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老天爺都跟你對著干,大晴天下雨。”柯明遠癱在大樹下,四肢無力。
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昨天發(fā)現(xiàn)半塊糙米餅,還被野狗搶走了。
“?!!币魂囥~鈴聲從山坳里傳出來。
柯明遠打了個寒顫,猛地鉆進路邊矮樹叢,表兄說過,落馬坡的銅鈴聲邪得很,聽到一定要躲開。
片刻后,雨幕里走來一隊人影。
打頭的是個獨眼老頭,青布長衫洗得發(fā)白,左手搖攝魂鈴,右手舉馬燈,燈火幽綠,照得他半邊臉青幽幽的。
后面跟著個“人”,披黑袍,腦袋耷拉,腳踝系麻繩,黑袍下擺露出半截慘白的腳,在泥地里跳著走。
“這是趕尸?”柯明遠捂住嘴,表哥說過,趕尸匠的符紙能起死人。
突然,獨眼老頭停下腳步。
他從背上竹簍掏出張黃符,嘴里念念有詞,模糊的聽不到。
柯明遠沒忍住好奇,想湊近了聽,“咔嚓”腳下出現(xiàn)一節(jié)斷木。
“完蛋?!?/p>
獨眼老頭猛地看來,那只獨眼掃過柯明遠躲藏的矮樹叢。
“看了不該看的,就留下吧。”老頭的聲音低沉沙啞。
柯明遠慌不擇路地朝著山下奔逃,身后“叮叮叮”的銅鈴聲如影隨形,與他的距離愈發(fā)接近。
“哐當…”
“要死了嗎?”柯明遠意識完全消失前,他看到獨眼老頭的手向他抓來。
……
柯明遠再醒來時,是躺在一間土坯房的木板床上。
“我…沒死…這是哪?”柯明遠吃力起身,環(huán)顧四周。
雨停了,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墻上掛著一排黃符,一把沾朱砂的毛刷,下面桌子上有個竹簍,簍口露出半截黑布。
目光轉(zhuǎn)向門口時,獨眼老頭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桿是桃木的,刻著歪歪扭扭的符文。
“醒了?”老頭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火星濺在地上,“我叫張老棍,趕尸的?!?/p>
柯明遠想起身,手腳卻餓的發(fā)不出力,“死老頭,你把我抓來這里,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張老棍的獨眼瞇了瞇,“你偷看我趕尸,按規(guī)矩,要么挖掉眼睛、割掉舌頭、卸掉雙手,要么拜我為師,當我徒弟?!?/p>
柯明遠的心沉到谷底,不拜師變殘疾,生不如死,這老頭分明就給了一個選項呀!
“我選拜師?!笨旅鬟h咬著牙說。
張老棍突然笑了,露出黃黑的牙:“進趕尸匠一門,要過三關(guān),過不了,你還是要變殘。”
張老棍起身來到灶前,端上飯菜向柯明遠走去,“小子,把這些吃了,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開始過關(guān)?!?/p>
……
第二天午夜,張老棍把柯明遠拉到院子中央,讓他盯著地面轉(zhuǎn)圈。
“這是第一關(guān),辯位”張老棍聲音傳來,“開始吧!”
轉(zhuǎn)到第十圈時,柯明遠眼前發(fā)黑,胃里翻涌,心臟突突直跳。
“停!”張老棍的聲音像鞭子抽過來,“哪邊是東南?”
柯明遠扶著墻嘔吐,腦子里全是金晃晃的光,他想起張老棍早上教的辯位法,他指著院子一角:“那邊?!?/p>
張老棍的獨眼欣慰,沒說話。
又測試了幾遍,張老棍才叫停,“不錯,有點天賦?!?/p>
等柯明遠恢復,張老棍從家里拖出個麻袋。
“去后山頂,把這個麻袋填滿石頭背回來,袋子里的東西埋了,第二關(guān)就算你過關(guān)。”
柯明遠拿上麻袋就向后山走。
“對了,別想逃,你簽了陰契,不守信,會死?!睆埨瞎髀曇粲挠牡膹纳砗髠鱽?。
“死老頭,威脅老子簽契書,就知道沒憋好屁。”柯明遠心中腹誹。
但口上卻諂媚道:“師傅我怎么會跑呢,我去去就回?!?/p>
麻袋沉得像灌了鉛,柯明遠踉蹌著上到山頂時,才發(fā)現(xiàn)麻袋縫里是白森森的人骨,上面貼著褪色的黃符。
“真晦氣。”柯明遠啐了一口,倒出麻袋里的白骨,再用石頭裝滿。
柯明遠開始挖坑,“埋了你,也算讓你有個安身之地。”
