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謝謝你?！蔽椅站o了那個小小的黃布包，聲音有些哽咽。那是我在這個冰冷世界里，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屬于親情的暖意。
“傻孩子，說什么謝?！彼葠鄣嘏牧伺奈业氖直?，臉上重新露出溫和的笑容，“你是爹的女兒，爹不護著你護著誰？好了，去休息一下吧，爹讓人給你準備些點心。記住爹的話，萬事小心！”
走出書房，我心中沉甸甸的，既有對這個世界更深的恐懼，也有了一絲依靠的踏實感。只是，在穿過庭院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肖子謙正站在回廊的陰影里，遙遙地望著書房的方向。
光線昏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那道目光，幽深、冰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嘲弄？
我搖了搖頭，將這莫名的感覺甩開。他那樣的存在，喜怒無常是常態(tài)。父親說得對，他是最危險的源頭。
接下來的日子，在肖府這巨大的鬼宅里，我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白天，我強迫自己披上那層對外清冷疏離的殼子，小心翼翼地避開府中那些眼神空洞、動作僵硬的仆役，盡量不去看那些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的扭曲黑影。
只有在夜深人靜，回到那間屬于“少夫人”的、依舊陰冷華麗的臥房時，那層硬殼才會卸下。疲憊、茫然、對未知的恐懼如同潮水般涌來，將我淹沒。
而肖子謙，他似乎總能精準地捕捉到我卸下防備的脆弱時刻。
有時是深夜，我正對著搖曳的燭火發(fā)呆，他會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冰涼的指尖突然拂過我的后頸，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和短促的驚叫。
他則會低笑出聲，帶著惡劣的滿足感，欣賞我驚魂未定的樣子。
有時是在庭院里，我正試圖辨認一種從未見過的、散發(fā)著幽藍微光的詭異植物，他會突然從假山石后探出身，蒼白俊美的臉湊得極近，幽幽地問：“娘子，你說這花……像不像人血染的？”那冰冷的吐息和話語的內(nèi)容，總能讓我瞬間汗毛倒豎，狼狽后退。
他樂此不疲地制造著這些小小的驚嚇，看著我驚慌失措、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會浮起一絲真實的、帶著惡劣趣味的笑意，像逗弄一只炸毛的貓。
然而，這惡劣玩味的表象下，卻藏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保護欲和……了解？
我刻意維持的清冷疏離，在他面前仿佛薄紙般脆弱。他似乎總能一眼看穿我強裝的鎮(zhèn)定下隱藏的嬌憨茫然。
當我因為府中某個角落突然傳來的凄厲鬼嚎而嚇得指尖微顫時，他會狀似無意地擋在我與聲音來源之間，用他那高大的身影隔開無形的恐懼。
當我對著滿桌不知是何食材、散發(fā)著詭異香氣的“珍饈”茫然無措、悄悄吞咽口水時，他會不動聲色地將一盤看起來最像人間食物的糕點推到我面前。
最讓我心驚的是，他對我某些細微的習慣和喜好，似乎了如指掌。有一次，我無意間對著窗外一只羽毛漆黑、眼珠血紅的怪鳥多看了一眼，第二天，我的梳妝臺上就多了一個小巧玲瓏、用黑玉雕成的鳥形鎮(zhèn)紙，惟妙惟肖，散發(fā)著幽幽寒氣。
那玉質(zhì)觸手冰涼，卻讓我心底發(fā)毛——他怎么會知道我對精致小物件有偏好？這觀察力，令人不寒而栗。
更讓我不解的是他對“受傷”的極端反應。
一次在回廊轉(zhuǎn)角，我不小心被一根尖銳突出的木刺劃破了指尖，真的只是破了一點皮，滲出一丁點血珠。正巧被路過的肖子謙看見。
那一刻，他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上次更甚的驚恐慌亂。他幾乎是撲過來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臉色煞白，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自責，聲音都變了調(diào)：“怎么弄的？！疼不疼？！”他死死盯著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傷口，仿佛我受了致命的重創(chuàng)。他手忙腳亂地掏出一種散發(fā)著清冽藥香的膏體，小心翼翼地涂抹，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稀世珍寶。
然后，他竟當著幾個恰好路過的、涂脂抹粉仆役的面，低下頭，用冰涼的唇輕輕含住了我的指尖！
