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黑暗的海面。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率先鉆入鼻腔,緊接著是醫(yī)療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蘭薩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單調(diào)的天花板和柔和的醫(yī)療燈光。
“呃……”
一個干澀、仿佛砂紙摩擦喉嚨的聲音艱難地擠出蘭薩的嘴唇。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刺痛,口腔里彌漫著鐵銹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干燥得像是被沙漠的風暴席卷過。
“副隊!副隊你醒了?!”
一個帶著濃重鼻音、既驚又喜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耳朵炸響,音量之大震得他本就混沌的腦仁嗡嗡作響。這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又突然刺破屏障,直抵耳膜深處。
視野艱難地聚焦,仿佛生銹的鏡頭在緩慢調(diào)整焦距。一張放大的、胡子拉碴、涕淚橫流的臉龐占據(jù)了整個視界,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雜亂的胡茬都清晰得令人不適——是坤杰。那兩道亮晶晶的鼻涕,在昏暗的病房燈光下閃爍著可疑的光澤,正顫巍巍地懸在鼻孔下方,隨著他激動而劇烈的抽噎,鼻涕泡一鼓一縮,眼看就要突破重力的束縛,直墜而下!目標赫然是蘭薩因驚愕而微張的嘴!
一股強烈的生理性厭惡混合著剛蘇醒的眩暈感直沖蘭薩的天靈蓋。
“滾——!”
蘭薩頭皮瞬間炸麻,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用盡剛恢復的力氣,猛地抬起那只沒有插著輸液管的手,狠狠地將那張?zhí)闇I交加、還帶著汗味和機油味的臉推離自己!動作牽動了胸腹部的傷口,一陣尖銳的鈍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齜牙咧嘴,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哎喲!”坤杰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向后踉蹌了兩步才穩(wěn)住身形,捂著被推到(或者說是砸到)的臉頰,委屈得像條被搶了心愛骨頭的大狗,眼眶更紅了,“副隊!你……你可算醒了!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嘛!這幾天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醫(yī)院的營養(yǎng)餐淡出個鳥來,連點油星都看不見,晚上躺在這該死的硬板床上,聽著你旁邊那堆儀器滴滴答答、嘀嘀嘀嘀沒完沒了地響,我這心啊,就跟被一百只貓爪子輪番撓似的!瞅著你那臉白得跟紙一樣,氣若游絲的樣子,我這心焦得……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打算去廟里……哦不,去機庫里拜拜咱們的機甲了!”他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夾雜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情緒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停!打住!”
蘭薩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剛被疼痛壓下去的眩暈感又被這聒噪的“深情告白”給勾了起來。他趕緊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動作依舊牽動傷口,讓他眉頭緊鎖),做了一個強硬制止的手勢。他的聲音虛弱沙啞,但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不耐煩,“我聽到了……我沒事了,少來這套肉麻的。隊長呢?”他艱難地吐出這個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那頂被高溫等離子束燒焦了邊緣、沾滿煙灰和干涸血跡的軍帽,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冰冷幻影,瞬間又清晰地縈繞在心頭,帶來一陣更深的寒意和不安。塞巴斯蒂安那最后決絕的掩護指令,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提到隊長,坤杰臉上那夸張的、帶著表演性質(zhì)的委屈勁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幾乎能擰出水的陰霾。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來,剛才還揮舞著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
他低下頭,目光躲閃著,不敢直視蘭薩急切的眼神,聲音也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沉睡的巨獸,又像是怕聲音大了會震碎眼前這脆弱的現(xiàn)實:
“隊長…塞巴斯蒂安隊長……命是保住了,手術(shù)……很成功,醫(yī)生說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奇跡了……”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上下滾動,仿佛要把后面的話硬生生咽回去,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吐出來,
“但是……醫(yī)生說…脊椎和中樞神經(jīng)叢的損傷……太嚴重了…高位截癱…他…他可能這輩子都…都開不了NC了。”
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像重錘狠狠砸在蘭薩的心上。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凍結(jié)了。
原本單調(diào)重復的儀器滴答聲,此刻被無限放大,變得無比刺耳,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艦船引擎低鳴和港口機械的運轉(zhuǎn)聲,此刻也成了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
蘭薩沉默地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氧氣灌入肺部,卻無法驅(qū)散那徹骨的寒意。塞巴斯蒂安的境遇,他早有最壞的預感。那個在戰(zhàn)場上如同火狐般靈動狡黠、總是能從不可能的角度撕開敵人防線的身影,那個平時邋里邋遢、胡子拉碴,關(guān)鍵時刻卻眼光毒辣、決策果斷的隊長,那個總愛拍著他肩膀說“小子,跟著我干就對了”的老兵油子……
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戰(zhàn)場最殘酷、最無情的判決。沉重的現(xiàn)實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仿佛能看到塞巴斯蒂安那雙總是閃爍著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被永遠禁錮在無法動彈的軀殼里。一個頂尖的神經(jīng)鏈接(NC)駕駛員,失去了與機甲共舞的能力,比死亡好多少?
