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灑的水流又急又燙，兜頭澆下來，砸在冰冷的瓷磚地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林薇把頭死死抵在冰涼的墻壁上，牙關(guān)緊咬，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聳動。
眼淚混著熱水往下淌，咸澀地滑過嘴角。十年。整整十年，像一場漫長而投入的獨角戲，
最終只換來陳銘一條輕飄飄的微信：“薇薇，我想了很久，我們還是不太合適。祝你幸福。
”“不合適”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臟。水流嘩嘩地響，
蓋過了她喉嚨深處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這方小小的淋浴隔間，
成了她此刻唯一能藏住狼狽的堡壘。她用力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水還是淚，指尖冰涼。
水聲戛然而止。林薇胡亂擦干身體，裹上浴巾，拉開淋浴間的門。
蒸騰的熱氣瞬間被更衣室微涼的空氣稀釋。她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頸側(cè)，
徑直走向自己的儲物柜。“姐姐！”一個清亮又帶著點莽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像一顆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林薇下意識地抬頭。
一個穿著黑色緊身運動背心的大男孩就站在幾步開外，手里高高舉著一個白色的無線耳機。
他頭發(fā)還濕著，幾縷不安分地翹在額前，露出的手臂線條流暢有力，
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陽光得有些晃眼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姐姐，
你的耳機掉了！剛才在你那個淋浴間門口撿到的?！彼麕撞娇邕^來，
不由分說地把耳機塞進(jìn)林薇還有些發(fā)僵的手里。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她的掌心，
帶著運動后的熱度。林薇愣了一下，掌心那點陌生的溫度讓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
“……謝謝?！甭曇舾蓾脜柡?，帶著濃重的鼻音?！安豢蜌?！”他笑容更大，
眼神亮晶晶地在她有些發(fā)紅的眼睛上飛快掃過，隨即又移開，
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體貼，“我叫周嶼，新來的教練！姐姐以后來鍛煉，
有需要隨時喊我！”他指了指自己胸前掛著的教練名牌，
上面印著“周嶼”和一個陽光燦爛的大頭照?！班?。
”林薇只想快點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同情目光，胡亂應(yīng)了一聲，低頭去開自己的柜子。
冰冷的金屬密碼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澳莻€……”周嶼的聲音帶著點猶豫，
又在她身后響起。林薇動作一頓，沒回頭。“姐姐……你還好吧？”他的聲音壓低了些，
帶著一種笨拙的關(guān)切。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林薇的鼻腔。好？怎么可能好？
十年的付出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把那股酸楚憋了回去，
沒有回頭，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甚至帶上一點刻意的冷漠：“沒事。謝謝關(guān)心?！彼_柜門，
把自己埋進(jìn)翻找衣物的動作里。身后靜默了幾秒，
然后傳來周嶼有點訕訕的聲音：“哦……那，姐姐再見。”腳步聲遲疑地響起，漸漸遠(yuǎn)去。
林薇靠在冰冷的柜門上，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更衣室里殘留的沐浴露香氣和消毒水味道混合在一起，悶得她胸口發(fā)疼。
她看著手里那個失而復(fù)得的白色耳機，塑料外殼冰涼。世界不會因為你心碎就停止轉(zhuǎn)動。
項目節(jié)點像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
林薇把自己狠狠砸進(jìn)堆積如山的文件和沒完沒了的會議里。只有夜深人靜時，
獨自躺在冰冷的床上，陳銘那句“不合適”才會變成無數(shù)根細(xì)針，在寂靜里反復(fù)戳刺著她。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麻木讓她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進(jìn)了那家健身房。
