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概是七歲時候的暑假，林冶在傍晚醒來。
昏黃微涼的陽光照進(jìn)房間里，一切都是靜謐的。
他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客廳里干凈極了，白色的瓷磚地板映出茶幾上的蝴蝶蘭花影，窗戶旁的紗簾披著淡金色的光澤隨風(fēng)輕輕揚起。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不知道去了哪里。
家里一個人也沒有。
他孤零零站在客廳里，感覺自己被遺落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影子被落日拉成一頭巨大的怪物盤桓在他身后。
這一刻，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活著的生命體。
林冶倒也沒覺得害怕，只是胸口悶悶的，他聞到了一股陰雨天沒曬干的衣服被塞進(jìn)柜子里好幾天后散發(fā)出的霉味。
逐漸長大后，他才意識到這種傍晚獨有的味道其實是有具體的名字的，它叫失落。
林冶站在巨大的鏡子前，看著身后空蕩蕩的位置，他又聞到了那個傍晚里難以形容的霉味。
他的心里像被人特地打掃干凈一般，冰涼又空蕩，只能聽見黑暗中朦朧回響的年少時嬉鬧腳步聲。
林冶覺得，自己肯定是忘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還好嗎？”
一道遲疑的聲音喚回他的意識。
林冶抬頭，看見頂著一張閃閃發(fā)光的帥臉推門走進(jìn)來的張簾。
或許是這個與此刻氛圍毫不契合的形象突然闖入，林冶游離漂浮在空中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地面，他雙腳終于有了踩在瓷磚地板上的實感。
這種堅硬且冰冷的感覺，莫名讓他感到安心。
“沒事。”他開口回復(f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因為過度緊繃變得非常嘶啞。
他下意識清了清嗓子，卻發(fā)現(xiàn)張簾依舊站在原地看著自己。
不，不太對。
張簾的視線落點不在他身上，而是他身后的鏡子里。
他在看鏡子里剛剛猴子出現(xiàn)的地方？
他剛剛，也看見猴子了？
林冶莫名其妙冒出這個古怪的猜想，下意識轉(zhuǎn)身順著他的視線望回鏡子，與張簾鏡中移動過來的目光撞在一起。
鏡中，站在他身后的張簾露出一個微妙又復(fù)雜的笑容，像看見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你，”林冶本不想開口，但身體已經(jīng)先自己一步說出心里的疑問，“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什么東西？”
張簾像早就知道他想問什么似的，在他剛說完最后一個字就無縫接住他的話。
可他偏偏一副明知故問的樣子反問：“看見什么？”
林冶突然覺得這人的表情有些欠揍，心里悄然擦起一小束隱蔽的鬼火，然后嘆了口氣吹滅。
算了，這本來也和旁人無關(guān)。
“沒什么?！?/p>
林冶回復(fù)完他，準(zhǔn)備離開廁所。
張簾卻挪動左腳，不動聲色攔住他的去路，他依舊笑著，但那種能洞悉一切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了。
他從精致的西裝外套里取出一張白色刻有英文浮雕的名片遞到林冶手中。
“林老師，我是聚友乾工作室的張簾，認(rèn)識一下？”
林冶接過名片，看完上面的信息，他不由懷疑這人身上昂貴的西裝可能是連夜偷來套在身上的。
手中的名片很有設(shè)計感很高級，有厚度有重量，但上面的信息卻很像糊在電線桿上的廉價廣告。
聚友乾·真實故事工作室
高級主筆張簾
投稿郵箱 ZhangLian_888@OO.com
聯(lián)系方式11788888866
林冶不動聲色地收下名片：“謝謝，你知道我？”
“剛剛問了下一起吃飯的同行老師才知道的，他們都說你寫的稿子都很精彩?！?/p>
林冶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話，這人出現(xiàn)的莫名其妙，說的話也莫名其妙。
不過張簾好像也不需要他接自己的話茬，他自顧自說了另一句和上面話題毫無相關(guān)的話。
他說：“你剛才，是看見了什么東西嗎？”
張簾把剛剛林冶問他的話，重新還了回去。
這次，他的視線挪到了玄廊后面的里間，眼神里充滿好奇。
林冶突然覺得，眼前這人說不準(zhǔn)能看見些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和他故意躲藏，反而會顯得自己像個怯懦的逃亡者。
他其實不是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今天他不太想被這個幾番試探自己的人輕看。
退一萬步講，如果張簾真能看見什么東西，自己也就不算是只身一人。
“有東西躺在里面?！彼f。
張簾收回視線，偏過下頜示意：“一起再去看看？”
這句話極具吸引力，再配上他那張神棍一樣的臉，和那個似乎發(fā)生什么都可以接受的表情，有人一起去看的話......