那冰涼的觸感混合著藥膏的清涼瞬間傳來。我僵在原地，臉頰滾燙，又羞又窘，更被仆役們那空洞眼神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垂涎和貪婪嚇得渾身發(fā)冷。
“別……別這樣！有人！”我試圖抽回手，聲音發(fā)顫。
肖子謙卻恍若未聞，直到確認那點血痕徹底消失，他才抬起頭。
看到我羞憤欲絕又驚懼交加的表情，他眼底翻涌的恐慌才稍稍褪去，卻依舊緊緊握著我的手，不肯松開，眼神固執(zhí)得像個害怕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
“不準再傷到自己！一點……都不行！”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哀求？那眼神深處，除了心疼和偏執(zhí)的保護欲，似乎還藏著一抹更深的、我無法理解的恐懼。
這種極端的反差——惡劣的戲弄與卑微的呵護，冷酷的鬼府主人與因一點小傷而驚惶失措的“夫君”——讓我愈發(fā)困惑。
他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是漫長鬼生里一個有趣的玩物？還是……別的？
這份困惑中，又悄然滋生了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
在這步步驚心的鬼蜮，他似乎是唯一能提供些許“安全”的存在，哪怕這安全本身也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而“父親”譚明遠，成了我在這個恐怖世界里唯一的心靈支柱和智囊。
每一次回譚府，他都會關(guān)切地詢問我在肖府的境況，特別是關(guān)于肖子謙的一切——他的行蹤、他的習慣、他府邸的布局、他力量的弱點……事無巨細。
起初，我只當他是出于關(guān)心，想要幫我規(guī)避風險，總是知無不言。
我會詳細描述肖子謙那些捉弄我的惡作劇，描述他因小傷而失態(tài)的怪異舉止，也會提到肖府某些偏僻院落散發(fā)的危險氣息。
“爹，您說，他為什么總這樣？嚇唬我，又……”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病態(tài)的保護，“又好像很怕我受傷？”
譚明遠總是耐心地聽著，眼神專注，不時點頭，然后給出精辟的分析和實用的建議：“欣兒，切記，鬼物無情，它們的思維不能用常理揣度。他的‘在意’，很可能只是將你視為一件珍貴的收藏品，不容他人染指，更不容損毀。
至于弱點……”他沉吟片刻，壓低聲音，“越是強大的存在，其‘逆鱗’往往越是致命。你多留心，他是否有特別忌諱之物，或者……特別在意之處？”他意有所指地看著我。
他的分析聽起來合情合理，讓我受益匪淺。然而，隨著詢問的次數(shù)增多，問題越來越具體，指向性越來越強，譚明遠的態(tài)度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他眼中的慈愛依舊，但那份關(guān)切背后，漸漸多了一種難以掩飾的……急切。
他會反復追問肖子謙書房的位置、守衛(wèi)的情況，追問肖子謙是否提到過府中某些特定的禁地。
當我的回答不夠具體，或者流露出對肖子謙某些反常行為的不解時，他眼底會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不耐煩。
“欣兒，你要多用些心！”有一次，在我無法確切說出肖子謙書房內(nèi)某個隱秘機關(guān)的啟動方式時，他語氣加重，帶著一絲責備，“爹都是為了你好！只有徹底了解他的弱點，你才能真正安全！難道你想永遠被困在這個鬼地方，做他的玩物嗎？”
那瞬間的嚴厲和焦灼，與他平日溫和慈祥的形象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一種莫名的心慌悄然滋生。為什么……他對肖子謙的“弱點”如此執(zhí)著？僅僅是為了保護我？
一絲疑慮的陰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悄然擴散開來。
這份疑慮，在接下來的一次“意外”中，被驟然放大。
那是一個灰霧彌漫的午后。肖子謙不知去了何處，府邸深處隱隱傳來凄厲的鬼嘯，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我遵照譚明遠之前的“指點”，避開守衛(wèi)森嚴的主路，試圖穿過一片偏僻荒蕪的竹林，去探查一個據(jù)說可能存在“生路線索”的廢棄小院。
竹林里霧氣更濃，光線昏暗。竹影幢幢，如同鬼魅列隊。
腳下是厚厚的腐葉，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腥氣。越往里走，寒意越重，像有冰冷的蛇纏繞上身。
忽然，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嬰兒哭泣般的嗚咽聲從竹林深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凄楚可憐。
