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賓利駛進梧桐掩映的別墅區(qū)時,溫然正盯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子沾著點未干的泥漬,是今早從鄉(xiāng)下老屋出來時,被門檻絆倒蹭上的。
她抬手理了理額前碎發(fā),指腹觸到一塊淺淺的疤痕——那是十歲那年,
被養(yǎng)母的兒子用石頭砸的,當時血流進眼睛里,她以為自己要瞎了,躺在柴房的稻草堆里,
咬著牙沒敢哭出聲?!皽匦〗?,到了?!彼緳C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溫然推開車門,
腳剛沾地,就被眼前的景象刺了下眼。雕花鐵門外是修剪齊整的草坪,
噴泉在陽光下濺起細碎的金點,正對著的別墅像座白色城堡,落地窗擦得能映出天上的云。
這就是她本該待了二十年的地方,而她真正待了二十年的家,是三間漏雨的土坯房,
院里堆著發(fā)臭的豬糞,夏天滿墻爬著黏糊糊的蝸牛。玄關(guān)處鋪著厚厚的羊絨地毯,
溫然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沾泥的鞋底在門墊上蹭了又蹭??蛷d里靜悄悄的,
歐式吊燈的光落在地板上,亮得晃眼。沙發(fā)上坐著三個人。正中間的男人頭發(fā)已有些花白,
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臉上刻著中年人的沉穩(wěn),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和……愧疚。
這是溫建明,她的親生父親。DNA報告寄到鄉(xiāng)下那天,養(yǎng)母拿著皺巴巴的紙,
罵了她整整一夜“喪門星”,說她早該滾回金窩窩,別在窮地方礙眼。
溫建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
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嘆息:“……回來了?!彼磉呉蕾酥呐吮pB(yǎng)得極好,
一身香奈兒套裝,指甲涂著精致的酒紅色,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臟東西。
這是林慧,她的親生母親。溫然記得資料里寫,林慧是當年的?;?,嫁給溫建明后養(yǎng)尊處優(yōu),
性子嬌縱,最疼愛的就是身邊那個女孩。女孩穿著公主裙,頭發(fā)梳成漂亮的花苞頭,
懷里抱著只雪白的波斯貓,怯生生地往林慧身后縮了縮,露出雙濕漉漉的杏眼,
像受驚的小鹿??蓽厝豢辞辶耍切÷寡鄣撞刂牟皇呛ε?,是警惕,像護食的小獸。
這就是溫瑤,那個占據(jù)了她人生二十年的養(yǎng)女?!罢局墒裁??”林慧先開了口,
語氣冷得像冰,“進來?!睖厝蛔哌M去,腳步很輕,像怕踩臟了地毯。她沒說話,
只是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一副鄉(xiāng)下孩子初見大場面的局促模樣。
這是她練了一路的表情——示弱,永遠是最安全的武器?!皽厝皇前??
”林慧放下端著的咖啡杯,瓷杯與托盤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跟你說清楚,
瑤瑤在這個家待了二十年,我們早就把她當親生女兒了。你回來,我們不反對,
但別想搞那些有的沒的,想搶瑤瑤的東西,我第一個不饒你?!睖厝坏念^垂得更低了,
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沒有想搶東西?!薄皼]有最好?!绷只劾浜咭宦?,
“溫家不缺你一口飯吃,安安分分住著,別惹瑤瑤不高興,以后少不了你的好處。要是識相,
就知道什么該爭,什么不該爭?!边@話像根針,輕輕刺在溫然心上。她想起十五歲那年,
養(yǎng)母把她攢了半年的學費拿去給親生兒子買游戲機,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
早晚要嫁人”;想起冬天沒有棉衣,她裹著破麻袋在灶臺前取暖,
聽著養(yǎng)母和兒子在里屋笑;想起無數(shù)個被打罵的夜晚,她縮在角落,咬著牙想,憑什么?
