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毫無道理。周強蜷在奔馳S級后座的真皮沙發(fā)里,暖氣開得足,悶得人有點發(fā)暈。
車窗隔絕了外面零下十幾度的酷寒,也隔絕了聲音,
只看見大片大片的雪片子前赴后繼地?fù)湓诓A?,又被雨刮器蠻橫地掃開。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小臂外側(cè)一處微微凸起的舊傷疤,那地方骨頭斷過,
后來接得有點歪,摸起來總有點硌手。車窗映著他模糊的影子,
一張被歲月和某種更沉重的東西打磨得過分硬朗的臉,眼神沉在陰影里,看不出情緒。
車子碾過省道和縣道的交界處,柏油路陡然消失,輪子底下傳來凍土和碎石混合的粗糲聲響,
顛簸著,像要把這昂貴的鐵殼子顛散架。路兩邊是望不到頭的田野,蓋著厚厚的雪被,
死寂一片。偶爾掠過幾棵光禿禿的楊樹,黑黢黢的枝椏猙獰地刺向灰白的天幕。
他降下一點車窗,冷風(fēng)刀子似的灌進(jìn)來,帶著雪沫子和北方曠野特有的、凍透了的土腥氣。
“老板,前面就是柳樹溝了,”副駕上精瘦的司機老張扭過頭,聲音帶著點小心,“路太爛,
雪又厚,再往里開,怕陷住?!敝軓姟班拧绷艘宦暎?/p>
目光投向遠(yuǎn)處風(fēng)雪彌漫中隱約可見的村落輪廓,低矮的土坯房頂積著雪,
像一個個冰冷的墳包?!熬瓦@兒吧,我下去走走。”推開車門,寒氣猛地裹住全身,
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冰針扎進(jìn)毛孔。他裹緊身上價格不菲的駝色羊絨大衣,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jìn)沒到小腿肚的積雪里。雪粉灌進(jìn)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冰冷刺骨。
他沿著記憶里那條凍得梆硬的土路往前走,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卷起地上的雪粒,抽打在臉上。
世界只剩下單調(diào)的白和呼嘯的風(fēng)聲,空得讓人心慌。路拐過一道結(jié)了厚冰、早已干涸的水溝,
前面就是柳樹溝唯一的那條河。河面徹底封凍了,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像一條僵死的白蟒。
風(fēng)雪迷茫中,河中央有個小小的、佝僂的黑影在蠕動。那影子跪在冰面上,
旁邊戳著一把破舊的鐵鎬,正一下一下,極其緩慢又極其用力地掄起來,再砸下去。
冰屑和雪沫隨著每一次撞擊飛濺開來。周強停住腳步,隔著十幾步的風(fēng)雪,像被凍在了原地。
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那破鎬頭狠狠鑿了一下。
那個跪在冰上、掄著破鐵鎬砸冰窟窿的瘦小身影,是小梅。她穿著件辨不出顏色的舊棉襖,
臃腫而破敗,背上用一塊褪色發(fā)硬的布條緊緊捆縛著一個同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娃娃。
娃娃的臉凍得通紅,在母親每一次奮力掄鎬的震動下,發(fā)出小貓似的微弱嗚咽。
小梅的動作機械而吃力,每一次揚起鎬頭,整個身體都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落下去時,
又伴隨著一聲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悶哼。冰面太厚,鐵鎬砸下去,
只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震得她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她不得不停下手,大口喘著粗氣,
白霧剛呼出就被狂風(fēng)撕碎。然后,又咬著牙,再次揚起那沉重的家伙。
風(fēng)雪撕扯著她散亂的頭發(fā),露出凍得發(fā)紫的側(cè)臉。
那曾經(jīng)飽滿如杏核、流轉(zhuǎn)著水一樣柔光的眼睛,如今深深地凹陷下去,
眼角的皺紋像刀刻斧鑿一般深刻,里面盛滿了疲憊、麻木,