短暫的窒息般的沉默后,蘭薩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強行壓抑的顫抖,他不敢想,卻又必須知道全部:“魯爾特呢?”那個沉默寡言、技術(shù)精湛、總是默默守護在戰(zhàn)友側(cè)翼的漢子。
“副隊!”
坤杰猛地抬頭,聲音帶著一絲突兀的急切和阻止,眼神里充滿了懇求。
“干嘛?”
蘭薩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穿透虛弱,死死盯住坤杰。那眼神里有不容回避的追問,也有對即將到來的答案的深深恐懼。
“別問了……真的?!?/p>
坤杰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著,像是受驚的兔子,徹底避開了蘭薩的直視,語氣近乎哀求,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壓抑的哽咽,
“求你……別問了……”
只這一句回避,只這一個哀求的眼神,只那沉重到幾乎窒息的語氣,蘭薩的心便徹底沉入了無底的冰淵。
無需再多言一個字。
魯爾特,那個總是沉默卻無比可靠的戰(zhàn)友,那個能在機甲關(guān)節(jié)磨損到極限時,僅憑直覺和一把扳手就能讓它再戰(zhàn)三十秒的機械師兼駕駛員,那個在最后關(guān)頭,毅然決然地擋在撲向蘭薩的敵方重火力機甲面前,用近乎自殺式的沖鋒為蘭薩爭取了最后零點幾秒射擊窗口的漢子……
蘭薩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臺傷痕累累、涂裝剝落的“犀?!保诿芗呐诨鹬腥缤瓭械慕甘阋倭⒉坏?,最終被數(shù)道高能光束同時貫穿,機體在刺眼的白光中悲壯地解離、破碎、化為漫天飛舞的熾熱金屬星塵的畫面。
一股尖銳的、撕裂般的悲痛瞬間攫住了他,比任何物理傷口都更痛徹心扉。那個總是默默遞給他能量棒,在他訓練過度肌肉拉傷時幫他按摩,只會在喝醉時才結(jié)結(jié)巴巴多說兩句的兄弟……沒了。真的沒了。
“吱呀——”
一聲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的、略顯刺耳干澀的呻吟,如同生銹的齒輪在強行摩擦,突兀地打破了病房里死寂的沉默。
門口探進來一張笑嘻嘻、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是貝加爾。標志性的微卷金發(fā)有些凌亂地搭在額前,嘴角習慣性地向上翹著,即使在這種時刻,他似乎也本能地維持著那副“萬事好商量”的輕松表情。
他手上還拎著一個與他本人氣質(zhì)極不相符的、碩大無比、色彩鮮艷到近乎俗氣的果籃,里面塞滿了各種一看就價值不菲、在空間站內(nèi)屬于奢侈品的反季節(jié)水果——飽滿欲滴的深紫色太空葡萄、金燦燦的月球蜜瓜、甚至還有幾顆據(jù)說產(chǎn)自火星溫室、價格堪比同等重量鈦合金的火龍果。果籃的包裝紙嘩啦作響,與病房的肅穆格格不入。
“喲嗬!副隊!你醒了?。 ?/p>
貝加爾一進門就喜出望外地嚷道,標志性的“便宜笑臉”瞬間在臉上綻放開來,燦爛得晃眼。他雙臂以一個極其夸張的幅度猛地張開,作勢就要撲上來給蘭薩一個熱情的熊抱,那個碩大的、沉甸甸的果籃被他掄得呼呼作響,帶著風聲,差點直接甩到蘭薩還纏著繃帶的臉上!