憑什么別人能住暖房、穿新衣,她就要在泥里打滾?現(xiàn)在她知道了,因為有人偷了她的人生。
可偷了人生的人,此刻正被她的親生母親護在懷里,而她這個正主,卻被警告“別爭”。
“媽,別說了,姐姐剛回來……”溫瑤拉了拉林慧的袖子,聲音軟得發(fā)膩,
“姐姐肯定不是那樣的人?!彼f著,抬眼看向溫然,嘴角彎出淺淺的梨渦,“姐姐,
你別往心里去,媽媽就是太疼我了。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溫然抬起頭,對上溫瑤的眼,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像風吹即散的霧:“謝謝?!本驮谶@時,
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年輕男人快步走下來,濃眉大眼,
長得和溫建明有幾分像,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戾氣。這是溫哲,她的親生大哥?!熬褪悄悖?/p>
”溫哲走到溫然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像在審視一件貨物,“鄉(xiāng)下回來的?
”溫然沒說話,只是看著他?!拔腋嬖V你,”溫哲的聲音陡然拔高,“這個家,
瑤瑤的地位誰也動不了!你要是敢給她使絆子,或者打公司的主意,我打斷你的腿!
”他說著,揮了揮拳頭,語氣里的威脅毫不掩飾。溫然的指甲猛地掐進掌心,
疼意順著神經(jīng)竄上來,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她看著眼前這三個所謂的“親人”——冷漠的母親,愧疚卻懦弱的父親,被當槍使的蠢貨。
溫然搬進溫家大宅的第三天,就被溫建明安排進了溫氏集團。不是什么光鮮的職位,
只是行政部的助理,每天負責整理文件、復印資料,
和她在鄉(xiāng)下工廠里分揀零件的工作比起來,不過是換了個干凈的牢籠。
她穿著林慧讓人準備的、明顯是溫瑤穿過的舊款西裝套裙,布料有些發(fā)硬,
領(lǐng)口磨出了細毛邊,站在亮堂得能照出人影的辦公區(qū)里,像株被錯栽進溫室的野草。
“那就是溫總的親生女兒?看著也不怎么樣啊?!薄奥犝f在鄉(xiāng)下待了二十年,嘖嘖,
難怪一身土氣。”“小聲點,沒看見溫瑤小姐早上特意過來打招呼嗎?
明眼人都知道該站哪邊?!备`竊私語像蚊子似的鉆進耳朵,溫然垂著眼,
把剛復印好的文件按頁碼排好,指尖劃過紙張邊緣,留下淺淺的白痕。
她知道這些目光和議論會來,就像知道太陽總會東升西落——二十年來,
她早就學會了在別人的打量和唾沫星子里活下去,
區(qū)別不過是以前的人罵她“沒人要的野種”,現(xiàn)在換了種說法,
叫“不配進溫家的鄉(xiāng)下丫頭”?!皽厝唬@份報表下午三點前要送到市場部張經(jīng)理桌上,
別忘了?!辈块T主管把一疊厚厚的文件扔在她桌上,語氣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視。
這是溫瑤的意思,她早上來行政部“視察”,笑著對主管說“姐姐剛回來,
可能不太熟悉公司流程,您多費心帶帶她”,那笑容里的暗示,誰都聽得懂。
溫然應(yīng)了聲“好”,拿起報表時,瞥見主管眼里一閃而過的得意。她抱著文件穿過走廊,
迎面撞上了溫瑤?!敖憬?!”溫瑤夸張地叫了一聲,手里的咖啡“啪嗒”掉在地上,
褐色的液體濺了溫然一身,也浸濕了她懷里的報表。溫瑤立刻紅了眼眶,慌忙去拉溫然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這報表……”周圍很快圍攏了人,
溫瑤的眼淚說來就來,抽噎著解釋:“我剛想問問姐姐適應(yīng)得怎么樣,沒站穩(wěn)……都怪我,
這報表要是耽誤了事情可怎么辦呀?”溫然看著自己胸前濕透的衣襟,
還有報表上暈開的墨漬,指尖微微收緊。這出戲碼拙劣得可笑,
和鄉(xiāng)下那些女人撒潑耍賴的套路如出一轍,只不過溫瑤披了層“嬌貴”的外衣。她抬起頭,
臉上沒有怒意,反而帶著點無措的慌張,聲音細細的:“沒事,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拿穩(wěn)。