還有一種被生活反復(fù)捶打后認(rèn)命般的空洞。曾經(jīng)紅潤的嘴唇干裂開幾道深深的血口子。
時間仿佛被這北方的酷寒凍結(jié)了。周強站在風(fēng)雪里,忘了冷,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是誰,
忘了這十年是怎么爬過來的。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
每一次搏動都帶著舊傷疤撕裂般的鈍痛。一個遙遠(yuǎn)又清晰的聲音,
毫無預(yù)兆地穿透十年光陰和此刻呼嘯的風(fēng)雪,硬生生砸進(jìn)他的耳朵里,
帶著土坯房里特有的潮濕霉味和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氣:“強子哥,等咱倆攢夠錢,
就上縣里開個小鋪子!賣油鹽醬醋,也賣花布頭繩!你說好不好?”那是小梅的聲音。
十七歲的小梅。---十七歲的周強,像頭憋著一股子蠻勁的小牛犢,
頂著七月毒辣的日頭沖進(jìn)柳樹溝。汗水在他黝黑結(jié)實的脊梁上淌成一道道小河,
浸透了那件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藍(lán)布褂子。他剛從二十里地外的磚廠下工回來,
懷里揣著個硬邦邦的紙包,捂得熱乎乎的,
那是他硬生生從自己那份少得可憐的午飯里省下來的——兩個白面饅頭。
村西頭那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在正午的陽光下蔫頭耷腦。泥糊的墻面裂開幾道長長的口子,
像老人干裂的嘴唇。周強熟門熟路地繞到房后,那里墻根下墊著幾塊搖搖欲墜的破磚。
他手腳并用地爬上去,手扒住那扇同樣歪斜的木格窗欞,窗紙早就破得不成樣子?!靶∶罚?/p>
”他壓低嗓子喊,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還有奔跑后的喘息。
窗戶里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張清秀的小臉探了出來。十七歲的小梅,
眼睛亮得像夏夜里的星星,臉頰還帶著點沒褪盡的嬰兒肥,
被屋里的悶熱蒸出兩團(tuán)可愛的紅暈。幾縷汗?jié)竦念^發(fā)粘在光潔的額角。“強子哥!
”她驚喜地低呼,看到他懷里鼓鼓囊囊的紙包,眼睛更亮了,“你又帶啥好東西啦?
”周強嘿嘿笑著,獻(xiàn)寶似的把紙包遞進(jìn)去:“白面的!快,趁熱乎!”小梅接過饅頭,
指尖觸到那溫?zé)?,心也跟著暖烘烘的。她掰開一個,自己只撕下很小很小的一塊,
塞進(jìn)嘴里細(xì)細(xì)地嚼著,把剩下大半個連同另一個完好的饅頭一起,不由分說地塞回周強懷里。
“你吃!你在磚廠出大力氣呢!”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和固執(zhí),
“我在家又沒干啥重活,晌午喝了一大碗糊糊,飽著呢!”她拍了拍自己癟癟的肚子,
努力做出很撐的樣子。周強看著她那點小動作,心里又甜又澀。他拗不過她,只得接過饅頭,
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這樣就能把那股子心酸也一起咽下去。他趴在窗臺上,
大口嚼著饅頭,眼睛貪婪地看著窗內(nèi)的小天地。這屋子小得可憐,光線昏暗,只有一鋪土炕,
一張破桌子,墻角堆著些雜物。但小梅總能把它收拾得……不那么像狗窩。窗臺上,
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里,插著幾支剛采來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粉的、黃的,
怯生生地開著,給這灰敗的空間添了一抹亮色??谎剡?,
周強上次偷偷帶來的幾塊城里人扔掉的彩色糖紙,被她細(xì)心地展平,壓在炕席底下,
此刻反射著從破窗紙漏進(jìn)來的陽光,一閃一閃的。“看!”小梅獻(xiàn)寶似的,
從枕頭下摸出一本破舊卷了邊的書,封面上印著幾個模糊的字——《平凡的世界》,
“老支書家的二小子借我的!強子哥,等以后咱有了錢,也買好多好多書,堆滿一屋子!
