定在鎮(zhèn)上，" 他想，"他手里的繼承多，
肯定住旅館，有肉吃。" 他揣著那四塊八，想去鎮(zhèn)上找洋大。"去鎮(zhèn)上，小孩五塊，
大人八塊！" 村口的客運車師傅喊著。"我到鎮(zhèn)上再給你錢，" 洋丙扒著車窗，
"我哥在鎮(zhèn)上，他有好多繼承。"師傅是本村人，姓趙，知道洋丙的事。
他摸了摸洋丙的頭："洋丙啊，鎮(zhèn)上遠(yuǎn)，聽話，在家等著。" 說完，發(fā)動車子，
突突突地走了。洋丙不甘心。他看著汽車消失在路盡頭，咬了咬牙，自己往鎮(zhèn)上走。
路是水泥路，常年有大車走，坑坑洼洼的，太陽曬得他頭暈。走了兩個多小時，
他看見路邊有棵大槐樹，就蹲在樹蔭下歇腳。他餓了，
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硬的饅頭 —— 這是昨天從鄰居家討來的。饅頭太干，
噎得他直翻白眼。等他晃到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擦黑了。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不知道該往哪走。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看見路邊有家米粉店，就走了進(jìn)去。"老板，
給我一碗粉。" 他說，"我哥會來付錢，他有繼承。"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圍著藍(lán)布圍裙。她看了洋丙一眼，沒說話，轉(zhuǎn)身煮了一碗粉，還臥了個荷包蛋。
洋丙狼吞虎咽地吃完，抹了抹嘴："我哥叫洋大，你認(rèn)識不？"女人嘆了口氣，
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撥了個號碼："喂，派出所嗎？我這兒有個小孩，
像是隔壁村的......"洋丙是被村長接回去的。村長騎著一輛半舊的一二五摩托車，
洋丙坐在后面，摟著村長的腰。車燈昏黃的光，照著前面坑坑洼洼的路，像一條會動的蛇。
洋丙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他想問村長，洋大到底在哪，可話到嘴邊，
又咽了回去。第二天一早，村長就找到洋丙："村委會商量好了，你往后到各家?guī)椭苫睿?/p>
管飯。" 洋丙點點頭，他其實不在乎干啥，只要有飯吃，有電視看，
能去情報站聽故事就行。那些年，洋丙就成了村里的 "流動幫工"。今天幫張家割稻子，
明天幫李家挑水，晚上就睡在東家的柴房或西家的偏屋。他最愛做的事，就是吃完晚飯，
搬個小馬扎，去情報站聽人擺龍門陣。有人講《三國演義》，有人講村里的家長里短，
也有人講洋大在城里的事 —— 其實誰也不知道洋大在城里干啥，不過是編些故事解悶。
洋丙就坐在邊上，不說話，眼睛瞪得大大的，認(rèn)真的聽著。榕樹的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洋丙就這么一天天長大，從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長成了一個半大的少年。他的個子躥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