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州卻并未急著說話。
他拿起桌上早已備好的紫砂壺,動作優(yōu)雅地為自己斟了一杯新茶。
氤氳的熱氣升騰起來,模糊了他過于蒼白的臉色和那道新傷。
他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姿態(tài)閑適,仿佛真的只是來此品茗賞景。
這無聲的等待,比樓下的審視更令人煎熬。
終于,葉云州放下了茶盞。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再次看向鄭婳,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鄭姑娘?!?/p>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鄭婳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現(xiàn)在,可以好好說說你的‘要事’了?!?/p>
他刻意加重了“鄭姑娘”三個字,如同冰冷的匕首,徹底剝開了鄭婳的偽裝。
葉云州那句輕飄飄的“鄭姑娘”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精準(zhǔn)無比地劈在鄭婳的天靈蓋上。
鄭婳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瞬間炸開了!
碎片四濺,思維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嗡鳴聲在顱內(nèi)瘋狂回蕩。
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被點燃,沖上頭頂,燒得她臉頰滾燙,耳根赤紅。
他能看出自己的女兒身,這并不意外。
行走在外,眼力毒辣的人多的是。
可是……“鄭姑娘”?
他怎么知道她姓鄭?!
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沖擊遠(yuǎn)超之前的任何緊張。
就像你精心藏好的底牌,對方卻連你藏牌的暗格在哪兒都一清二楚!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遍全身,讓她幾乎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顫。
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身體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計劃,在對方精準(zhǔn)的點名下,瞬間變得蒼白而可笑。
她像一個被剝光了推到聚光燈下的小丑,無所遁形。
雅間里沉水香的氣息似乎也變得粘稠沉重起來,壓迫著她的呼吸。
她死死盯著葉云州那張過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的臉。
那蒼白的底色,那道新添的傷痕,此刻都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危險。
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那微小的聲音在死寂的雅間里顯得異常清晰。
她強(qiáng)迫自己張開嘴,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強(qiáng)壓的恐懼而變得嘶啞、顫抖,幾乎不成調(diào)。
“葉……葉老板……”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一絲鎮(zhèn)定,但出口的話語依舊破碎。
“怎么知道我……姓鄭?”
問出這句話,幾乎耗盡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氣。
她死死盯著葉云州的嘴唇,等待著他的回答。
葉云州看著她瞬間褪盡血色又驟然漲紅的臉,看著她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濤駭浪,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玩味之色更濃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那塊雪白的布巾,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進(jìn)行某種儀式。
他的指尖捻著布巾的一角,開始仔細(xì)地、一寸一寸地擦拭著他剛才握過的那個白瓷杯盞的杯口。
杯沿殘留的一點水漬被輕柔地抹去,瓷器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這無聲的動作,這慢得令人窒息的節(jié)奏,本身就是一種酷刑。
鄭婳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瘋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qiáng)維持住。
終于,他擦完了杯口,將那塊布巾隨意地丟回桌上。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鎖住鄭婳,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直接剖開她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看到內(nèi)里那顆狂跳不安的心。
“鄭姑娘。”
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冰錐般的穿透力。
“你以為,在不清楚你身份的情況下,在下會跟你上二樓!”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混合著冷冽藥香和淡淡血腥氣的獨特氣息再次逼近,帶著無形的威壓,將鄭婳牢牢釘在圈椅上。
“更何況,”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鄭婳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城西‘暗影堂’門口那張新鮮出爐、墨跡都未干透的懸賞告示……上面畫影圖形,描摹得可是相當(dāng)傳神啊?!?/p>
“一萬兩雪花銀?!彼p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絲毫溫度。
“鄭國公府大小姐鄭婳,這身價,夠動人了?!?/p>
轟——!
又是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鄭婳的心口!
懸賞?
畫像?
暗影堂?
誰懸賞的?
鄭安懷?
王文英?
國公府都被搬空了,他們還有錢懸賞找她?
可是這葉云州,為什么能一眼認(rèn)出喬裝后的自己?
好吧!