”周強看著那本書,又看看小梅亮晶晶的眼睛,嘴里塞滿了饅頭,
含糊不清卻斬釘截鐵地說:“買!肯定買!等咱們攢夠錢,就去縣里!開個鋪子,
賣油鹽醬醋,也賣花布頭繩!你想要啥樣的花布,咱就進(jìn)啥樣的!”“真的?
”小梅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臉上飛起更深的紅霞,她興奮地拍了一下窗臺,
震得那插著野花的破瓦罐都晃了晃,“那我要那種……水紅色帶小碎花的!做件新褂子!
咱倆一起站柜臺!”“行!你做衣裳好看!”周強用力點頭,
仿佛美好的明天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等鋪子開穩(wěn)了,咱再攢錢,在縣里弄個小窩!
不要多大,能擺下咱倆的床,再有個小灶臺就行!到時候,天天給你蒸白面饃饃吃!
”“誰稀罕天天吃饃饃……”小梅小聲嘟囔,嘴角卻止不住地向上翹。她低下頭,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翱蛏蟿兟涞哪拘迹曇舾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巨大的憧憬,
“強子哥……你說……以后……咱們……也能有……有個自己的娃兒不?
”這話像一把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周強心上最柔軟的地方。他猛地噎住了,
饅頭卡在喉嚨里,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翱瓤瓤取?!咋不能!
”他好不容易喘勻氣,拍著胸脯,眼睛因為激動和咳嗽泛著紅,語氣卻異常堅定,
“咱倆的娃,肯定……肯定像你,好看!也聰明!我……我讓他也念書!念大學(xué)!”“噗嗤!
”小梅被他那副又急又認(rèn)真的傻樣逗笑了,清脆的笑聲像銀鈴,暫時驅(qū)散了土坯房里的陰郁。
她笑著笑著,眼里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她趕緊抬手擦了擦眼角,把那點濕意抹掉,
重新?lián)Q上明媚的笑容?!吧底?!”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聲音卻軟得像蜜,“快吃你的饃!
涼了該硬了!”窗外的陽光透過破窗紙,斜斜地照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
他們一個在窗外狼吞虎咽,一個在窗內(nèi)托著腮,眼里映著彼此的身影,
笑得像兩個不知人間疾苦、只看得見眼前蜜糖的傻子。破瓦罐里的野花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
那本《平凡的世界》靜靜地躺在炕上,書頁邊緣被摩挲得起了毛。
土坯房的霉味、汗味和淡淡的野花香混合在一起,那是屬于貧窮、閉塞的柳樹溝,
也屬于他們十七歲夏天獨有的、被無限憧憬鍍了金邊的氣味。
那個關(guān)于縣里小鋪子、水紅色碎花布、白面饃饃和他們自己娃兒的夢,在那個悶熱的午后,
被兩個少年人描繪得栩栩如生,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回憶像冰冷的雪水,兜頭澆下,
將周強硬生生拽回這刺骨的河面上。
眼前小梅佝僂的身影和記憶中那個窗臺上笑靨如花的少女重疊又撕裂,巨大的反差像冰錐,
狠狠扎進(jìn)他的五臟六腑。他幾乎是踉蹌著,一步一步,踩過冰面上的積雪,
走向那個在風(fēng)雪中掙扎的身影。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腳下冰層的每一次細(xì)微的斷裂聲都讓他心驚肉跳。雪粉灌進(jìn)他的鞋口,冰冷刺骨,
卻遠(yuǎn)不及心頭那股彌漫開的寒意。距離還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小梅似乎終于察覺到有人靠近。
她猛地停下掄鎬的動作,像一只受驚的、疲憊不堪的小獸,警惕地、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
那雙深陷的、疲憊到極點的眼睛,帶著全然的陌生和一絲本能的恐懼,
直直地撞上周強的視線。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那雙死水般的眼睛里,
驟然掀起滔天巨浪。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鋪天蓋地的慌亂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難堪。
她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低下頭,試圖把自己縮進(jìn)那件破敗的棉襖里,
背上的孩子被她這劇烈的動作驚擾,發(fā)出更大聲的、小貓般的啼哭。
她手忙腳亂地去拍撫孩子,那只握著冰冷鐵鎬的手,粗糙、布滿裂口,指關(guān)節(jié)凍得又紅又腫,
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周強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冰疙瘩,
又冷又痛,堵得他幾乎窒息。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落在那只凍裂的手上,
落在她腳下那個只鑿出淺淺一層白印的冰窟窿上。沉默像冰層一樣凍結(jié)在兩人之間,
只有風(fēng)聲和孩子斷續(xù)的哭聲撕扯著這片死寂。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羊絨大衣的內(nèi)袋,
