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若論茶樓，再沒有比“悅客樓”更氣派的了。
三層朱漆飛檐直刺向青天，雕花的窗欞大敞著，將鼎沸的人聲、氤氳的茶香，連同那說書先生醒木拍案的脆響，一并潑灑在正陽大街上。
此刻，鄭婳就坐在這喧鬧中心的一隅。
她一身簇新的月白錦袍，玉帶束腰，烏發(fā)一絲不茍地攏在青玉冠里，儼然是哪家出來游玩的矜貴小公子。
唯有她自己知道，這身行頭里繃得有多緊——層層裹束之下，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腰間那塊觸手生溫的羊脂玉佩，隨著她每一次細微的調(diào)整坐姿而輕輕晃蕩，像一顆懸著的心。
她端著一盞雨前龍井，杯沿湊近唇邊，裊裊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她眼底的焦灼。
目光一遍遍掃過門口涌進的人流，又在門口那兩尊沉默的石獅子上短暫停留。
葉云州。
這個名字在她心里滾了無數(shù)遍。
書中那個身份成謎、富可敵國、最后為女主鄭淼淼散盡家財、助她登上皇后寶座的癡情男二。
一個堪稱“純愛戰(zhàn)神”的典范。
“嘖?！?/p>
鄭婳無聲地咂了下嘴，杯中的茶水微不可察地晃出一圈漣漪。
“純愛是純愛，燒錢也是真燒錢啊……”
她此刻找上這位“純愛戰(zhàn)神”，卻與情愛半分不沾。
她只想盡快賣掉原身娘親留下的地段絕佳的鋪子。
放眼整個京城，除了那位據(jù)說什么生意都敢做的葉老板，還有誰能一口吞下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
跑堂肩上搭著雪白的長巾，端著紫砂壺穿梭如蝶。
茶香、點心香、汗味，混雜出一種屬于市井的勃勃生機。
鄭婳卻覺得這生機像一層無形的油膜，悶得她心頭發(fā)慌。
就在她打算換第七盞茶時，一個人影邁了進來。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身形頎長挺拔，著一身看似尋常的深青色細棉布直裰，只在衣領(lǐng)袖口處滾著極不起眼的銀灰色暗紋。
他的臉色在門口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有些過分的蒼白，像上好的宣紙，透著一股失血的倦意，尤其左頰顴骨下方，一道結(jié)了薄痂的細長新痕，如同白瓷上突兀的一道裂紋。
然而他的步履卻異常沉穩(wěn)，不見絲毫病弱之態(tài)，徑直走向靠窗一個預(yù)留的、視野開闊的清凈雅座。
鄭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像擂鼓般重重撞向胸腔。
葉云州！
雖然書中描寫模糊，但這通身的氣度，眉宇間那份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深沉與疏離，還有那刻意低調(diào)卻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掌控感……絕不會錯！
他落座的動作帶著一種不疾不徐的優(yōu)雅，目光隨意掃過喧囂的大堂，掠過攢動的人頭，似乎并未在任何一處停留。
跑堂早已躬身奉上熱茶，動作比方才更加輕巧恭敬。
就是現(xiàn)在！
鄭婳深吸一口氣，她放下茶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猛地站起身。
錦袍下擺拂過凳面，帶起一陣細微的風(fēng)。
她挺直脊背，強迫自己邁開步子，朝著那個窗邊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雅座走去。
四周的嘈雜似乎被無形的力量隔絕在她身后。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感受到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粘在背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終于，她停在葉云州的桌案前。
隔著那張光可鑒人的紅木桌面，她清晰地看到了他擱在桌沿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常年握筆或是……握刀劍的力度感。
那略顯蒼白的臉上，神情淡漠，唯有一雙眼睛，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平靜無波地抬起來，落在她臉上。
鄭婳只覺得那目光像實質(zhì)的冰棱，瞬間刺透了她精心裝扮的外殼。
她喉頭有些發(fā)緊，強行壓下想要后退的沖動。
“葉老板?！?/p>
她開口，聲音刻意壓得比平時低沉沙啞，卻仍帶著一絲屬于少女的清亮尾音，在這短暫的安靜間隙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聲音里細微的顫抖，掌心瞬間沁出一層薄汗。
“久仰大名?！?/p>
她努力穩(wěn)住聲線，迎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在下……有一筆生意，想同葉老板談?wù)劇！?/p>
“哦？”
一個單音字，從他喉間逸出，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壓得鄭婳心頭又是一緊。
“是筆好生意?！?/p>
鄭婳強迫自己迎著他的目光，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緊。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男子揖禮，動作盡量顯得從容不迫。
“葉老板。”
她開口，目光垂落在他面前的茶盞上，避開那過于懾人的直視。
“大堂人多眼雜，喧囂擾耳，恐非商談要事之地。在下斗膽，懇請葉老板移步二樓雅間，僻靜些，也好讓在下……詳陳?！?/p>
她刻意在“要事”和“詳陳”上加重了語氣。
葉云州沒有立刻回應(yīng)。
他端著那盞白瓷茶盞，指尖在溫潤的杯壁上輕輕摩挲，目光卻像無形的探針，在鄭婳身上緩慢地逡巡。
從她束得一絲不茍的青玉冠，到她因行禮而微垂的、試圖掩飾緊張的脖頸線條，再到她身上那件看似名貴實則略有些不合身的月白錦袍……
每一個細節(jié)都落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那眼神里，玩味的意味越來越濃。
像一只慵懶的豹子，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只誤入領(lǐng)地、還試圖裝腔作勢的小兔子在眼前蹦跶。
鄭婳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腰背挺得筆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格外漫長。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腰背開始發(fā)酸，維持這個姿勢的肌肉在微微顫抖。
額角似乎有細密的汗珠想要滲出，又被她強行壓制下去。
大堂的喧囂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對面那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注視。
就在她幾乎要撐不住，腰背的酸痛快要壓垮強裝的鎮(zhèn)定時，一個輕飄飄的字，如同羽毛般落下。
“好?！?/p>
葉云州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情緒。
他甚至沒有再看鄭婳一眼，只是隨意地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放，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嗒”一聲。
隨即，他站起身。
深青色的衣擺拂過凳面，動作間帶著一種閑適的優(yōu)雅。
他并未等待鄭婳引路，仿佛對這座茶樓熟悉無比，徑直朝著通往二樓的雕花樓梯走去。
鄭婳這才直起身，后背的酸痛讓她暗自吸了口涼氣。
她不敢耽擱，連忙跟上那道挺拔而略顯疏離的背影。
二樓果然清靜許多。
走廊鋪著厚實的絨毯，腳步聲被悄然吸收。
葉云州熟門熟路地推開一間臨街雅間的門，走了進去。
雅間布置清雅，靠窗一張小幾，兩把圈椅，熏爐里燃著淡淡的沉水香，隔絕了樓下的市井喧嘩。
葉云州隨意地占據(jù)了靠窗的主位，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景。
鄭婳跟了進來，輕輕帶上房門。
隔絕了外界的聲響，這方小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本該寧神，此刻卻讓她感覺更加緊張。
她走到另一張圈椅前，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垂手立在一邊，等待著對方發(fā)話。
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謹慎的姿態(tài)。
葉云州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終于落在了她身上。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對面的位置。
“坐?！?/p>
又是一個單音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鄭婳依言坐下，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上，指尖卻悄然攥緊了衣料。
鄭婳沒有開口，她知道，主動權(quán)從來就不在她手里。
這位深不可測的葉老板，正在用他特有的方式，掌控著這場談話的節(jié)奏，也考驗著她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