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滾出來!”
一聲尖利刻薄、飽含怒火的叱罵,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凝華殿外冰冷的空氣上。
殿前寬闊的廣場上,積雪已被匆匆清掃,露出冰冷的青磚。兩列披甲執(zhí)銳的禁衛(wèi)肅立如松,面無表情,鐵甲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寒芒。中間,烏泱泱站著一群宮裝麗人,環(huán)佩叮當(dāng),脂粉香氣被寒風(fēng)攪動著,彌漫開一股奢靡與緊張交織的怪異氣息。
為首一人,鳳冠霞帔,云鬢高聳,一張臉保養(yǎng)得宜,卻因盛怒而扭曲,正是中宮皇后王氏。她身邊,簇擁著幾位衣著華貴、神色各異的妃嬪,或幸災(zāi)樂禍,或驚疑不定,目光都聚焦在殿前臺階下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楊歆。
她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外面罩著一件不知從哪個宮人那里臨時討來的、明顯不合身的灰撲撲棉襖,在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單薄瑟縮。臉色是失血的蒼白,嘴唇凍得發(fā)紫,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得可怕,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周遭的刀光劍影和森森惡意。
“皇后娘娘息怒?!币粋€穿著緋色官袍、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內(nèi)侍監(jiān)總管劉公公,躬著身,臉上堆著圓滑的笑,眼底卻是一片精明算計,“陛下口諭,讓這楊氏…呃,把事情說清楚。事關(guān)重大,娘娘且容她……”
“說清楚?”王皇后猛地打斷他,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戳到楊歆鼻尖,聲音尖利得刺耳,“一個毒害皇嗣、穢亂宮闈的罪婦!一個在冷宮里剖貓挖心、行妖弄鬼的妖孽!陛下竟還聽她胡言亂語?劉公公,你莫不是也老糊涂了,被這妖婦迷了心竅?!”
刻毒的辱罵如同冰雹砸下。周圍的妃嬪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嗤笑聲,看向楊歆的目光充滿了鄙夷和厭惡。
楊歆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她身體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冷,還是別的什么。攥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枚淬毒的銀針,正被她用布條緊緊纏在指尖,冰涼的觸感刺激著神經(jīng)。
“皇后娘娘,”劉公公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腰彎得更低,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陛下圣意,老奴不敢違拗。楊氏,陛下問話,你如實道來,若有半句虛言,立斃當(dāng)場!”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森然無比,目光如電射向楊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如同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楊歆身上。
楊歆緩緩抬起頭。寒風(fēng)卷起她幾縷散亂的鬢發(fā),拂過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她的目光,第一次平靜地迎向高高端坐于眾人之上、鳳目含煞的王皇后。
“回稟陛下,”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聲和竊竊私語,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罪女在冷宮墻角,發(fā)現(xiàn)一只凍斃的野貓。觀其死狀,蹊蹺異常。”
“哼!一只野貓,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污穢宮闈?”王皇后身邊的淑妃,一個容貌嬌媚、眼神卻刻薄的女子,忍不住嗤笑出聲。
楊歆沒有理會,繼續(xù)道,語速平穩(wěn),條理清晰,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案例:“貓尸喉管深處,嵌有一枚細如牛毛、淬有劇毒的銀針。此針入喉,瞬間引發(fā)劇烈痙攣窒息,毒性猛烈,頃刻斃命?!彼龔钠婆f的袖中,極其緩慢地伸出手。那只手凍得通紅,微微顫抖著,攤開掌心。
一枚細長的銀針,靜靜地躺在那里。針尖一點幽藍,在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妖異而致命的光澤!
“嘶——!”
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那些原本帶著鄙夷和看戲神情的妃嬪們,臉色齊齊變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中流露出真實的恐懼。
連王皇后那張盛怒的臉,也微微僵了一下,鳳目死死盯著那枚毒針,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驚疑。
楊歆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掃過皇后瞬間僵硬的臉龐,掃過她身后那些妃嬪驚懼交加的神色,最后,落在那枚幽藍的針尖上。
“更蹊蹺的是,”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面乍裂,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屬于專業(yè)領(lǐng)域的殘酷力量,“此貓死狀,與承乾皇子當(dāng)日中毒暴斃之慘狀——如出一轍!”
“轟——!”
這句話,不啻于在凝華殿前投下了一道驚雷!