然而,他張開雙臂、準備擁抱的動作在離蘭薩病床還有兩步遠的地方就徹底僵住了。
因為他立刻感受到了房間里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的低氣壓。
蘭薩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緊抿,眼神沉郁得如同暴風雨前夕的深海,看不到一絲光亮。而旁邊的坤杰更是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周身散發(fā)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絕望,像一頭受傷的孤狼。貝加爾臉上那習慣性的笑容如同被寒冰凍住,迅速收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錯愕和凝重。
他看了看蘭薩陰沉得能滴水的臉,又看了看坤杰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瞬間明白了七八分。剛才在門外聽到的只言片語和這凝固的氣氛,指向了最壞的可能。
“MD,坤杰!”
貝加爾立刻變臉,動作快得像上了發(fā)條。
他把那價值不菲的果籃往旁邊金屬柜子上重重一墩,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柜面上的水杯都晃了晃。
緊接著,他一個餓虎撲食,兩步就沖到坤杰面前,雙手鐵鉗般狠狠摁住了坤杰的肩膀,把他死死按在蘭薩的病床邊緣,床架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你小子干什么了?!是不是你惹副隊不高興了?!副隊剛醒,身子骨還虛著呢,你就上趕著找抽是吧?!皮癢癢了是不是?!”
他嗓門洪亮,帶著刻意的兇狠和責備,試圖用這種粗暴的、近乎打鬧的方式,強行沖散那令人窒息的悲傷氛圍,給這冰冷的病房注入一點“活氣”。
他一邊說,一邊還用力晃了晃坤杰,眼神卻在拼命給坤杰使眼色。
“臥槽!貝加爾你TM發(fā)什么瘋!松手!疼!”
坤杰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冰冷的金屬床沿上,肩膀被捏得生疼,一邊掙扎一邊扯著嗓子喊冤,聲音里還帶著未消的哭腔,
“我啥也沒干啊!天地良心!副隊他……他剛問完隊長和……”
他后面的話被貝加爾更用力的一按給憋了回去。
“行了!”
蘭薩被他倆這一通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打鬧”和吵鬧,弄得頭痛欲裂,太陽穴像被鉆頭在鉆。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更是火上澆油。他忍不住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副隊長特有的威嚴和疲憊,
“都給我閉嘴!站好!”他喘了口氣,目光掃過兩人,
“一共就剩你們倆活寶了,還在這兒給我起內(nèi)訌!嫌不夠亂是不是?都給我消停點!立正!”
聽到副隊這熟悉又疲憊的訓斥,貝加爾和坤杰立刻像被按了暫停鍵的機器人,互相悻悻地松開手,迅速分開,動作整齊劃一地站到蘭薩的床邊,低著頭,雙手緊貼褲縫,活脫脫兩個犯了錯被嚴厲班主任當場逮住、正等著挨批的小學生,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病房里只剩下蘭薩略顯粗重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儀器那永恒不變的、令人心焦的滴答聲。
蘭薩疲憊地抬手,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仿佛要裂開的太陽穴。戰(zhàn)友犧牲和隊長重傷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暫時被強行壓下。一個更現(xiàn)實、更緊迫、也更令人心煩意亂的問題,如同骯臟的水泡,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浮了上來:
“我這一醒……馬卡那個‘老貓’……”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個代號,
“肯定要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找麻煩了。塞巴斯蒂安隊長倒下,他更肆無忌憚了?!?/p>
光是想到那張陰沉刻薄、如同禿鷲般盯著腐肉的臉,想到他那些捕風捉影、顛倒黑白的指控——什么
“戰(zhàn)場違規(guī)操作”、“指揮失當導致重大損失”、“甚至可能通敵”
的荒謬言論,蘭薩就感覺一陣陣強烈的反胃,喉嚨發(fā)緊。塞巴斯蒂安在的時候,還能憑借資歷和戰(zhàn)功硬頂回去,現(xiàn)在隊長倒下了,重傷昏迷(即使醒來也……),誰來頂住那個瘋狗一樣的憲兵隊長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勢力?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鐵箍,緊緊勒住他的心臟。他內(nèi)心無聲地吶喊,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脆弱:隊長!你在哪兒?!我需要你!