”“怎么能不怪我呢?”溫瑤哭得更兇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
“爸爸知道了肯定會罵我的……姐姐,要不你罵我?guī)拙浒?,我心里能好受點。
”人群里開始有人替溫瑤說話:“溫瑤小姐也是好心”“這鄉(xiāng)下丫頭看著木訥,
脾氣倒還行”。溫然低著頭,任由那些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像被雨水打蔫的葉子,
安靜得讓人心頭發(fā)軟。就在這時,溫哲大步流星地沖了過來。他顯然是被溫瑤的人叫過來的,
一看見眼前的景象,臉色瞬間漲紅,指著溫然的鼻子就罵:“溫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剛回來就想找事是吧?瑤瑤好心對你,你就這么欺負她?”溫然猛地抬頭,
眼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嘲諷,快得讓人抓不住。她沒看溫哲,而是轉(zhuǎn)向溫瑤,
聲音帶著點顫抖:“你別跟大哥說,真的不怪你……”“都這樣了還不怪她?
”溫哲被她這副樣子激怒了,覺得她是在裝模作樣,“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剛回溫家就想給瑤瑤下馬威?告訴你,有我在,你別想動她一根手指頭!”他的聲音很大,
整個辦公區(qū)都安靜了下來。溫然的嘴唇抿了抿,眼圈慢慢紅了,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
她拿起濕透的報表,低聲說:“我去重新做一份,不會耽誤事的?!闭f完,她抱著文件,
低著頭從溫哲身邊走過。經(jīng)過他身邊時,溫哲還故意撞了她一下,她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卻始終沒回頭??粗龁伪〉谋秤跋г谧呃缺M頭,溫瑤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隨即又換上擔憂的表情,拉著溫哲的胳膊:“大哥,你別生氣了,
真的不怪姐姐……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讓她誤會了?”“跟你沒關(guān)系!
”溫哲心疼地看著她,“都是那個鄉(xiāng)下丫頭的錯,我回頭一定好好說說她!”而此時的溫然,
正站在茶水間的鏡子前。鏡子里的女孩頭發(fā)有些凌亂,衣服濕了一大片,臉色蒼白,
眼里還含著水光,活脫脫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可憐。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了拍臉,
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溫哲的愚蠢,溫瑤的淺薄,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這些人在蜜罐里泡久了,以為世界就是他們看到的樣子,以為眼淚和脾氣就能解決一切。
他們不知道,真正的生存法則從來都藏在暗處——不是比誰的聲音大,而是比誰更能忍,
更能懂得利用別人的弱點。下午三點,溫然準時把重新打印好的報表送到了張經(jīng)理辦公室。
張經(jīng)理看著她身上換下來的、明顯不合身的備用工裝,又看了看她手里整整齊齊的文件,
眼神復雜了一瞬,沒說什么,簽了字。下班回到家,林慧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臉色冰冷。
溫然剛換好鞋,她就開口了,語氣像淬了冰:“溫然,我警告你,
別以為在公司里裝可憐就能博同情?,幀帍男〉酱筮B罵都沒被罵過,你要是再敢欺負她,
就給我滾出溫家!”溫然放下包,低著頭,手指摳著衣角:“我沒有欺負她,
是我自己不小心……”“還敢頂嘴?”林慧猛地站起來,指著她的鼻子,“瑤瑤都跟我說了!
你明知道那報表重要,還故意弄濕,不就是想讓她在公司難堪嗎?