跑步機的履帶嗡嗡作響，汗水順著額角流下，帶走一些黏稠的沉重感。“姐姐！真巧??！
”熟悉的聲音帶著雀躍響起。林薇側(cè)過頭，汗水迷了眼睛。周嶼正站在旁邊的器械區(qū)，
額頭上綁著一條黑色的運動發(fā)帶，襯得他眼神更加明亮有神。他咧著嘴，笑得毫無陰霾，
像個小太陽，幾步就跑了過來，手里還拿著個搖杯?！敖憬憬裉炀毷裁矗?/p>
要不要我?guī)阕鰩捉M核心？保證酸爽到位！”他眼睛亮得驚人，充滿了活力，
那種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zhì)的熱情，像一道強光，刺得林薇有些睜不開眼。這種鮮活，
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蒙塵已久的舊物?！安挥昧?，謝謝。”她移開目光，
專注于眼前的跑步機屏幕，心率數(shù)字在攀升。周嶼卻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像只粘人的大型犬，
在她旁邊的器械上坐下，一邊做著手臂拉伸，一邊絮絮叨叨：“姐姐你動作很標(biāo)準(zhǔn)啊，
一看就是有基礎(chǔ)的……就是感覺有點太繃著了，放松點效果更好……”他自顧自地說著，
分享著一些健身小竅門，聲音清朗。林薇沒再明確拒絕，只是沉默地聽著。
這喋喋不休的、帶著點傻氣的活力，像背景噪音，意外地沖淡了心底那點死寂的寒意。
汗水流進(jìn)眼睛，有點刺痛。接下來的日子，周嶼的“偶遇”變得異常頻繁。林薇跑步，
他就在旁邊練器械；林薇做力量，他就“剛好”需要同一片區(qū)域。他的借口五花八門，
笨拙又直接。“姐姐，這器械怎么調(diào)重量?。课覄倎聿惶臁彼０椭?，一臉無辜。
“姐姐，我這蛋白粉搖杯蓋子好像擰太緊了，你勁兒大，幫幫我唄？”他把搖杯遞過來，
一臉期待?！敖憬?，你看我這組動作做得對嗎？
總覺得發(fā)力點怪怪的……”有時林薇結(jié)束訓(xùn)練，剛打開自己的更衣柜，
會“意外”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一小瓶包裝精致的運動飲料，或者一小盒洗干凈的藍(lán)莓，
旁邊還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字：“補充能量！——小周”。
他的意圖昭然若揭，像夏日里毫無遮攔的陽光，直白得讓林薇有些招架不住。
她試圖用年齡劃開鴻溝。一次力量訓(xùn)練后，周嶼又蹭過來，遞給她一瓶水。林薇沒接，
用毛巾擦了擦汗，語氣平靜無波：“周嶼，你多大？”“二十三??！怎么了姐姐？
”周嶼不明所以?！拔胰??！绷洲笨粗?，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疏離，“差八歲，
挺多的。你該找同齡人玩。”她把“玩”字咬得很輕，卻帶著分量。
周嶼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隨即，那雙明亮的眼睛里非但沒有退縮，
反而燃起更熾熱的火焰，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執(zhí)拗?！鞍藲q怎么了？
姐姐，現(xiàn)在流行年下戀，超甜的！”他湊近一步，身上帶著干凈的汗水和陽光曬過的氣息，
“我就喜歡姐姐這樣的！成熟，獨立，有魅力！”他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帶著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林薇被他那理直氣壯的樣子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看著他那雙寫滿真誠和熱切的眼睛，心底某個角落，那層堅硬的冰殼，
似乎被這灼人的熱度燙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她別開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沒再說話。
防線一旦出現(xiàn)裂痕，潰敗便只是時間問題。周嶼的攻勢更加猛烈，卻包裹在笨拙的體貼里。
林薇加班到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寫字樓，會看到他裹著厚外套，抱著杯熱乎乎的奶茶，
縮在路燈下跺著腳等她，一見到她眼睛就亮起來：“姐姐！餓了吧？
我知道附近有家粥鋪還開著！”不由分說就拉她去。林薇重感冒發(fā)燒，昏昏沉沉請假在家。
門鈴響個不停，打開門，周嶼提著一大袋藥和食材，額頭冒著細(xì)汗，像個闖入的入侵者，
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姐姐你電話不接，嚇?biāo)牢伊?！快躺回去！”他笨手笨腳地熬粥，
把廚房弄得一片狼藉，卻固執(zhí)地守在她床邊，用浸了溫水的毛巾一遍遍給她擦額頭降溫。