“嘿!嘿!嘿!副隊!這個!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
出乎蘭薩意料,剛才還垂頭喪氣的坤杰一聽這話,立刻像被注入了強心針,整個人瞬間“活”了過來。剛才的低落和悲傷一掃而空,臉上重新掛起那種帶著點小得意、小狡猾,甚至有點賤兮兮的笑容,眼睛里閃爍著“快夸我”的光芒。他猛地挺起胸膛,把沾著點淚痕和灰塵的制服拍得啪啪作響,仿佛要拍掉所有的晦氣。
“那老貓?呸!”坤杰朝地上啐了一口(當然沒真吐出來,只是一個動作),
“他現(xiàn)在可老實了!爪子都被咱們給剪禿嚕了!想撓人都沒家伙事兒了!估計這會兒正窩在他的新辦公室里,對著隕石堆生悶氣呢!”
???????
蘭薩猛地抬頭,動作快得差點又扯到脖子上的傷。他用一副“你怕不是在逗我”、“你腦子被NC的陀螺儀晃壞了吧”的、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極度懷疑的目光,死死地、像探照燈一樣盯住坤杰那張胡子拉碴、此刻卻寫滿“快問我快問我”的臉。
馬卡·羅蘭?那條毒蛇?那個像鬣狗一樣死咬著他們第七攻擊隊不放、背景深厚、手段陰險的憲兵隊長?會因為自己昏迷這幾天就“老實”了?還“爪子被剪禿嚕”了?開什么宇宙級玩笑!除非太陽從伯羅里撒星系第三行星的背面打西邊出來!
“哎!副隊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是真的!千真萬確!”
坤杰一看蘭薩那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連忙湊近一點,幾乎是趴在病床欄桿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眉毛眼睛都在飛舞,唾沫星子都差點噴到蘭薩臉上,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述他和貝加爾的“天才杰作”。
原來,就在蘭薩深度昏迷、馬卡暫時被艦長以“調(diào)查需要時間,傷員需要靜養(yǎng)”為由壓制的寶貴空檔期,坤杰和貝加爾這對平時看著不太著調(diào)、關(guān)鍵時刻卻鬼點子賊多的活寶,敏銳地意識到,等蘭薩醒來或者馬卡找到新的“證據(jù)”,麻煩只會更大。被動挨打不是他們的風格。
于是,他們把主意打到了新分配到第七攻擊隊實習、背景卻相當硬核的三個軍校生身上,尤其是那個名叫艾瑞克·馮·西撒的金發(fā)小子身上。
艾瑞克,伯羅里撒聯(lián)合政府總參謀部作戰(zhàn)規(guī)劃局副局長——人稱“鐵算盤”的馮·西撒將軍的獨子。這可是條能直達天庭的大魚!但怎么讓這條“魚”心甘情愿地幫忙,而不是被嚇跑或者反感?