柯明遠剛說完,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咔噠”聲,回頭一看,骨頭竟組成一只手,往他腳邊爬。
“我靠( ‵o′)凸?!笨旅鬟h飛快背起麻袋,向山下狂奔,他很快就跑回了土坯房。
“師傅…不好了…白骨…白骨…活了。”柯明遠喘氣如牛,斷斷續(xù)續(xù)的喊道。
“還算有種?!睆埨瞎靼岩粋€布包扔給他,“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那白骨手是你的第三關(guān)。”
布包里是一套青布長衫,一雙草鞋,還有個小竹筒,裝著朱砂。
“畫符要用心火。”張老棍用毛筆蘸上朱砂,在黃紙上寫了個“敕”字,“朱砂混著精血,符才管用。手腕別抖,符心要穩(wěn),不然鎮(zhèn)不住魂。”
張老棍這幾天開始教他畫符,柯明遠發(fā)現(xiàn),那些歪歪扭扭的符里,有一符和那天白骨上的一模一樣。
柯明遠咬破指尖,血滴在朱砂里,他學著張老棍的樣子畫符,手卻抖的不行,像有什么阻止,符紙被戳出好幾個洞。
“明天有活?!睆埨瞎魍蝗徽f,“三具尸體,都是上個月被砍了頭的的貨郎,東家給了三十兩銀子,要送回溆浦?!?/p>
……
起尸那天是秋分,尸體停在辰州城西的義莊。
柯明遠跟著張老棍進去時,差點吐出來,三具尸體并排躺在門板上,脖子上的傷口縫得歪歪扭扭,還滲著黑血。
“記住,咱這一行三趕三不趕?!睆埨瞎鲝闹窈t里掏出七根銀針。
“砍頭的、絞死的、站籠死的,能趕;病死的、自殺的、雷打的,不能趕?!?/p>
他先用糯米漿把砍頭尸的脖子傷口糊住,再捏著銀針,依次扎進尸體的腦門心、背膛心、胸膛心、手心以及腳掌心。
每扎一處,就貼上一張黃符,用五色布條纏緊。“這是七魄出入的地方,封住了,魂就不會散?!?/p>
然后是塞朱砂,張老棍用小勺子舀起朱砂,塞進尸體的耳朵、鼻子、嘴巴,再用符紙堵上。
“三魂從這里走,朱砂能鎮(zhèn)住它們,別讓閻王爺勾了去?!?/p>
柯明遠看著尸體,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死不瞑目呀!”
眼前這三具尸體,眼睛都睜著,直勾勾盯著房梁。
“發(fā)什么呆?”張老棍踢了他一腳,“拿竹竿來?!?/p>
竹竿有碗口粗,漆成黑色,張老棍讓柯明遠把竹竿從尸體腋下穿過去,再用麻繩把尸體的手綁在竹竿上。
“記住,尸體要‘站’著走。”他拍了拍竹竿,“竹竿有彈性,走起來就蹦蹦跳跳,外人看著,就以為是尸體自己動?!?/p>
一切準備就緒,張老棍從懷里掏出個銅鈴,搖了搖。
“陰人上路,陽人回避——”
他大喝一聲“起”,柯明遠只覺得竹竿猛地往下一沉,三具尸體“站”了起來。
……
趕尸隊出山時,天又陰了。
張老棍走在前頭,搖著攝魂鈴,敲著陰鑼,柯明遠扛著竹竿的另一頭,跟在尸體后面。
三具尸體的黑袍下擺掃過路面,帶起細碎的泥點,腳踝上的麻繩被風吹得飄起來。
“記住規(guī)矩?!睆埨瞎鞯穆曇魤旱煤艿?,“過村子時,鑼要敲得慢;遇著狗叫,就撒這個?!?/p>
他遞給柯明遠一個紙包,里面是些黃色粉末,聞著像硫磺。
柯明遠攥緊紙包,手心全是汗,他總覺得背后涼颼颼的,像是有人在盯著他。
他偷偷看向尸體,看見中間那具尸體的頭歪了歪,額頭的符紙被風吹得掀起一角。
“別瞎看!”張老棍突然吼道。
柯明遠猛地低下頭,心臟跳得像擂鼓。他想起張老棍說趕尸時看尸體,會被尸體的怨氣纏上,輕則大病一場,重則丟命。
走到落馬坡時,雨下了起來。
雨點打在黑袍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突然,竹竿猛地晃了一下,中間那具尸體竟往前踉蹌了幾步。
“不好!”張老棍停住腳步,臉色大變,“符紙濕了!”
他忙從竹簍里掏出新的黃符,想重新給中間那具尸體貼上。
可剛靠近尸體,竹竿突然斷裂,那具尸體抬起手,指甲在雨里泛著青黑色的光,直抓向張老棍的脖子。
“詐尸了!”張老棍拽著柯明遠往后退,“快拿桃木劍!”
柯明遠這才想起腰間的桃木劍,拜師時張老棍給的,說是能鎮(zhèn)邪。
就在這時,那具尸體突然張開嘴,發(fā)出“嗬嗬”的聲響,脖子上的傷口裂開,黑血混著雨水流下來,滴在地上,冒起白煙。
“是山鬼!”張老棍的獨眼瞪得溜圓,“這具尸體被山鬼附了身!”
