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之內(nèi)，長明燈幽微，檀香的氣息混著石壁的冷冽，沉甸甸地壓在沈驚凰的心頭。身世之謎如同被撕裂的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帶著驚悸與隱痛。而蕭絕那句重逾千斤的“一肩擔(dān)之”，卻如同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她靈魂深處最堅硬的冰殼上，留下一個帶著灼痛與戰(zhàn)栗的印記。
從斗室出來，回到燈火通明的主院，沈驚凰只覺得恍如隔世。窗外月華如練，映著庭院中婆娑的樹影，靜謐得有些不真實。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中那張與宸妃有著驚人相似的臉龐，指尖無意識地?fù)徇^冰涼的鏡面。前世今生的血仇，與這突如其來的身世巨變交織纏繞，讓她心亂如麻，疲憊不堪。唯有蕭絕那雙在幽暗斗室里凝視她的、承載了太多復(fù)雜情緒的眼眸，反復(fù)在眼前閃現(xiàn)，帶著一種奇異的、讓她想要靠近又本能退縮的力量。
一連數(shù)日，沈驚凰都有些魂不守舍。她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翻閱著王府暗衛(wèi)送來的、關(guān)于宸妃和當(dāng)年舊事的零碎卷宗，試圖拼湊出更完整的真相。蕭絕似乎也異常忙碌，早出晚歸，兩人雖同住一府，卻極少碰面。只是每日清晨，書案上總會多出一盅溫補(bǔ)的湯品或一碟精致的點心，無聲地提醒著他存在的氣息。
這日，宮中傳來消息，太后鳳體違和，皇帝為表孝心，特在御花園設(shè)下小宴，邀宗室近親及幾位重臣家眷入宮陪伴太后散心。
沈驚凰本不欲前往，身世揭開后，她對那座皇城更多了幾分本能的戒備與厭惡。但太后點名，且她身為靖王妃，避無可避。
御花園內(nèi)，秋菊開得正好，金燦燦一片，馥郁的香氣彌漫在微涼的空氣中。太后精神尚可，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鳳輦上，由宮人抬著，緩緩穿行在花徑間。皇帝蕭承煜親自陪侍在側(cè)，柳如煙則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宮裝，溫順地跟在后面，只是偶爾投向沈驚凰的目光，帶著掩飾不住的怨毒。
沈驚凰刻意落在人群最后，一身低調(diào)的煙青色宮裝，幾乎隱沒在花影之中。她只想盡快應(yīng)付過去，遠(yuǎn)離這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行至一處開滿墨菊的幽靜角落，太后興致頗高，示意停下賞玩。眾人紛紛駐足。蕭承煜的目光，卻如同跗骨之蛆，穿過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了刻意避開他視線的沈驚凰身上。
身世疑云如同給沈驚凰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加上圍獵場上那驚鴻一騎的英姿，讓蕭承煜心中那股扭曲的占有欲和不甘愈發(fā)強(qiáng)烈。這張酷似宸妃的臉，這個本該屬于他、卻投入了蕭絕懷抱的女人，像一根毒刺，日夜扎在他的心上。
他狀似無意地踱步到沈驚凰身側(cè)，隨手摘下一朵開得正盛的墨菊，遞到她面前，臉上掛著帝王慣有的溫和笑意，眼神卻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探究與侵略性。
“靖王妃瞧著清減了些，可是王府事務(wù)太過勞心？”他聲音不高，卻足以讓附近的人都聽見，“這墨菊清雅，倒與王妃氣質(zhì)相合。”
沈驚凰心中警鈴大作，后退半步，微微垂首避開那遞來的花，聲音清冷疏離：“謝陛下關(guān)懷。王府諸事順?biāo)?，臣婦只是畏寒，秋日略有些不適罷了?！?/p>
蕭承煜卻仿佛沒聽出她的拒絕，反而又上前半步，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沈驚凰鬢邊一縷被風(fēng)吹落的發(fā)絲，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臉頰！
“王妃不必如此見外?！彼Z氣帶著一絲刻意的親昵，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朕記得，當(dāng)年宸妃娘娘，也最愛這墨菊。王妃與她……倒真有幾分神似之處。”
宸妃二字一出，如同驚雷！
沈驚凰渾身瞬間繃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知道了？還是……僅僅是試探？！她猛地抬頭，撞進(jìn)蕭承煜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與一絲瘋狂占有欲的眼眸中，只覺得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沈驚凰幾乎要控制不住眼中恨意的瞬間——
“臣弟的王妃畏寒，陛下這花，還是留著賞玩吧?！?/p>
一個冰冷低沉、帶著金屬般質(zhì)感和毫不掩飾怒意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驟然劈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曖昧氛圍！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沈驚凰與蕭承煜之間，帶著凜冽的勁風(fēng)，瞬間將沈驚凰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踉诹松砗螅∈捊^！
他來得太快，太突兀！周身散發(fā)的寒氣幾乎讓周遭的空氣都凍結(jié)了！那張俊美卻冷硬如冰的臉上，此刻布滿陰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駭人的風(fēng)暴，直直刺向蕭承煜伸出的、還拈著那朵墨菊的手！
蕭承煜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眼底掠過一絲驚愕和更深的陰鷙。他沒想到蕭絕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不留情面！
“皇弟……你這是何意？”蕭承煜強(qiáng)壓著怒火，聲音沉了下去。
蕭絕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瞬間鎖在沈驚凰有些蒼白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她穿透，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審視，以及一種……令人心驚的、如同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猛獸般的占有欲！