坤杰和貝加爾使出了他們混跡軍隊底層多年練就的“絕技”。先是“熱情洋溢”、“關(guān)懷備至”地邀請艾瑞克,還有他的兩個跟班——技術(shù)控西奧多和格斗好手安格斯,體驗一下第七攻擊隊“源遠流長、增進感情”的軍中傳統(tǒng)文化——打牌(一種在基層官兵中非常流行的、帶點小彩頭的牌戲)。
美其名曰:幫助新同志融入集體,感受老兵風采。
艾瑞克初來乍到,雖然帶著點軍校生的傲氣和對“老兵油子”的警惕,但對這支戰(zhàn)功赫赫、剛從地獄般的戰(zhàn)場上殺回來的傳奇第七攻擊隊也心存敬畏和強烈的好奇(或者說,年輕人對英雄的天然崇拜)。
面對兩位“傳奇前輩”的“盛情邀請”,他自然不好推辭,西奧多和安格斯也只好作陪。
牌局伊始,氣氛還算正常友好,坤杰和貝加爾表現(xiàn)得像個耐心的老師。
但很快,在坤杰和貝加爾那“爐火純青”、“天衣無縫”的“配合”下——一個負責插科打諢分散注意力,一個負責精準計算牌路;一個唱紅臉假裝放水,一個唱白臉施加壓力;再加上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技術(shù)輔助”(比如眼花繚亂的洗牌手法、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以及對牌背那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磨損標記的“記憶”),艾瑞克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口袋里的信用點像被黑洞吸走一樣飛速消失。
西奧多試圖用概率學分析,卻被貝加爾用更玄乎的“戰(zhàn)場直覺論”噎了回去;安格斯想靠氣勢壓人,坤杰一句“小伙子牌品如人品”就讓他憋紅了臉。
兩人一個捧哏一個逗哏,各種心理戰(zhàn)術(shù)輪番上陣,很快就把三個涉世未深的軍校生贏得兩眼發(fā)直,額頭冒汗。
不僅艾瑞克帶來的零花錢輸了個精光,連西奧多心愛的多功能電子腕表、安格斯珍藏的限量版格斗手套,都被坤杰“和藹可親”地“暫時保管”當了抵押品。
眼看著艾瑞克輸?shù)妹婕t耳赤,快要當褲子了(當然,這是夸張的說法,軍紀也不允許),坤杰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他“大度”地一揮手,把面前贏來的一小堆信用點籌碼嘩啦推開,臉上堆起“慈祥”的笑容:
“艾瑞克老弟,別灰心!這樣,咱們玩最后一把,來點刺激的!一局定勝負!你要是贏了,之前輸?shù)腻X、東西,連本帶利,全還你!咱坤哥說話算話!”
“那……那要是輸了呢?”
艾瑞克輸紅了眼,呼吸急促,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不服輸勁頭,梗著脖子問。
坤杰和貝加爾交換了一個“魚兒上鉤”的眼神。貝加爾嘿嘿一笑,接茬道:
“輸了嘛……也簡單。替咱們第七攻擊隊,辦一件‘小小’的事情。絕對不違法,不違紀,就是動動嘴皮子的小事兒。而且,男子漢大丈夫,答應了就不能反悔!怎么樣?敢不敢賭這一把大的?”
被激將法一激,加上翻本的巨大誘惑,輸紅了眼的艾瑞克腦子一熱,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拍板:
“賭了!誰反悔誰是孫子!”
結(jié)果嘛……自然不出兩位深諳此道的“賭神”所料。在貝加爾“神乎其技”的控牌和坤杰恰到好處的“心理干擾”下,艾瑞克輸?shù)靡粩⊥康?,連“褲衩子”的象征性保留權(quán)都沒了(當然,還是夸張)。
當坤杰和貝加爾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說出他們的“小小要求”時——讓艾瑞克給他那位在伯羅里撒聯(lián)合政府總參謀部任職、位高權(quán)重的父親“好好美言幾句”,重點強調(diào)一下第七攻擊隊在卡達爾號遇襲事件中的“臨危不亂”、“力挽狂瀾”,以及在后續(xù)阻截追擊敵艦戰(zhàn)斗中的“巨大犧牲”和“關(guān)鍵作用”,務必讓高層大佬們知道真相,別讓所有功勞和風頭都被普列斯特近衛(wèi)師那群“坐收漁利”的家伙給搶光了——艾瑞克當場就傻了眼,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鴕鳥蛋,眼睛瞪得溜圓。
他先是極度疑惑不解,甚至有點惱火:這幫老兵油子費這么大勁,設這么大個局,就為了讓自己跟老爹說幾句好話?這成本也太高了吧?這簡直……簡直蠢到家了!他差點就要罵出來。
但僅僅過了一秒鐘,艾瑞克那雙原本清澈、有時顯得有點憨直倔強的藍色眼睛里,驟然閃過一絲了悟的光芒,如同撥云見日!他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將功贖罪!釜底抽薪!高!實在是高!
艾瑞克瞬間明白了坤杰這看似不著調(diào)、甚至有點下三濫的操作背后,隱藏著怎樣絕妙而精準的邏輯!如果總指揮部最高層,尤其是像他父親那個級別的實權(quán)大佬們,都普遍認定第七攻擊隊是力挽狂瀾、功勛卓著的英雄部隊,是這場慘烈戰(zhàn)役中悲壯的脊梁!
