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以復(fù)仇為名的交易,正式開始。沈西澤離開后,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
空氣里還殘留著他身上清冷的木質(zhì)香,混合著古舊書卷的氣息,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籠罩。
我低頭,看著協(xié)議上“武器”兩個字,墨跡未干,卻仿佛烙鐵,燙得我指尖發(fā)顫。
武器……
好一個精準(zhǔn)又殘酷的定義。
我沒有去想這背后隱藏著什么,或者說,我不敢去想。當(dāng)一個人從萬丈懸崖墜落,抓住的哪怕是一根淬毒的藤蔓,也絕不會松手。
我需要的不是救贖,是同歸于盡的燃料。
而沈西澤,他給了我一座軍火庫。
第二天,我被一輛黑色的車接到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地方。
那是一棟藏在城市綠肺深處的白色建筑,沒有任何標(biāo)識,外表低調(diào)得像一個私人美術(shù)館。
可當(dāng)厚重的金屬門在我面前緩緩滑開時,我呼吸停滯了。
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不是實驗室,而是一個關(guān)于氣味的圣殿。
挑高十幾米的空間,一面墻是頂天立地的香料柜,成千上萬個棕色玻璃瓶按照香調(diào)、產(chǎn)地、年份整齊排列,如同一個龐大的氣味圖書館。每一個瓶身上都貼著手寫的標(biāo)簽,從格拉斯的五月玫瑰,到馬達(dá)加斯加的香草莢,從印度邁索爾的老山檀,到委內(nèi)瑞拉的零陵香豆。
其中有許多,是我只在教科書上見過的、早已停產(chǎn)或被列為天價的傳奇原料。
另一邊,是全套頂級的實驗設(shè)備。氣相色譜儀、質(zhì)譜聯(lián)用儀、旋轉(zhuǎn)蒸發(fā)儀……每一臺都閃爍著冰冷而昂貴的光澤。在中央,是一張巨大的白色調(diào)香臺,上面空無一物,像一塊等待畫家揮灑的畫布。
沈西澤的助理,一個叫陳默的男人,言簡意賅地向我介紹:“蘇小姐,這里以后就是您的專屬工作室。先生說,您需要的一切,我們都會提供。您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創(chuàng)作?!?/p>
說完,他便退了出去,將整個空間留給了我。
我像一個誤入神殿的信徒,腳步虛浮地走進(jìn)去。
我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一排貼著“龍涎香”標(biāo)簽的瓶子。冰涼的觸感傳來,真實得不像話。
在我的小工作室里,我連合成龍涎酮都要計算著成本用。而在這里,最純正的天然龍涎香,就這么隨意地擺在我面前。
我打開一瓶保加利亞大馬士革玫瑰的精油。
僅僅一瞬間,濃郁、復(fù)雜、帶著清晨露水和蜜糖甜香的玫瑰氣息就霸道地充滿了我的鼻腔。這不是市面上那些稀釋過、混雜著其他氣味的商業(yè)玫瑰,這是玫瑰的靈魂。
那一刻,被背叛的痛苦,被污蔑的憤怒,被絕望啃噬的日日夜夜,忽然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它們翻滾著,咆哮著,爭先恐后地涌向我的大腦,最終都化作一個念頭。
我要把這些情緒,這些痛苦,全都變成氣味。
我要調(diào)制出一款香水,一款能讓林薇薇和顧奕辰聞到就想起我,聞到就心生恐懼的香水。
它要像一道刻骨的疤,永遠(yuǎn)烙在他們功成名就的美夢上。
我開始了不分晝夜的創(chuàng)作。
整個世界都被我關(guān)在了那扇金屬門外。
我睡在實驗室的休息間,醒來就投入工作。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只有香氣的變化,才是我計量的單位。
我要創(chuàng)作的第一款香水,我給它取名叫“燼”。
灰燼的燼。
從灰燼中重生,帶著焚燒一切的決心。
我拋棄了所有甜美的、愉悅的香調(diào)。
我用樺木焦油和愈創(chuàng)木,營造出一種被烈火焚燒過的、帶著煙熏和焦苦的木質(zhì)氣息,那是我的絕望。
我用了大量的廣藿香和巖蘭草,它們帶著潮濕的、泥土的根莖感,那是我被踩進(jìn)泥濘里的掙扎。
可光有這些還不夠。
復(fù)仇不應(yīng)該只有痛苦和憎恨。那樣太脆弱,一擊即潰。
真正的復(fù)仇,是在廢墟之上,開出最妖冶的花。
我在尋找一種核心的香氣,一種能在焦土中頑強生存,帶著血腥味的美麗。
我試了上百種花香。
玫瑰太柔弱,晚香玉太嫵媚,茉莉太清高。
都不是。
我的情緒越來越煩躁,接連的失敗讓我的嗅覺和神經(jīng)都繃到了極限。我將一排排的試香紙狠狠掃落在地,白色的紙片像雪花一樣紛飛,散落一地。
每一張紙上,都是一個失敗的靈魂。
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深夜,實驗室的門開了。
我以為是助理陳默。頭也沒回,聲音嘶?。骸俺缘姆拍莾喊?,我沒胃口?!?/p>
腳步聲沒有停,一直走到了我身后。
一股熟悉的、清冷的氣息將我包裹。
是沈西澤。
我有些狼狽地轉(zhuǎn)過身,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副鬼樣子。
他卻好像沒看到一地的狼藉,只是將一個恒溫箱放在我的調(diào)香臺上。
“打開看看?!彼穆曇粼诳諘绲膶嶒炇依?,有種奇異的安撫作用。
我遲疑地打開箱子。
一股奇異的香氣,瞬間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種玫瑰的香味,但和我聞過的所有玫瑰都不同。它沒有尋常玫瑰的甜美和浪漫,反而帶著一種微弱的金屬氣息和一種近乎辛辣的綠意,像一朵在鋼鐵廢墟里,用鐵銹和荊棘滋養(yǎng)長大的玫瑰。
孤傲,頑強,帶著一種凜冽的、不容侵犯的美。
“這是什么?”我失聲問。
“黑絲絨玫瑰,”沈西澤看著我的眼睛,“只在土耳其一個叫哈爾費蒂的村莊少量種植。因為當(dāng)?shù)鬲毺氐耐寥篮偷叵滤?,它的花瓣呈現(xiàn)出近乎黑色的深紅,氣味也因此變得獨一無二。全世界的年產(chǎn)量,不超過五公斤。”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是它。
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燼”的心臟。
一朵帶著血腥氣的,在灰燼里盛開的玫瑰。
“你是怎么……”我話沒說完,自己就噤了聲。問他怎么找到的,就像問他為什么這么有錢一樣,愚蠢且多余。
他只是看著我,目光深沉。
“你的武器,必須是最好的?!?/p>
那一晚,我終于完成了“燼”的最終配方。
當(dāng)最后一滴黑絲絨玫瑰精油融入基調(diào),整個香氣結(jié)構(gòu)瞬間完整了。
初聞是刺鼻的煙熏火燎,仿佛置身火場。
幾分鐘后,那朵帶著金屬鐵銹味的黑色玫瑰,從焦土中破土而出,頑強地、帶刺地綻放。
而尾調(diào),是冷靜的、潮濕的、帶著塵埃落定后悲涼感的廣藿香和雪松。
它不美好,甚至有些冒犯。
但它是我。
是那個被燒成灰燼后,重新拼湊起來的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