我怎么會生出你這么心思歹毒的女兒!”“媽!”溫然抬起頭,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帶著哭腔,“我真的沒有……我重新做了一份,沒有耽誤事的,
你相信我……”她的眼淚像砸在棉花上,林慧半點動容都沒有,
反而更煩躁了:“別在我面前哭!看著就晦氣!趕緊回你房間去,別在這礙眼!
”溫然咬著唇,轉(zhuǎn)身往樓上走。經(jīng)過樓梯口時,正好撞見溫建明回來。
他看到溫然通紅的眼睛和臉上未干的淚痕,皺了皺眉:“怎么了這是?”沒等溫然說話,
林慧就搶著說:“還不是她在公司欺負瑤瑤!建明,我看這丫頭根本養(yǎng)不熟,心思太壞了!
”溫建明看向溫然,眼神里帶著審視。溫然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淚,小聲說:“爸,
是我不好,讓媽生氣了。您別怪媽?!彼绞沁@樣,溫建明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早上司機匯報的、溫然在公司被溫哲當眾訓斥的事,
再看看眼前這孩子明明受了委屈卻還要替別人說話的樣子,一股愧疚感涌了上來。這二十年,
她在鄉(xiāng)下吃了多少苦,才會養(yǎng)成這樣隱忍的性子?“好了,別說了?!睖亟鲹]了揮手,
語氣帶著疲憊,“然然剛回來,很多事情不懂,慢慢教就是了?!彼聪驕厝唬?/p>
“跟我來書房一趟。”進了書房,溫建明讓她坐下,
沉默了半晌才開口:“今天在公司……是大哥不對,我已經(jīng)說過他了。
”溫然搖搖頭:“不怪大哥,他也是擔心瑤瑤?!薄艾幀帯睖亟鲊@了口氣,
“她被我們慣壞了,有些任性,但心腸不壞。你是姐姐,多讓著她點?!睖厝坏椭^,
沒說話,只是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壓抑哭聲。溫建明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的愧疚更甚。
他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黑卡,放在桌上,推到溫然面前:“這張卡你拿著,里面有五百萬。
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別委屈了自己。在公司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告訴爸?!睖厝惶痤^,
眼里滿是驚訝,還有點不敢相信:“爸,我不能要……”“拿著。
”溫建明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這是你應(yīng)得的。以前是爸媽對不起你,
以后會慢慢補償你的?!睖厝豢粗菑埛褐涔獾暮诳ǎ?/p>
又看了看溫建明臉上復雜的神情——有愧疚,有補償,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想用錢來彌補親情的敷衍。她慢慢伸出手,把卡拿了過來,
緊緊攥在手心,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謝謝爸?!彼穆曇魩е鴿庵氐谋且?,
聽起來真誠又感激?!班?,回房休息吧?!睖亟鲹]了揮手,轉(zhuǎn)過身去,看著窗外的夜景,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溫然拿著卡,走出書房。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
她臉上的脆弱和感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低頭看了看手心的黑卡,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五百萬。這就是溫建明對她二十年苦難的第一筆“補償”。
她走到自己的房間,反鎖房門,
從行李箱底層翻出一個舊存折——那是她在鄉(xiāng)下打工攢下的、不多的積蓄。她拿著黑卡,
走到書桌前的筆記本電腦旁,插進去,輸入溫建明告訴她的密碼,
屏幕上跳出“余額:5,000,000.00”的字樣。她沒有猶豫,
立刻操作著把這筆錢轉(zhuǎn)到了自己的私人賬戶里。做完這一切,她把黑卡隨手扔在桌上,
