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業(yè)寺的清冷與權(quán)謀,如同深秋的寒露,在武媚娘的心頭凝結(jié)了一層冰冷而銳利的霜殼。月下結(jié)拜的誓言猶在耳畔,李圓圓眼中全然的依賴如同微弱的燭火,在靜玄師太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下?lián)u曳不定。然而,命運的轉(zhuǎn)折,有時比靜玄的舌刀更快、更猝不及防。
就在武媚娘開始習(xí)慣感業(yè)寺的晨鐘暮鼓,甚至開始學(xué)著用靜玄那套“悲憫”話術(shù),在偶爾替靜玄接待的零星香客身上小試牛刀時,一道來自宮中的敕令,如同驚雷般劈開了這方外之地的寧靜。
宣旨的太監(jiān)不再是內(nèi)侍省的低等灰衣,而是穿著體面的絳紫色袍服,態(tài)度雖不諂媚,卻也帶著幾分恭敬。
“皇后娘娘懿旨:感業(yè)寺帶發(fā)修行宮人武媚娘,昔侍晉王,尚稱勤勉。今晉王殿下感念舊誼,特請于娘娘駕前。娘娘慈憫,念其尚在芳齡,青燈古佛終非歸宿。著即日還宮,復(fù)入承香殿侍奉。欽此?!?/p>
這道旨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感業(yè)寺掀起了無聲的波瀾。靜玄師太捻著佛珠,臉上那悲憫的笑容紋絲未動,只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對著武媚娘合十道:“阿彌陀佛。武娘子塵緣未了,佛門終是留不住。此去珍重,前路多艱,望娘子……善用慧根?!?話語依舊禪意,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警示。
武媚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晉王!是李治!他竟然還記得她!還向皇后求了情!巨大的驚喜瞬間沖垮了感業(yè)寺筑起的心防,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警惕與不安?;屎蟆瓡绱溯p易放她回去?徐才人暴斃的陰影尚未散去,巫蠱清洗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宮墻之內(nèi)!她回去,是福是禍?
然而,重返權(quán)力中心的誘惑如同最甜美的毒藥,瞬間麻痹了所有疑慮??菥谋?,冷宮的餿臭,靜玄禪房的算計……她受夠了!她要回去!回到那金碧輝煌、決定生死的棋盤中央!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闖一闖!
離別時,李圓圓哭成了淚人,死死抓著她的衣袖:“媚娘姐……你……你一定要小心??!宮里……宮里比這里更可怕!我……我等你回來!” 武媚娘看著這張寫滿擔(dān)憂和依戀的圓臉,心中那絲算計下隱藏的暖意再次浮動。她用力握了握李圓圓冰冷的手,低聲承諾:“放心,圓圓。姐姐會小心。你在此處……也需謹(jǐn)慎。靜玄師太……不簡單。照顧好自己,等我站穩(wěn)腳跟,或許……也能接你出去。” 這承諾,幾分真,幾分為安其心,連她自己都難以分辨。
重返承香殿,物是人非。殿宇依舊華美溫暖,熏香怡人。但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少了許多,添了些新人。張德全親自迎了出來,臉上堆著笑,態(tài)度卻比從前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和審視:“武姑娘回來了?殿下念叨您好些日子了??爝M(jìn)去吧,殿下正等著呢。”
踏入殿內(nèi),李治正站在窗邊,背對著門。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依舊是那溫潤如玉的眉眼,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只是那雙看向武媚娘的眼睛里,除了久別重逢的喜悅,還多了一層更深的、帶著探究和一絲復(fù)雜情愫的光芒。
“媚娘……”李治的聲音溫和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你……受苦了?!?/p>