那么,馬卡之前那些捕風捉影、用心險惡的關(guān)于“戰(zhàn)場違規(guī)”、“指揮失誤”、“甚至通敵嫌疑”的指控,不就成了無根之萍、無稽之談了嗎?在鋪天蓋地的英雄贊歌和鐵一般的“事實”(由他這位將軍之子親口轉(zhuǎn)述并背書的事實)面前,那些陰暗角落里的污蔑,瞬間失去了任何土壤!所謂的調(diào)查?處分?自然也就失去了基礎,只能不了了之!甚至,輿論還會反噬馬卡本人!
而且,艾瑞克和他那兩個小伙伴,本身就對馬卡那種狐假虎威、構(gòu)陷功臣的陰險做派深惡痛絕。能有機會名正言順地“搞”他一下,為這支他們內(nèi)心敬佩的隊伍做點事,同時還能把自己輸?shù)舻臇|西“贏”回來(雖然方式有點詭異),何樂而不為?這簡直是一石三鳥的妙計!
想通了這一切,艾瑞克看向坤杰和貝加爾的眼神,從憤怒不解瞬間變成了混合著震驚、佩服和一絲“你們真行”的復雜情緒。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點頭:
“……明白了。這事,包在我身上!”
當天晚上,坤杰就發(fā)現(xiàn)艾瑞克他們?nèi)齻€軍校生住的軍官宿舍艙室,燈火通明,亮了一整夜。隔著艙門,隱約還能聽到里面?zhèn)鱽戆鹂丝犊ぐ?、引?jīng)據(jù)典(夾雜著他父親平時掛在嘴邊的官話套話)的聲音,以及西奧多冷靜補充各種戰(zhàn)斗時間點、坐標數(shù)據(jù)、能量讀數(shù)等細節(jié)的討論聲,還有安格斯時不時用拳頭砸桌子強調(diào)語氣的悶響。
三個人顯然在通宵達旦地炮制一份“有血有肉、有數(shù)據(jù)支撐、極具說服力”的“英雄事跡報告”。
第二天,伯羅里撒聯(lián)合政府總參謀部那莊嚴肅穆的辦公層里,幾位掛著高級參謀肩章、平時作息規(guī)律的中年軍官們,罕見地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哈欠連天地走進各自的辦公室。大家互相瞅瞅?qū)Ψ侥强氨日湎游铩靶茇垺钡暮谘廴筒紳M血絲的眼睛,心里都在犯嘀咕:
“昨晚干啥去了?看球賽?跟老婆吵架了?咋虛成這樣?”
但礙于成年人的體面和同事情誼,又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問。
到了午休時間,幾個平時關(guān)系不錯、經(jīng)常一起在軍官食堂小餐廳吃飯的參謀湊到了一桌。
話題吃著吃著,就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到了最近在總部傳得沸沸揚揚的“卡達爾號遇襲事件”以及后續(xù)的“第七攻擊隊風波”上。而關(guān)于馮·施特勞斯將軍公子及其同學連夜奮戰(zhàn)的“小道消息”,也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參謀部內(nèi)部悄然流傳。
“嘖,那個叫馬卡的憲兵隊長,簡直不是人!”
參謀甲義憤填膺地拍著桌子,震得桌上的咖啡杯都跳了一下,深褐色的液體濺出幾滴,
“人家第七攻擊隊剛打完那么慘烈的仗,犧牲了多少好小伙子?塞巴斯蒂安隊長,多好的指揮官,聽說脊椎都斷了,這輩子算毀了!那個叫蘭薩的少尉,臨時頂上去指揮,帶著幾臺快散架的機甲硬是完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最后重傷昏迷被抬出來……多好的苗子!結(jié)果一回來,氣兒還沒喘勻呢,就被馬卡像抓重刑犯一樣堵在格納庫!還羅織一堆狗屁不通的罪名!這叫什么事兒?寒心!太寒心了!”
他語氣激動,仿佛自己親眼目睹了現(xiàn)場。
“就是就是!”