“王妃?！彼曇舻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太后鳳體欠安，此地風(fēng)大，不宜久留。隨本王回府！”
話音未落，他甚至不給任何人反應(yīng)的機(jī)會，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沈驚凰纖細(xì)的手腕！力道之大，帶著不容掙脫的強(qiáng)勢！
“王爺……”沈驚凰被他攥得手腕生疼，驚呼出聲。
蕭絕卻充耳不聞。他拉著沈驚凰，轉(zhuǎn)身便走，動作粗暴而急切，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玄色的蟒袍衣袂翻飛，帶起凜冽的風(fēng)。沈驚凰被他拽得踉蹌幾步，幾乎是被他半拖著，在所有人震驚、探究、畏懼的目光注視下，強(qiáng)行帶離了這片墨菊叢！
從始至終，他沒有再看皇帝蕭承煜一眼，也沒有理會太后驚愕的呼喚和柳如煙那怨毒扭曲的眼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那截纖細(xì)的手腕上，以及身后那個被迫跟著他疾走的女人身上。
御花園的喧囂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蕭絕的腳步極快，沈驚凰被他拖拽著，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股強(qiáng)勢的力道和毫不掩飾的怒火讓她心驚，卻又奇異地沖淡了方才面對蕭承煜時的惡心與恐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戾氣與……醋意？
是的，醋意！那種強(qiáng)烈的、近乎蠻橫的占有欲，此刻毫不掩飾地爆發(fā)出來！
一路疾行，穿過重重宮門，直到坐上靖王府那輛寬大冰冷的馬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視線，蕭絕才猛地松開了手。
沈驚凰揉著被攥得發(fā)紅、隱隱作痛的手腕，抬眸看向他。
車廂內(nèi)光線昏暗。蕭絕背對著她，側(cè)臉線條繃得死緊，下頜線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他緊抿著唇，胸口微微起伏，顯然怒意未消。那股冰冷的低氣壓，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充斥著整個車廂。
沈驚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有被他當(dāng)眾強(qiáng)行帶走的羞惱，有手腕的疼痛，有身世被窺探的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悄然滋生的安心感。在他身后，在他那看似蠻橫的庇護(hù)之下，那些魑魅魍魎，似乎真的無法靠近。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在這時，蕭絕猛地轉(zhuǎn)過身！
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寒眸，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瞬間攫住了她！
“沈驚凰！”他連名帶姓地叫她，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你記住！你是靖王妃！是本王的妻！你的眼里，只能看著本王！你的身邊，只能站著本王！”他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帶著強(qiáng)烈的壓迫感，將她困在車廂角落。
他的氣息帶著冷冽的松香和一絲怒火的灼熱，撲面而來。沈驚凰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宣告所有權(quán)的霸道言語震得心跳如擂鼓，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后背卻抵住了冰涼的車壁，退無可退。
“本王不管你身上流著誰的血，藏著什么秘密！”蕭絕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冰，緊緊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進(jìn)她的心湖，“從你踏入王府的那一天起，你的命，你的人，你的心，就都烙上了本王的印記！除了本王，誰都不準(zhǔn)碰！誰都不準(zhǔn)覬覦！皇帝也不行！”
最后五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狂妄的霸氣與決絕！
沈驚凰怔怔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烈焰般灼燒的占有欲。那強(qiáng)烈的情緒如同狂風(fēng)驟雨，瞬間沖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名為“交易”的堤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陌生的、強(qiáng)烈的悸動。
她甚至忘了呼吸，忘記了手腕的疼痛，忘記了身世的驚濤駭浪，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眼中那片翻涌的、只為她而燃燒的怒海。
蕭絕看著她失神的模樣，眼中翻騰的怒火似乎被什么奇異地?fù)崞搅艘唤z。他忽然抬起手，動作卻不再是方才的粗暴。帶著薄繭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輕輕拂過她微微紅腫的手腕。
“疼嗎？”他低聲問，聲音里的戾氣消散無蹤，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不易察覺的懊惱與憐惜。
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這笨拙的溫柔，如同最后一根羽毛，輕輕落在沈驚凰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她看著他那雙近在咫尺、此刻只倒映著她一人身影的深邃眼眸，感受著手腕上那帶著薄繭、卻異常輕柔的觸感，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暖流猛地沖上眼眶。
原來，被這樣霸道地宣告、被這樣笨拙地珍視……竟是這種感覺。
堅硬的心防，在這一刻，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