武媚娘心頭一酸,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情緒,盈盈拜倒,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與感激:“奴婢武媚娘,叩謝殿下再造之恩!若非殿下垂憐,奴婢只怕……早已枯骨委于塵土了……” 她抬起頭,眼中含淚,目光盈盈,將劫后余生的脆弱、對李治的無限感激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歷經(jīng)磨難后的堅韌,糅合得恰到好處。
李治上前一步,親手將她扶起。指尖觸及她冰涼的手腕,感受到那微微的顫抖。他目光落在她臉上,比起感業(yè)寺時的蒼白憔悴,此刻的她,洗去了仆仆風(fēng)塵,雖依舊清瘦,但眉宇間那股子沉靜與隱約的倔強(qiáng),在承香殿溫暖的燈火下,竟煥發(fā)出一種別樣的、動人心魄的光彩。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同幽深的寒潭,倒映著他的身影,帶著一種……讓他心悸的專注。
“回來就好。”李治的聲音低沉了幾分,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安心留在承香殿,本王……不會再讓你受委屈?!?/p>
武媚娘心頭狂跳,臉上適時地飛起兩朵紅云,垂下眼簾,聲音細(xì)若蚊吶:“謝殿下……奴婢……定當(dāng)盡心侍奉,報答殿下大恩?!?她知道,第一步,穩(wěn)了。李治的憐惜,是她此刻最大的依仗。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武媚娘的歸來,如同一顆投入后妃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層層嫉恨的漣漪。尤其是那位新近得寵、風(fēng)頭正勁的徐惠(為與暴斃的徐才人區(qū)分,此女名惠),更是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徐惠出身江南士族,容貌嬌美,精通詩書,性情卻頗為驕縱。她入宮不久便得李治青睞,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豈容一個從尼姑庵回來的、曾被打入冷宮的“賤婢”分走殿下的目光?
機(jī)會很快來臨。暮春時節(jié),御花園中數(shù)百株名品牡丹競相綻放,姚黃魏紫,姹紫嫣紅,香飄十里?;屎笪鋭t天心情大悅,特下懿旨,于牡丹園中設(shè)宴,邀后宮妃嬪、皇子公主及部分近臣命婦共賞國色天香,是為“牡丹花宴”。
承香殿自然在受邀之列。李治攜徐惠及武媚娘等近侍宮人赴宴。武媚娘換上了一身尚服局新制的藕荷色宮裝,料子是上好的軟煙羅,行動間如水波流動。發(fā)髻也梳得精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搖,襯得她清麗脫俗。她刻意低調(diào),只想做個安靜的影子。但那份不同于尋常宮女的沉靜氣質(zhì)和隱隱透出的、曾被李治看重的過往,讓她在花團(tuán)錦簇中,依然顯得格格不入,也刺得某些人眼睛生疼。
宴會設(shè)在牡丹園中央的“天香榭”。水榭四面軒敞,垂著輕紗帷幔,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衣著華麗的妃嬪命婦們?nèi)齼蓛?,或憑欄賞花,或掩唇輕笑,環(huán)佩叮咚,香風(fēng)陣陣。李治被幾位親王和近臣圍住說話。徐惠則如眾星捧月般,被一群巴結(jié)她的低位妃嬪和宮女簇?fù)碇?,坐在視野最佳的位置,談笑風(fēng)生,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得意。
武媚娘垂手侍立在李治席位后方不遠(yuǎn)處,眼觀鼻,鼻觀心,努力降低存在感。然而,徐惠那帶著刺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時不時便掃過她身上。
“喲,這不是咱們承香殿的‘舊人’武姑娘嗎?”徐惠那嬌滴滴、卻帶著明顯酸味和譏諷的聲音,終于還是響了起來,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一圈人聽見,“在感業(yè)寺帶發(fā)修行了些時日,瞧著……倒更添了幾分‘佛性’的清冷呢?怎么,是青燈古佛還沒參透,又惦記起這紅塵富貴了?”