那里常年放著一盒軟中華。指尖觸碰到那硬挺的煙盒,動作卻僵住了。
他看著小梅背上哭鬧的孩子,看著她腳下那個微不足道的冰洞,這個動作顯得如此突兀,
如此不合時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連他自己都覺得刺眼?!拌彙彵吡??
”周強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話一出口,
他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多么愚蠢的廢話。小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頭埋得更低,
幾乎要埋進(jìn)懷里孩子的襁褓中。她的聲音悶悶地從棉襖領(lǐng)子里傳出來,嘶啞得厲害,
像破舊的風(fēng)箱,帶著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認(rèn)命:“嗯……家里……沒水了。
井凍死了……抽水機……也壞了。”她停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力氣,才又補充了一句,
每一個字都透著疲憊的麻木,“得弄點水……回去……做飯……喂豬娃……”喂豬娃。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周強的耳朵。
他幾乎能想象出那間破敗院落里骯臟的豬圈,臭氣熏天,
嗷嗷待哺的豬崽……還有小梅那雙曾經(jīng)給破瓦罐插野花、摩挲著《平凡的世界》書頁的手,
此刻要浸在冰冷的雪水里,去攪動喂豬的泔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他猛地攥緊了口袋里的煙盒,硬質(zh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風(fēng)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粒子,
無情地抽打在兩人身上。小梅背上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憋得發(fā)紫。
她徒勞地?fù)u晃著身體,試圖安撫,那佝僂瘦小的背影在漫天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脆弱,
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徹底吹倒、掩埋。周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
凍得他牙齒都微微打顫。他不再猶豫,猛地彎下腰,一把抓住了那柄插在冰面上的破鐵鎬。
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羊皮手套,直抵指尖?!拔襾?。”他只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小梅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了握著鎬柄的手,
踉蹌著后退了小半步,差點摔倒。她驚惶地抬頭看著周強,
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亂麻——有驚愕,有抗拒,有難堪,甚至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
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周強沒有看她。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破鐵鎬,沉甸甸的,
鎬尖磨得有些鈍了。他脫下礙事的羊絨手套,隨手扔在旁邊的雪地上,
出那雙骨節(jié)粗大、同樣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那是磚窯、工地和十年牢獄共同留下的印記。
他往手心狠狠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用盡全身力氣,高高揚起了鐵鎬!“咚!
”鎬尖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堅硬的冰面上!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炸開,
冰屑和雪沫像白色的噴泉一樣爆射開來,濺了他一頭一臉。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手臂猛地沖上來,狠狠撞在他那條曾經(jīng)斷裂過的手臂骨頭上。
一陣鉆心的劇痛瞬間襲來,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左臂舊傷處傳來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酸脹感,仿佛那根歪掉的骨頭在無聲地尖叫。
但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他沒有停頓,甚至沒有去看冰面被砸出的效果,
只是深吸一口氣,再次將鐵鎬掄過頭頂!“咚!”第二下,比第一下更狠,更沉!
手臂的疼痛加劇,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里面攪動。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