“別鬧了……你回去吧，會傳染……”林薇燒得迷迷糊糊，聲音沙啞?！拔也慌拢?/p>
”周嶼握著她的手，掌心滾燙，眼神執(zhí)拗得像塊磐石，“姐姐，讓我照顧你。
”他會在林薇看著櫥窗里一條她隨口提過好看但嫌貴的絲巾時，偷偷買下來，
然后像個獻(xiàn)寶的孩子一樣塞給她，眼睛亮晶晶地期待她的反應(yīng)。
他會在深夜林薇因為項目壓力失眠時，打來電話，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給她唱跑調(diào)的歌，
或者講一些幼稚得讓人發(fā)笑的冷笑話，直到電話那頭傳來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
他的愛意洶涌、直接、帶著點橫沖直撞的傻氣，像夏日午后的雷陣雨，
不由分說地沖刷著林薇心中那片被十年感情耗盡的荒蕪之地。
那份被陳銘棄若敝履的“不合適”，在周嶼這里，卻成了他眼中閃閃發(fā)光的“剛剛好”。
年齡的壁壘，在他固執(zhí)的熱情面前，無聲地消融了。愛意如同藤蔓，一旦找到依附的墻壁，
便瘋狂滋長蔓延。林薇的世界，被周嶼強勢又甜蜜地重新填滿。周末清晨，
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林薇還在半夢半醒間，
感覺臉頰被輕輕啄了一下。睜開眼，周嶼放大的笑臉就在眼前，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神清亮。
“姐姐醒啦？”他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沙啞，又湊過來親她的額頭，
“想吃樓下那家生煎包嗎？我去買！”林薇還沒完全清醒，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周嶼立刻像個得到指令的大型犬，歡快地跳下床，套上T恤就往外沖。幾分鐘后，
樓下傳來他清亮又急切的喊聲：“姐姐！扔鑰匙下來！”林薇走到窗邊，推開窗。樓下，
周嶼仰著臉，手里拎著塑料袋，笑容燦爛得晃眼，晨光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她拿起鑰匙串，朝他晃了晃，作勢要扔?！敖憬?！別扔！別扔！”周嶼在樓下急得跳腳，
夸張地?fù)]舞著手臂，“砸到我英俊的臉怎么辦！放下來！用繩子放下來！
”林薇被他那副緊張兮兮又耍寶的樣子逗笑了，連日加班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她找來一根繩子，系好鑰匙，慢慢地垂下去。周嶼小心翼翼地接住，
仰頭朝她做了個勝利的手勢，轉(zhuǎn)身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單元門。很快，
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周嶼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來，
獻(xiàn)寶似的把還冒著熱氣的生煎包遞到她面前，獻(xiàn)上一個響亮的吻：“快趁熱吃！
姐姐買的早餐最香！”他身上還帶著清晨微涼的空氣氣息。日子就這樣在細(xì)碎的甜蜜中流淌。
直到一個周五的晚上，兩人窩在沙發(fā)里看電影。周嶼的手臂環(huán)著林薇的腰，
下巴擱在她頸窩里，忽然悶悶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姐姐?！薄班牛?/p>
”林薇的注意力還在電影情節(jié)上。“我想帶你去見我爸媽。”他說得很輕，卻字字清晰，
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電影里的對白還在繼續(xù)，
但她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了。見家長……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她很清楚。意味著更深的羈絆，
意味著可能的未來。她下意識地，又想起了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八年。“太早了吧？
”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我們才在一起多久？而且……”她頓了頓，
“你爸媽……會介意我比你大這么多嗎？”這是她心底一直存在的隱憂?！霸缡裁丛?！
”周嶼立刻直起身子，扳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自己。他的眼神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堅定和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我認(rèn)定你了，姐姐！這輩子就你了！
”他捧起她的臉，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溫?zé)岬暮粑鬟^她的臉頰，“我爸媽人特別好！