果然是老狐貍,憑一張懸賞令,就能猜出她的身份。
既然他猜出了自己身份,那就簡單多了。
鄭婳從寬大的袖籠里,毫不猶豫地抽出一個沉甸甸的、用上好織錦裹著的狹長木匣,“啪”一聲,輕輕擱在光潔的紅木桌面上,推了過去。
“在下手頭,有十二間鋪子,位置絕佳?!彼D了頓,清晰地吐出那個在心頭盤桓了無數(shù)遍的數(shù)字。
“作價八萬兩白銀?!?/p>
“只要現(xiàn)銀。”
鄭婳強(qiáng)調(diào)只要現(xiàn)銀。
她是要跑路的,路上兌換銀票容易暴露行蹤。
反正她有空間,直接要現(xiàn)銀,方便。
“八萬兩?口氣不小?!?/p>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鄭婳臉上,細(xì)細(xì)描摹著她刻意描粗的眉毛,審視著她因緊張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
鄭婳感到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強(qiáng)撐著才沒有移開視線。
“那……要不……七萬?”鄭婳毫無底氣的開口。
葉云州伸出手。
他的動作很慢,指尖先輕輕拂過包裹木匣的錦緞,那細(xì)膩的觸感仿佛在掂量著什么。
然后,指甲在木匣邊緣的銅扣上輕輕一挑。
“咔噠。”
一聲輕響,匣蓋彈開。
厚厚一疊泛著歲月光澤的地契整齊地躺在深色絨布襯底上。
葉云州的指尖并未直接觸碰那些地契,而是懸停在紙張上方一寸之處,緩緩地、帶著一絲優(yōu)雅,從第一張的邊緣,劃向最后一張。
當(dāng)他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張地契的某個位置時,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
大堂的喧囂成了遙遠(yuǎn)的背景音。
就在鄭婳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得喘不過氣時,葉云州終于收回了手。
他并未抬眼,視線依舊落在地契上,聲音卻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卻字字帶著冰錐般的寒意,精準(zhǔn)地刺入鄭婳的耳膜。
“鄭姑娘?!?/p>
那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鄭婳心頭。
“女扮男裝,孤身攜重金地契來尋葉某……你的膽子,真不是一般的大?!?/p>
葉云州微微傾身向前,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
他身上那股極淡的、混合著冷冽藥香和血腥氣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不是,這人有病???
說話就說話,老湊這么近干什么!
緊接著,一絲極其低沉、極其短促、仿佛從胸腔深處震出來的氣音逸出了他的薄唇。
那聲音很輕,輕得幾乎消散在空氣里,但鄭婳捕捉到了。
是笑。
不是開懷大笑,不是譏諷冷笑,而是一種……帶著點意外,甚至有那么一絲絲難以言喻的興味的低笑。
像是猛獸看到獵物做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滑稽動作,短暫地挑起了它的興趣。
這聲低笑稍縱即逝,快得讓鄭婳幾乎以為是幻覺。
葉云州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那種深沉的平靜,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情緒波動從未發(fā)生過。
他沒有再看鄭婳那雙寫滿驚惶和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眼睛。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敞開的木匣里,落在那疊代表著京城繁華地段十二間鋪子的地契上。
那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仿佛在瞬間就完成了價值萬千的衡量與裁定然后,他動了。
那只骨節(jié)分明、方才還帶著死亡威脅的手,此刻卻異常穩(wěn)定地伸向木匣。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他修長的手指捻起那疊厚實的地契,動作流暢得如同拂去桌上的一粒塵埃。
地契在他指尖發(fā)出紙張摩擦的細(xì)微沙沙聲,被穩(wěn)穩(wěn)地合攏,然后極其自然地,滑入了他深青色直裰那同樣不起眼的內(nèi)側(cè)暗袋中。
錦緞包裹的木匣瞬間空了,只剩深色的絨布襯底,像一個被掏空心臟的軀殼。
鄭婳的呼吸窒住了,眼睛死死盯著他那放地契的動作,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成了?
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