參謀乙立刻放下叉子,一臉憤慨地附和,全然忘記了當初馬卡那份關(guān)于“第七攻擊隊涉嫌違規(guī)操作,請求隔離審查”的緊急調(diào)動申請,正是經(jīng)過他們幾個值班參謀審批蓋章才遞上去的,
“聽說那個叫貝加爾的駕駛員,年紀輕輕,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神勇,空間感知能力超絕!在那種極端干擾下還能精準狙擊,絕對是百年難遇的頂尖NC苗子!結(jié)果呢?差點被那混蛋扣個‘疑似間諜’、‘通敵信號’的屎盆子!這不是毀人前程嗎?其心可誅!”
“還有那個犧牲的魯爾特!”
參謀丙也放下湯匙,憤憤不平地加入了聲討,他消息似乎更靈通一點,
“多踏實肯干的技術(shù)骨干!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用自己當盾牌給戰(zhàn)友創(chuàng)造機會!真正的英雄!馬卡那家伙倒好,報告里輕描淡寫,還暗示他可能是操作失誤才被擊毀!我呸!這種人,簡直是在褻瀆犧牲者的英靈!是在給咱們整個聯(lián)合政府軍隊抹黑!”
他越說越激動,臉都漲紅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覺得馬卡面目可憎、十惡不赦,而第七攻擊隊則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亟待平反的英雄部隊。
至于他們自己當初審批馬卡報告時是否仔細看過那些所謂的“疑點證據(jù)”,是否深入了解過前線的真實情況,此刻都被一種集體的、洶涌澎湃的“正義感”和對“功臣蒙冤”的深切同情心徹底覆蓋、選擇性遺忘了。輿論的浪潮一旦形成,個體的理性判斷便顯得微不足道。
于是,不出意外的意外,在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下,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
幾天后,一道看似程序完備、措辭官方、不咸不淡的調(diào)令文件,就落到了憲兵中校馬卡·羅蘭的辦公桌上。他被“平調(diào)”(或者說,是明升暗降)去了一個遠離前線核心、遠離任何重要艦隊、在龐大臃腫的聯(lián)合政府官僚體系里幾乎等同于發(fā)配邊疆的“清水衙門”——某個位于小行星帶邊緣、編號為Zeta-7的資源回收站附屬后勤監(jiān)察站。
文件上冠冕堂皇地寫著“加強邊緣區(qū)域物資監(jiān)管力度”、“發(fā)揮其嚴謹細致的工作作風”云云。據(jù)說那里的辦公室窗戶望出去,除了緩慢飄過的、形狀猙獰的巨型隕石,就是一片永恒的、令人絕望的冰冷黑暗,連星圖導航系統(tǒng)都懶得更新那里的坐標,通訊延遲以小時計。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習慣了在權(quán)力中心嗅探的憲兵頭子來說,這無異于政治生命的終結(jié)。
聽完坤杰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手腳并用地講完這堪稱“神來之筆”、“驚天逆轉(zhuǎn)”的騷操作全過程,蘭薩徹底傻了眼。他張著嘴,下巴都快掉到胸口了,半天沒合攏。眼神從最初的震驚、茫然,逐漸過渡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最后又變成一種……隱隱的、對眼前這兩個活寶刮目相看的佩服?
這計劃膽大包天,漏洞百出,卻又精準地打在了官僚體系的七寸上,利用了人性的弱點,最終實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翻盤!這簡直……簡直像是塞巴斯蒂安隊長才會想出來的鬼主意!
“這……這……”
蘭薩指著眼前一臉“求表揚”、胡子拉碴的坤杰,又指了指旁邊抱著胳膊、一臉“深藏功與名”賤笑的貝加爾,感覺語言系統(tǒng)徹底紊亂了。
他腦子里嗡嗡作響,最終只能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而坤杰那句充滿了底層智慧、精準點題、又帶著點粗俗自嘲的“點睛之筆”,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腦海里瘋狂回蕩、轟鳴,蓋過了儀器的滴答聲,蓋過了傷口的疼痛,甚至暫時蓋過了失去戰(zhàn)友的悲傷:
我勒個我的參謀長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