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他不希望自己就這么被嚇得屁滾尿流逃走，然后被這個莫名的菩薩像牽著鼻子走。
“走?！彼纱嗬浠卮?。
兩人一前一后往里面走，不知是因為多一個人作伴，這次林冶心里已經(jīng)沒了多少恐懼。
才繞開玄廊，張簾的腳步就停下了。
“是哪個隔間？”他側(cè)頭問。
“在最里面那個。”
張簾徑直走到那扇門前，毫不猶豫伸手拉開門，里面的空間毫無保留暴露出來。
剛剛躺著紅眼菩薩的地方干干凈凈的，什么東西都沒有，但林冶的心卻吊了起來。
骨碌碌——
有聲音從他腳后跟那里傳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鞋子。
林冶垂頭，那個巴掌大小的紅眼菩薩，正含笑盯著他。
一瞬間，林冶竟然從那雙被涂紅的眼睛里看出些許嘲諷。
林冶被這個倒霉玩意兒新的出場方式逗得有些想笑，但他還是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惡心。
復(fù)雜的情緒翻江倒海順著他的嗓子眼涌到口鼻，他不受控制地彎下腰撐著雙腿干嘔，像受驚后緊緊弓起后背的貓。
眩暈、頭痛、惡心......
自從回到蕪城，林冶整個人就像被寄生在這座城市里的異物，排異反應(yīng)無時無刻提醒著自己這個怪胎遠(yuǎn)離這里。
可靠在他腳邊的陶瓷菩薩，卻像是自己到達(dá)此處嘉獎的正確提示。
林冶回望著菩薩被涂紅的眼睛，心里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如果不還原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將一直會被這些臟東西追殺，直到他走向崩潰自毀。
“看來，你好像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p>
張簾蹲下身，拿起這個詭異的瓷像仔細(xì)端詳。
“你最好別碰這個東西。”林冶提醒。
張簾聞言站起來，對臉色蒼白的林冶露出標(biāo)準(zhǔn)的燦爛微笑：“沒關(guān)系，我是專業(yè)的?！?/p>
林冶疑惑抬頭，什么意思？
張簾拿出手機(jī)，對著這個瓷像拍了幾張照片，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取出一塊手帕，把它和自己的名片一起包在一起，裝回口袋里。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等等，為什么要把名片一起包進(jìn)去？
張簾像是有讀心術(shù)似的回復(fù)了他的疑問：“名片辟邪?！?/p>
說罷，他又亮出幾張多余的名片：“還要嗎？這玩意兒管夠。”
林冶一時想吐槽，但無從下口，只好換個話題：“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張大師！找了你半天原來在這兒??！”
一個穿著白西裝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現(xiàn)，打斷了張簾準(zhǔn)備回話的氣口，廁所門外喧囂的聲音也跟著流了進(jìn)來。
詭異的氛圍因為第三個人的闖入瞬間煙消云散，場面一下變得熱熱鬧鬧的。
林冶回頭，發(fā)現(xiàn)來人是主辦方董事長的總助。
張簾走上去，和這個突然闖入廁所的男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就被盛情邀著回去喝酒。
林冶本想繼續(xù)問些什么，跟在后面走了兩步，卻又覺得失禮，停在他們身后。
張簾和身邊的人簡單說了兩句，然后歉意回頭：“沒事，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這時，林冶的手機(jī)響了起來。
來電人是崔禮賢。
他走出廁所，找了個有人但不是很吵的地方接起電話。
崔禮賢大咧咧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喂林冶，我到了，你過來沒？”
林冶朝會場里看了眼，回道：“就快了，等我半個小時，這邊馬上結(jié)束?！?/p>
“好的，你快點啊?！?/p>
“行?！?/p>
林冶掛斷電話，沒再多逗留，他和集團(tuán)公關(guān)主管打了聲招呼后，便離開了會場。
盡管心里有很多疑問，但比起追問張簾莫名其妙的舉動，他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冶和崔禮賢約見的地方在中學(xué)念書時幾人一起聚會的大排檔，他一下車，就看見崔禮賢坐在位置上低著頭玩手機(jī)。
崔禮賢非常好認(rèn)，他左邊太陽穴那里有一片灰色胎記，一直蔓延遮蓋到眼角，乍一看像被人潑了墨水沒洗干凈臉就從家里跑出來的樣子。
聽見腳步聲，他從手機(jī)里抬起頭朝林冶擺擺手：“這兒！”
林冶快步走過去：“到這么早？”
崔禮賢把菜單遞給他：“這不沒你忙嗎？看看，想吃什么隨便點，我請客！”
林冶接過菜單點了幾個菜，又讓店家上了兩瓶冰鎮(zhèn)啤酒，取了兩只杯子倒?jié)M，給崔禮賢遞過去一杯。
兩人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涼颼颼的液體稍許緩解了他緊繃的神經(jīng)。
林冶放下還殘余些白色泡沫的啤酒杯，直切主題和崔禮賢細(xì)細(xì)講了自己這兩天的遭遇。
聽到那些奇怪的紅眼菩薩，崔禮賢表情變得非常奇怪，但他只是杵著下巴靜靜側(cè)頭聽著，全程沒有打斷林冶的話。
林冶卻被他古怪的神色攪得心緒混亂，說話的聲音漸漸停下。
“你怎么了？”他問。
崔禮賢卻像是陷入了某段很長的往事，就在林冶快要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終于緩緩開口。
他說：“可是，那天猴子沒去報案啊。”
林冶頓住，他從崔禮賢接下來說出的話中，得到了完全不一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