張老棍從懷里掏出一把糯米,撒向尸體,糯米落在黑袍上,竟“滋滋”地燒了起來,尸體發(fā)出一聲尖嘯,轉(zhuǎn)身就往樹林里跑。
“追!”張老棍奪過桃木劍,“尸體丟了,要遭天譴的!”
……
追到后半夜,雨停了。
柯明遠跟著張老棍鉆進一片竹林時,腿已經(jīng)軟得像面條。
那具逃跑的尸體不見了,只有地上的泥腳印,一直延伸到竹林深處。
眼前出現(xiàn)一座吊腳樓,門是敞開的,里面黑洞洞的,像張著嘴的鬼怪。
吊腳樓門楣上掛著塊木牌,寫著四個字:死尸客店。
“進去歇腳?!睆埨瞎魍屏丝旅鬟h一把,“明天再追。”
柯明遠硬著頭皮往里走,屋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還有點腐臭味。
借著月光,他看見兩扇門板后面,靠墻立著一排“人”都披著黑袍,戴著高筒氈帽,一動不動。
“這些是別的趕尸匠寄放的?!睆埨瞎髡伊藗€角落坐下,從竹簍里掏出干糧,“死尸客店,只住尸體和趕尸匠。”
柯明遠啃著糙米餅,眼睛卻不敢亂看。
半夜時,柯明遠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他看見最左邊那具尸體的手指動了動。
“師父!”柯明遠壓低聲音喊,“尸體動了!”
張老棍猛地睜開眼。
這時,一具寄放尸突然黑袍散開,符紙已經(jīng)濕透,朱砂從七竅滲出來。緊接著,第二具、第三具……
“是山鬼引的邪!”張老棍的聲音發(fā)顫,“它的邪氣鉆進來了尸體!”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在撞門。
柯明遠透過門縫一看,頭皮發(fā)麻,那具逃跑的山鬼尸回來了,正用頭撞門,露出只翻白的眼睛。
張老棍從竹簍里掏出一把黃符,撒向屋里的尸體:“快拿朱砂!撒在門檻上!”
柯明遠手忙腳亂地打開竹筒,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是暗紅色的,和他之前見過的辰砂不一樣。
“師父,這辰砂顏色發(fā)暗,聞著也不對,怕是摻了假貨!”柯明遠急道。
張老棍的臉一下子白了,他搶過竹筒聞了聞,又捏了捏朱砂顆粒,臉色鐵青地把竹筒捏碎:“黑心的雜碎!用朱砂糊弄我!”
原來,張老棍前幾天買砂時,正好雜貨鋪辰砂缺貨,給他摻了八成普通朱砂,常年在這雜貨鋪買,他就沒細看。
“沒時間追究了!”張老棍從懷里掏出最后三張黃符。
“你去把逃跑的尸體引開,我來重新封魂!記住,繞到后山,用陰鑼聲引它往懸崖那邊走!”
柯明遠翻窗到院子里,“這邊!”柯明遠撿起塊石頭,砸向山鬼尸,鬼尸轉(zhuǎn)頭追向柯明遠。
柯明遠繞著竹林跑了半圈,突然被樹根絆倒,山魈尸撲過來,腐爛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柯明遠掙扎著掏出一把銅錢劍,往它額頭上刺去,“滋啦”一聲,山鬼尸慘叫著后退。
山鬼尸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直挺挺倒下,柯明遠這才看見,鬼尸脖子里掉出一張符。
張老棍找到柯明遠,拿起招邪符,嘆道:“家屬請的畫符先生是個半吊子,符畫反了會招邪,才讓山魈鉆了空子?!?/p>
……
他們把尸體抬回客店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
張老棍重新給所有尸體貼符,“該上路了。”張老棍扛起竹竿,“再晚就趕不上溆浦的下葬時辰了。”
最后一段路,柯明遠走得格外穩(wěn),他學會了“過橋功”學會了“轉(zhuǎn)彎功”。
“到了?!睆埨瞎魍T谝黄瑝灥厍?。
家屬已經(jīng)等在那里,穿著孝服,地上擺著棺木。
柯明遠和張老棍解開尸體身上的麻繩,撕掉符紙。
尸體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但面容還算完整,家屬見了,當場哭倒一片。
“謝謝你們?!币粋€老婆婆抓住張老棍的手,往他手里塞了個紅布包,“讓我兒……落葉歸根了。”
“該回家了?!睆埨瞎髋牧伺目旅鬟h的肩膀。
月光里,張老棍的青布長衫被風吹得飄起來,他搖著攝魂鈴,敲著陰鑼,背影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山坳里。
只有那銅鈴聲,還在山谷里蕩著,一聲,又一聲。
像在說:
回家了。
都回家了。
注:內(nèi)容純屬虛構(gòu),不與現(xiàn)實掛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