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頭一天，日頭已經(jīng)有些燙人了。前門外胡同里的槐樹，葉子油綠油綠地支棱開，
篩下些晃眼的光斑，落在坑洼的石板路上?！盁熁鸩桢肌钡恼信埔琅f歪著，
缺了筆畫的“茶”字在陽光里顯得愈發(fā)寒酸。店堂里人聲嗡嗡，
炸油條滋啦作響的油煙味、鹵煮濃烈的醬香、粗瓷碗碟的碰撞聲，
還有伙計穿透力十足的吆喝，擰成一股粗糲滾燙的繩，把空氣攪得又稠又躁。
決賽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如同滾油鍋里濺進一滴水，炸響過后，
余下的便是滿鍋說不清道不明的油膩和悶氣。蘇雪見沒拿回師門夢寐以求的“茶王”匾額，
陳燼那石破天驚的一喝和牛飲，也讓組委會撓破了頭。最終，
一塊燙金的“特別風骨獎”牌匾，像個不尷不尬的笑話，被塞進了澄心齋。
沒人知道這“風骨”指的是蘇雪見的茶，還是陳燼的混不吝。
蘇雪見踏進“煙火茶寮”的門檻時，午后剛過，店里正是最喧騰的光景。
她沒穿那身標志性的月白旗袍，只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淺灰苧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纖細的手腕。下身是條深色棉麻長褲，褲腳沾了點胡同里揚起的浮灰。
她沒帶那個裝滿消毒裝備的精致手袋，只在臂彎搭了塊素凈的棉布。
腳步不再像以前那樣踮著腳尖踩雷區(qū)，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平實，
徑直穿過鬧哄哄的店堂，熟門熟路地撩開油膩的門簾，走向后頭那個小隔間。
隔間里依舊堆著雜物，空氣里浮動的還是那股陳茶混合著灰塵和隱約霉味的氣息。
只是墻角那攤滲水的印子干涸成了深褐色，像塊丑陋的疤。陳燼正背對著門，蹲在地上，
跟一個卡住的破風扇較勁，螺絲刀在他粗糲的手指間翻飛。他聽見腳步聲，頭也沒回，
只含糊地招呼了一聲：“來了？自己找地兒坐，風扇這老小子跟我耍脾氣呢?！碧K雪見沒坐。
她目光落在方桌上。桌上攤著一塊干凈的粗麻布，布中央，
安靜地立著兩件東西：那只曾盛過泡面、承載過她絕望、又被陳燼一飲而盡的宋代建盞，
釉色沉靜如舊，開片紋路流淌著千年的光；旁邊，是她母親留下的那把明代朱泥小壺，
壺身上那些深褐色的霉斑印記依舊清晰，如同愈合后留下的傷疤，
壺蓋邊緣被麻繩和油脂仔細填補過的豁口，也無聲訴說著那場驚心動魄的修復。壺蓋半開，
里面空著。她走到桌前，手指輕輕拂過朱泥壺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記，
冰涼的觸感沿著指尖蔓延。沒有消毒液，沒有白手套。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神復雜，
如同看著一段無法抹去的過往。陳燼終于鼓搗好了風扇，插上電，扇葉嘎吱嘎吱地轉(zhuǎn)了起來，
攪起一股帶著塵土味的風。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順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看到蘇雪見站在桌前，目光落在朱泥壺上，他咧了咧嘴，走到墻角一個敞著口的麻袋旁，
彎腰在里面掏了掏，抓出一把深褐色、葉片粗獷的散茶。“喏，前陣子淘換的，
閩北山里老茶農(nóng)自留的野茶，火焙得有點過，味兒沖，但勁兒足，解膩。
”他把茶葉隨手丟在粗麻布上，茶葉散開，帶著山野的粗糲氣息。蘇雪見沒說話。
她收回撫摸朱泥壺的手，目光轉(zhuǎn)向那只建盞。然后，她做了個讓陳燼都微微挑眉的動作。
她拿起桌上那把外殼燒得有些變形的舊鋁壺——正是陳燼店里燒水用的那個，
壺嘴還缺了個小豁口。她走到墻角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前，擰開。
嘩啦啦的自來水流注入壺中。沒有無根雪水，沒有玉泉清泉。
只有帶著淡淡漂白粉味的、再尋常不過的自來水。
她把鋁壺放在那個同樣老舊、沾滿茶垢的鐵皮爐子上，擰開開關。
藍色的火苗舔舐著漆黑的壺底。她站在爐邊，靜靜等著。水將沸未沸時，
壺底細砂翻滾的微響在隔間里清晰可聞，混著外面店堂傳來的市井喧鬧。陳燼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