像是在扔一塊沒用的垃圾。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她臉上,一半明亮,
一半隱在陰影里。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腦海里閃過鄉(xiāng)下那些難熬的日子——養(yǎng)母刻薄的打罵,村里孩子的嘲笑,冬天凍裂的雙手,
夏天毒辣的太陽……那些記憶像烙鐵一樣刻在她骨子里,提醒著她,
從來都沒有什么“補償”,只有自己掙來的才是真的。溫瑤的小動作,溫哲的愚蠢,
林慧的厭惡,還有溫建明的愧疚……這些都是她可以利用的東西。就像在鄉(xiāng)下時,
她會利用墻角的陰影躲避烈日,會利用泥濘的小路甩開追打她的孩子,現(xiàn)在,
她要利用這些人的弱點,一步步往上爬。手機“?!钡仨懥艘宦暎倾y行發(fā)來的到賬短信。
溫然睜開眼,看著那條短信,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這只是開始。她要的,
遠不止這五百萬。第二天,溫然依舊穿著那身舊西裝去上班。同事們看著她,
眼神里多了些探究——畢竟誰都知道,溫總昨天把她叫進了書房,還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溫瑤也來看她,依舊是那副嬌滴滴的樣子:“姐姐,昨天的事對不起呀,
我讓廚房給你燉了湯,等下讓阿姨送過來?!睖厝恍α诵Γ軠睾偷臉幼樱骸爸x謝你,瑤瑤。
”她的態(tài)度讓溫瑤有些意外,又有些不安,但看著溫然依舊穿著舊衣服,
想著她大概是真的被鎮(zhèn)住了,也就放下心來,轉(zhuǎn)身去了溫哲的辦公室。溫然看著她的背影,
低頭繼續(xù)整理文件。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紙張,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冷靜。游戲,才剛剛開始。而她,
有的是耐心。溫然在行政部待了半月,每天被瑣碎事務(wù)淹沒。
溫瑤的小動作從未斷過——要么是“不小心”把咖啡灑在她的報表上,
要么是在茶水間故意大聲說“鄉(xiāng)下親戚又來要錢”,話里話外都在暗示溫然貪慕虛榮。
溫哲像被牽線的木偶,每次都準時沖過來替溫瑤出頭,罵她幾句“不知好歹”才罷休。
溫然始終低著頭,像塊捂不熱的石頭。同事們漸漸覺得沒趣,
私下議論也從“看她笑話”變成了“這丫頭倒是能忍”。只有溫然自己知道,她不是在忍,
是在等。她把每天經(jīng)手的文件按類別歸檔,把各部門的報表數(shù)據(jù)抄錄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連保潔阿姨打掃時念叨的“三樓茶水間漏水三個月沒人修”都記了下來。
這些看似無用的碎片,正在她心里拼湊出溫氏集團的輪廓——一座外表光鮮,
內(nèi)里卻爬滿蛀蟲的大廈。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月末的項目復盤會上。
溫氏旗下的子公司負責的城東商業(yè)綜合體項目出了紕漏——原定的招商率未達標,
前期投入的五個億眼看要砸在手里。溫哲作為項目負責人,在會議室里暴跳如雷,
指著招商部經(jīng)理的鼻子罵:“一群廢物!連幾個品牌都搞不定,我看你們是不想干了!
”招商部經(jīng)理漲紅了臉:“溫副總,不是我們不作為,是對方突然提價,
還要求減免三年物業(yè)費,這根本不符合公司規(guī)定!”“規(guī)定規(guī)定!就知道拿規(guī)定說事!
”溫哲把報表摔在桌上,“當初是你們拍著胸脯保證能搞定,現(xiàn)在出了問題就找借口?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幾個老董事皺著眉,顯然對溫哲的處理方式不滿。溫建明坐在主位,
臉色鐵青,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溫瑤坐在溫哲旁邊,適時地開口,
聲音柔柔的:“大哥也是急壞了,這個項目對公司很重要的。要不……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比如適當放寬點條件?”“放寬條件?”財務(wù)總監(jiān)立刻反駁,“那公司至少要多損失兩千萬!