周圍的談笑聲瞬間小了下去,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武媚娘身上,有幸災(zāi)樂禍的,有好奇的,也有同情的。
武媚娘心頭一緊,指甲瞬間掐入掌心!她知道,刁難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臉上擠出一絲恭敬而卑微的笑容,屈膝行禮:“徐才人娘娘說笑了。奴婢蒙殿下與皇后娘娘天恩,得以還宮侍奉,心中只有感激,不敢有半分妄念。”
“不敢有妄念?”徐惠用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拈起一顆宮女剛剝好的、水靈靈的荔枝,慢條斯理地放入口中,紅唇輕啟,汁水染得唇色更艷,眼神卻冰冷如刀,“本宮看你膽子大得很吶!一個待過掖庭、進(jìn)過冷宮、又蹲過尼姑庵的人,身上沾了多少晦氣?如今還敢往殿下身邊湊?也不怕沖撞了殿下的貴氣!更不怕……把這滿園的牡丹都熏蔫了?” 她的話語刻薄惡毒,毫不掩飾其輕蔑與排擠。
周圍的妃嬪宮女中,有人忍不住發(fā)出低低的嗤笑聲。
武媚娘的臉頰瞬間滾燙,屈辱感如同烈火灼燒!她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針扎般落在自己身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憤怒沖垮理智。她再次深深低下頭:“奴婢……奴婢惶恐。奴婢自知卑賤,只求盡心侍奉,絕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玷污了娘娘們的雅興和這滿園芳華?!?/p>
“惶恐?本宮看你伶牙俐齒得很!”徐惠冷笑一聲,將手中的荔枝核隨手一扔,正好滾落到武媚娘腳邊。她用手帕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角,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既然你如此‘盡心’,那好,本宮這盞酒,賞你了!就跪在這兒,當(dāng)著諸位娘娘的面,喝了它!也好讓大家看看,你這從尼姑庵里帶回來的‘佛性’,到底有多誠心!”
一個宮女立刻端著托盤上前,托盤上放著一只盛滿琥珀色酒液的金杯,杯沿還沾著徐惠口脂的淡淡痕跡。那酒氣濃烈,顯然不是溫和的果酒。
空氣瞬間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讓一個宮婢當(dāng)眾跪飲主子的殘酒,這是極致的羞辱!比打罵更甚!這是在踐踏武媚娘最后一點尊嚴(yán)!
李治那邊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眉頭微蹙,正要開口?;屎笪鋭t天端坐主位,手中把玩著一朵剛折下的“二喬”牡丹,眼神淡淡地掃過這邊,卻并未出聲制止,仿佛在看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鬧劇。她的沉默,如同無形的縱容!
武媚娘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跪?喝她的殘酒?像狗一樣?!她寧愿再被扔回冷宮!那枯井的冰冷都比此刻這眾目睽睽之下的羞辱好受!
就在她咬緊牙關(guān),準(zhǔn)備不顧一切豁出去時,變故陡生!
“噗通!”
一聲悶響伴隨著壓抑的痛呼,打破了死寂!
只見侍立在徐惠身側(cè)、負(fù)責(zé)為她剝荔枝的一個小宮女(秋月),突然臉色慘白如紙,手中的銀簽和剝了一半的荔枝“哐當(dāng)”掉在地上!她雙手死死捂住小腹,身體弓成了蝦米,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滾落!緊接著,她喉頭一陣劇烈翻滾,“哇”地一聲,竟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狂嘔出一大口穢物!那穢物腥臭撲鼻,里面還夾雜著未消化的荔枝果肉!
“啊——!”
“嘔——!”
這突如其來的、極其污穢的一幕,瞬間引爆了全場的驚恐和混亂!離得近的妃嬪宮女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著向后躲閃,互相推搡!杯盤被撞翻在地,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絲竹聲戛然而止!原本香風(fēng)陣陣、笑語盈盈的宴會,瞬間被刺鼻的酸臭和驚恐的尖叫充斥!
徐惠首當(dāng)其沖!她離那嘔吐的秋月最近,那腥臭的穢物幾乎濺到了她華麗的裙擺上!她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尖聲厲叫:“??!滾開!你這賤婢!臟死了!快把她拖走!拖走!” 她精致的妝容因為驚恐而扭曲,哪里還有半分方才的得意驕縱?
混亂之中,誰也沒注意到,武媚娘腳邊那只盛滿殘酒的金杯,被慌亂躲避的人群一腳踢翻,琥珀色的酒液潑灑在光潔的地面上,與不遠(yuǎn)處的污穢混在一起,散發(fā)著更加難聞的氣味。
武媚娘僵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雞飛狗跳、一片狼藉的景象,看著徐惠那驚恐失態(tài)的丑態(tài),看著主位上皇后依舊沉靜卻深不可測的眼神……她掐入掌心的指甲緩緩松開,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憤怒和屈辱,竟奇異地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荒誕感。
牡丹依舊嬌艷,天香榭內(nèi),卻已是一片狼藉,彌漫著污穢與恐慌的氣息。
風(fēng)波,已起。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