特別開明！他們尊重我的選擇！再說了，”他語氣忽然帶上了點孩子氣的得意，
“我女朋友這么優(yōu)秀漂亮，他們見了肯定喜歡得不得了！年齡？那根本不是問題！
”他越說越激動，手臂收緊，把她牢牢圈在懷里，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去嘛去嘛姐姐！
就明天！我媽念叨好多次想見你了！我都答應(yīng)她了！你不去我怎么交代啊？
”他開始了耍賴戰(zhàn)術(shù)，在她頸窩里蹭來蹭去，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撒嬌的鼻音，
“姐姐……求你了……就去吃個飯嘛……我都跟我媽夸下?？诹耍?/p>
說我女朋友天下第一好……”林薇被他蹭得發(fā)癢，又被他那直白滾燙的愛意烘烤著，
心底最后那點猶豫和防線，終于在這甜蜜的“死纏爛打”中徹底瓦解。她嘆了口氣，
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好了好了，別蹭了，
癢。去就去吧。”“耶！姐姐最好啦！”周嶼歡呼一聲，猛地在她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笑容燦爛得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第二天傍晚，暮色四合，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周嶼開著車，
一路都興奮得像只第一次出門郊游的小狗，喋喋不休地介紹著家里的情況?！拔野肿叩迷?，
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特別不容易……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我媽做飯可好吃了，
尤其那道醉蝦，絕了！她說今天專門給你做……”林薇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包帶。
說不緊張是假的，手心微微有些汗?jié)?。車子駛?cè)胍粋€環(huán)境清幽、管理嚴(yán)格的高檔小區(qū)。
停好車，周嶼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傳來的溫?zé)岷土α孔屗陨园残?。“到了?/p>
就這棟！”周嶼在一扇厚重的深棕色防盜門前停下，
臉上洋溢著回家的喜悅和即將介紹她的興奮。他掏出鑰匙，轉(zhuǎn)動鎖芯?！斑菄}”一聲輕響，
門開了。一股溫暖而熟悉的家常飯菜香氣撲面而來，帶著家的暖意。玄關(guān)的燈光柔和明亮。
“媽！我們回來啦！”周嶼一邊大聲喊著，一邊彎腰給林薇拿拖鞋。
林薇的心跳在踏入玄關(guān)的瞬間，驟然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抬眼。正對著玄關(guān)的，
是寬敞明亮的客廳?？蛷d正中央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裝裱精美的全家福油畫。
畫面上，年輕的周嶼穿著筆挺的學(xué)士服，笑容燦爛，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左手，
搭在旁邊一位西裝革履、笑容儒雅的中年男人肩上——那顯然是他的父親。而他的右手臂，
則親昵地環(huán)著一位女人的肩膀。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光線，
在那一刻都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扭曲、匯聚，死死地釘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她穿著質(zhì)地精良的墨綠色旗袍，頭發(fā)優(yōu)雅地盤起，臉上帶著溫和滿足的笑容，端莊而美麗。
林薇的呼吸停止了。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凝固。血液像是瞬間被抽離，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灌回心臟，撞擊得胸腔嗡嗡作響。她全身的骨頭縫里都透出冰冷的寒氣，
腳底卻像被燒紅的鐵板燙住，動彈不得。
那個女人……那個被周嶼親昵摟著的、笑容溫婉的女人……她的右耳垂上，
有一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
一顆和林薇記憶深處那個模糊又清晰的、屬于“媽媽”的影像上，一模一樣的痣！轟隆——！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林薇的顱腔內(nèi)炸開！震得她耳膜轟鳴，眼前發(f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