而且開了這個先例,以后其他項目怎么辦?”溫瑤被噎得說不出話,眼圈又紅了,
委屈地看向溫建明:“爸,我也不懂這些,就是想幫大哥分擔……”溫建明沒理她,
目光掃過全場:“誰有辦法?”沒人應(yīng)聲。這個項目卡在最尷尬的節(jié)點,進則虧損,
退則前期投入打水漂,誰都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就在這時,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我……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門口。溫然站在那里,手里抱著一疊文件,
顯然是剛被叫來送資料的。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緊張。溫哲皺眉:“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出去!”“讓她說。
”溫建明抬手制止了兒子,眼神復雜地看著溫然,“你說吧。”溫然深吸一口氣,
走到會議桌旁,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正是她這半個月整理的項目相關(guān)資料。
她沒有看溫哲和溫瑤,徑直看向溫建明和幾位董事:“我看了項目的招商清單,
發(fā)現(xiàn)我們主要在爭取高端奢侈品品牌,但城東片區(qū)的住戶以中產(chǎn)階級為主,
奢侈品消費需求其實有限?!彼闷鹨恢ЧP,
在白板上快速寫下幾個名字:“這些是最近在二線城市擴張很快的輕奢品牌和連鎖餐飲,
他們的目標客群正好匹配城東住戶,而且租金要求比奢侈品品牌低30%,還能自帶流量。
”溫哲嗤笑一聲:“你懂什么?招些不入流的牌子,那商業(yè)綜合體的檔次都被拉低了!
”“檔次不能當飯吃。”溫然轉(zhuǎn)頭看他,眼神平靜,“項目的核心是盈利。
如果堅持招奢侈品品牌,要么達不到招商率,要么被迫讓利導致虧損;但如果調(diào)整定位,
引進匹配客群的品牌,不僅能快速填滿商鋪,還能通過人流帶動其他消費,
反而可能超額完成利潤目標?!彼帜贸鲆环輸?shù)據(jù)報表:“這是我做的市場調(diào)研,
城東片區(qū)的家庭月收入在兩萬到五萬之間的占比67%,
他們更傾向于‘性價比高的精致消費’,這正是輕奢品牌的優(yōu)勢。
而且我查了這幾家品牌的拓店計劃,他們今年有在本市擴張的打算,
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場地?!睍h室里靜得能聽到呼吸聲。幾位董事交頭接耳,
臉上露出贊許的神色。財務(wù)總監(jiān)拿起溫然的報表看了看,點頭道:“這個思路可行,
成本能降下來,風險也小得多。”溫建明看著溫然,眼神里充滿了驚訝。
他一直以為這個剛從鄉(xiāng)下回來的女兒頂多是老實本分,沒想到她不僅敢在這樣的場合說話,
還能拿出如此清晰的方案,比沖動魯莽的兒子和只會哭哭啼啼的養(yǎng)女強多了。
“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溫然低下頭,
手指捏著衣角,恢復了那副怯懦的樣子:“我……我就是沒事的時候瞎看的,可能說得不對,
讓各位長輩見笑了?!薄罢f得很好!”一位姓周的老董事贊道,“建明,這孩子有想法,
比小哲穩(wěn)多了!”溫哲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想說什么,卻被溫建明一個眼神制止了。
溫建明站起身,拍了拍溫然的肩膀:“然然,這個方案很好,就按你說的來。從今天起,
你調(diào)到項目組,協(xié)助招商部推進這件事?!睖厝惶痤^,眼里閃過一絲驚喜,
隨即又低下頭:“我……我怕做不好……”“有爸在,怕什么?”溫建明的語氣難得溫和,
“放手去做,需要什么支持盡管說?!鄙?,溫然抱著文件走出會議室,迎面撞上了溫瑤。
溫瑤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姐姐,你真厲害……”溫然笑了笑,沒說話,擦肩而過。
溫哲跟在后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快步追上溫瑤,低聲安慰著什么。溫然聽著身后的動靜,
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接下來的一周,溫然全身心投入到招商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