我的腳步頓住了。按照“父親”的警告，任何異常的聲響都可能是陷阱。理智告訴我應該立刻離開。
但那哭聲太過逼真，太過無助，像一根細針扎在心頭。
就在這時，一個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前方霧氣中，蜷縮在一叢墨竹下，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微弱的嗚咽。那似乎是一個穿著紅肚兜、扎著沖天辮的小童背影。
憐憫之心瞬間壓過了警惕。我下意識地朝前走了兩步，輕聲問：“你……怎么了？”
就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
那小童猛地轉(zhuǎn)過頭！
那根本不是一張孩子的臉！皮膚青黑潰爛，雙眼是兩個流淌著膿血的黑洞，嘴巴裂到耳根，露出滿口細密尖銳的獠牙！它發(fā)出一聲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的厲嘯，四肢著地，如同離弦的毒箭般朝我猛撲過來！腥風撲面！
陷阱！
極致的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在本能的驅(qū)使下猛地向側(cè)面撲倒！
“嗤啦！”一聲裂帛聲響！
那鬼童的利爪險之又險地擦著我的后背掠過，將我的外衫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冰冷的惡意如同實質(zhì)，刮得我后背生疼。
我重重摔在腐葉上，不顧疼痛，手腳并用地向后急退。那鬼童一擊不中，發(fā)出更加暴怒的尖嘯，再次撲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凌厲的金光如同閃電般破開濃霧，精準地擊打在鬼童身上！
“嗷——！”鬼童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身上冒出滾滾黑煙，那小小的身體如同被投入巖漿的冰塊，在金光的灼燒下迅速扭曲、融化、消散！只留下一灘散發(fā)著惡臭的黑色污跡和幾縷迅速逸散的黑煙。
金光散去，露出一截焦黑的桃木釘，深深嵌入地面。
一個身影從濃霧中疾步?jīng)_出，正是譚明遠！他臉色煞白，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焦急，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欣兒！你怎么樣？傷到哪里了？！爹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理會任何異常的聲音！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他一邊急切地檢查我是否受傷，一邊語速飛快地訓斥著，語氣嚴厲，卻又帶著真切的擔憂。
看著他額角滲出的冷汗和焦急的眼神，我驚魂未定之余，心中涌起強烈的愧疚和后怕：“爹……對不起，我……我看到它像個孩子……”
“孩子？！”譚明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憤怒和……一絲極難察覺的、被戳破般的慌亂？“在這里！任何東西都可能是偽裝的惡鬼！同情心會害死你！”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平復情緒，放緩了語氣，“記住這次教訓！要不是爹不放心，一直暗中跟著你，今天你就……”
他后面的話沒說下去，只是心有余悸地搖了搖頭，拉著我快步離開了這片詭異的竹林。
回到相對安全的譚府，我喝著熱茶，驚魂稍定，但心底那份疑慮卻在瘋狂滋長。
為什么“父親”會那么巧地出現(xiàn)在那片荒僻的竹林？真的是“不放心”暗中跟隨嗎？可那片竹林，正是他之前幾次暗示甚至“指點”我去探查的地方！他說那里可能有“線索”……而那鬼童的陷阱，恰恰就布置在那里！
還有他當時的反應……那瞬間拔高的語氣里，除了憤怒和后怕，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被撞破計劃的驚怒？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難道……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難道那個鬼童……是他故意引來的？或者，是他故意將我引向那個陷阱？
這個念頭太過驚悚，讓我渾身發(fā)冷。我用力甩頭，試圖將它驅(qū)散。不，不可能！他是我的父親！是在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給我溫暖和依靠的人！他怎么會……他怎么會想害我？
可是，那絲疑慮的陰影，已經(jīng)如同跗骨之蛆，再也無法輕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