“放肆!”王皇后猛地站起身,頭上的鳳釵珠翠劇烈搖晃,發(fā)出刺耳的撞擊聲,臉色由驚怒轉(zhuǎn)為鐵青,厲聲咆哮,“楊歆!你這賤人!死到臨頭還敢攀誣構(gòu)陷,污蔑皇子死因!承乾是吃了你的毒點心而死,鐵證如山!你竟敢拿一只下賤的畜生來混淆視聽,妖言惑眾!來人!給本宮掌嘴!打爛她這張滿口噴糞的嘴!”
幾個兇神惡煞的嬤嬤立刻從皇后身后沖出,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慢著!”
一個低沉威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沉痛的聲音,驟然從凝華殿內(nèi)傳出,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殿門緩緩打開。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明黃色的常服,在陰沉的天色下依舊尊貴逼人。面容俊朗,眉宇間卻積壓著濃重的陰云,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當(dāng)今天子——李珩。
他的目光,越過臺階下黑壓壓的人群,越過盛怒的皇后和驚惶的妃嬪,最終,精準地落在了那個跪在冰冷青磚上、身形單薄卻挺直了脊梁的女子身上。
他的視線,在那枚被高高舉起的、閃爍著幽藍毒光的銀針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空氣,仿佛被凍結(jié)了。
李珩一步步走下臺階,明黃的袍角拂過冰冷的石階。他走到楊歆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你方才說,”皇帝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貓的死狀,與承乾……一樣?”
楊歆抬起頭,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帝王之眸。那里面有沉痛,有審視,有懷疑,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的、屬于喪子父親的脆弱和……一絲渺茫的希冀?
“是,陛下?!睏铎У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窒息痙攣之狀,喉間異物感,乃至毒發(fā)之迅猛,皆高度吻合。罪女斗膽斷言,皇子承乾,恐非死于糕點之毒,而是死于……此等隱秘、歹毒之手法!”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再次掃過王皇后瞬間變得煞白的臉。
“荒謬!陛下!”王皇后幾乎要沖過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而尖利變形,“此乃妖婦脫罪之辭!她定是用了什么妖法,弄死一只貓來故弄玄虛!承乾是嫡皇子,是臣妾的心頭肉!他分明就是被這賤人毒死的!陛下萬不可被其蠱惑!”
“皇后娘娘,”楊歆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電射向王皇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冷靜,“若罪女是妖婦,為何要在冷宮剖貓自證?若糕點有毒,毒從何來?何人經(jīng)手?何人可證?若此針法為真,后宮之中,誰人擅此隱秘陰毒之技?誰又有此動機,構(gòu)陷罪女,殘害皇嗣?!”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般砸出,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妃嬪們面面相覷,眼神閃爍,驚疑不定。王皇后被問得一窒,臉色由鐵青轉(zhuǎn)為豬肝色,一時竟找不到反駁之詞,只能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楊歆:“你…你…強詞奪理!妖言惑眾!”
李珩的眉頭緊緊鎖著,目光在楊歆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上,和那枚幽藍的毒針之間反復(fù)逡巡。喪子之痛與帝王的多疑在他心中激烈交戰(zhàn)。他看到了楊歆眼中的篤定,也看到了皇后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驚惶。
“夠了!”皇帝終于開口,聲音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此事疑點重重,朕…要徹查!”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楊歆身上,帶著一種復(fù)雜難言的審視:“楊氏,你既敢斷言,朕便給你一個機會。暫押掖庭,聽候發(fā)落。若查無實據(jù),或你有半句虛言……”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雙深沉的眸子里,冰冷的殺意已不言而喻。
“謝陛下?!睏铎Т瓜骂^,聲音平靜無波。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喘息。更大的風(fēng)暴,還在后面。
“陛下!”王皇后失聲叫道,滿眼不甘。
李珩卻已疲憊地揮了揮手:“皇后,回宮。此事,朕自有分寸?!彼辉倏慈魏稳耍D(zhuǎn)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了凝華殿那幽深的門內(nèi)。
寒風(fēng)卷過廣場,吹動楊歆單薄的衣襟。她被兩個面無表情的禁衛(wèi)粗暴地架起,拖向掖庭的方向。經(jīng)過王皇后身邊時,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眼中那淬毒般的恨意和一絲……被戳破隱秘的驚懼。
楊歆微微勾起唇角,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在無人看見的角度一閃而逝。
第一回合,險勝。
但游戲,才剛剛開始。那枚幽藍的毒針,如同一個引信,已經(jīng)點燃了后宮這座巨大火藥桶的導(dǎo)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