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溜出東宮那日，只為喘口氣。 刀光劈來時，是那雙沾著藥漬的手把我從尸堆里拖出來。
她叫我“阿元”，笑我連柴胡都認不得。 我穿著粗布衣，
在她曬藥材的院子里笨拙地劈柴，手心生繭，心卻滾燙。 定情那晚，
她在我懷里蹭著呢喃：“爹要給我招婿，你來好不好？” 我箍緊她說好，
盤算著回宮掀了祖宗禮法也要娶她。 可東宮的衛(wèi)隊碾碎晨霧沖進來時，
她正穿著剛縫好的嫁衣，鬢邊簪著小小的紅花。 我被鐵甲衛(wèi)士按住，掙扎回頭，
只看見她臉上羞怯的紅暈一點點死成灰白。 后來我翻遍天下，龍案上積壓的畫像高過奏章。
三年后，暗衛(wèi)終于呈上一封泛黃的信。 “陛下當年問我要什么賞?！?“騙你的，
我只要生死不復(fù)見。”我偷溜出東宮那日，只為喘口氣。朱紅宮墻太高，
壓得人脊梁都要彎折。每日對著太傅那張古板的臉，聽著那些之乎者也的治國大道，
還有案頭永遠批不完的奏疏，我快要溺斃了。幾個心腹侍衛(wèi)拼死攔著，
我還是換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從運泔水的角門混了出去。京城很大，煙火氣嗆人，
卻鮮活。刀光劈來時，我正蹲在一個捏面人的攤子前，覺得那孫猴子捏得真精神。
刺客是從哪冒出來的？不知道。只記得寒芒刺眼，侍衛(wèi)拼死擋在我身前，血濺了我一臉。
肋下猛地一涼，然后是炸開的劇痛。我被人拖著、護著，且戰(zhàn)且退，鉆進了迷宮般的陋巷。
身后的喊殺聲和慘叫聲越來越近。喉頭腥甜，眼前發(fā)黑，最后摔進一堆散發(fā)著腐臭的垃圾里，
污泥糊了口鼻。完了。念頭剛閃過，意識就沉入黑暗。再睜眼，先嗅到一股清苦的藥香，
絲絲縷縷，頑強地鉆入鼻腔，驅(qū)散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和腐臭。身下是硬的板床，
蓋著漿洗得發(fā)硬卻干凈的粗布被子，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活著的實感。“誒！
你醒了？”聲音清凌凌的，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驚訝，不刺耳，像溪水流過卵石。
我費力地扭過頭。窗欞漏進薄薄的晨光，塵埃在光柱里跳舞。
一個荊釵布裙的姑娘站在光暈里，挽著袖子，露著兩截白生生的手腕，
正端著一只冒著熱氣的陶碗。眉眼干凈得像雨后的青山，不施粉黛，卻有種動人心魄的澄澈。
她幾步過來，把碗擱在床邊小凳上，手背就自然地探向我額頭。那指尖微涼，
碰上來卻燙得我一哆嗦。“燒退了些，”她松了口氣，細細的眉頭又蹙起來，“你也真能忍，
肋下那么深的刀口，再偏半分就傷及內(nèi)臟了，失血那么多，再晚半日，大羅金仙也救不回。
遇上劫道的了？京畿腳下，竟也這般不太平？”我喉嚨干得冒煙，發(fā)不出完整音節(jié)，
只能勉強點頭。東宮的死士，自然也算“劫道”，要命的道。她扶我起來，動作小心卻利落，
讓我靠在她單薄的肩上，一勺一勺吹溫了藥喂我。藥汁黑黢黢的，苦得我舌根發(fā)麻，
腸胃翻攪，忍不住皺緊眉頭。“嘖，比村口不肯吃藥的娃娃還難哄?！彼止疽痪?，
帶著點無奈的嗔意，變戲法似的從旁邊小碟里拈起一顆蜜餞，不由分說塞進我嘴里。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嘴唇，溫軟濕潤的觸感。我倆都愣了一瞬，她飛快地縮回手，
耳根漫上一點不易察覺的紅暈，轉(zhuǎn)身去收拾桌上的藥碾子，弄得叮當響，
掩飾那點突如其來的慌亂。她叫我“阿元”，說她叫婉娘。我問是哪個婉，
她低頭用樹枝在地上寫，字跡娟秀——“婉娩依人”。一個商賈之女，識字，
會寫這樣溫柔的詞。婉娘的爹是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娘去得早，繼母刻薄。
她懂些祖?zhèn)鞯牟菟庒t(yī)術(shù)，常給街坊四鄰看看頭疼腦熱，換幾個銅板或是一把青菜，勉強糊口。
她真當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遭了橫禍的倒霉窮書生。傷好些，能下地了，
我就在她那曬滿各式草藥的小院里轉(zhuǎn)悠。她搗藥，我就在邊上看著。
她指著一簸箕曬干的、在我看來都差不多的草根樹葉考我，我信口胡謅。她笑得直不起腰，
眼睛彎成漂亮的月牙兒，拿手里的小藥杵輕輕敲我手背：“笨死了，阿元！這是柴胡，
那是黃芩，清熱用的，記牢沒？不然以后自己病了，抓錯藥可怎么好？”“記牢了，
婉娘先生。”我裝模作樣地拱手作揖，逗得她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
陽光金粉似的灑在她側(cè)臉，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分明。那一刻，
什么東宮政務(wù)、經(jīng)史子集、父皇的期望、朝堂的暗流，都被這笑聲攪得煙消云散，
輕飄飄沒了分量。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當當，又暖又漲，幾乎要溢出來。
我開始搶著幫她劈柴，手藝生疏，斧頭笨重，震得虎口發(fā)麻，留下一串晶瑩的水泡。她看見，
低低驚呼一聲，拉過我的手，眉頭皺得緊緊的，一邊數(shù)落我不小心，一邊翻出藥膏，
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給我涂抹，呼吸輕輕吹在傷口上，癢癢的，一直癢到心里去。
我?guī)退瓕懩切┧幉拿?，字跡工整，架構(gòu)沉穩(wěn)，她托著腮看，驚嘆：“阿元，
你的字寫得真好看，定是下過苦功的，不像我，寫得歪歪扭扭。
”我只好含糊說家里曾是書香門第，敗落了。她眼里就流露出柔軟的憐憫和敬佩。
我聽她絮絮地說著街角阿婆的風濕痛又犯了，
西頭李家小娃積食不肯吃飯……日子就像山澗里的溪水，潺潺地流淌而過，
平靜得讓我?guī)缀跬俗约菏钦l，來自哪里。這小院，成了被遺忘的桃源。直到那晚，
夏夜風暖，吹得人渾身酥軟。我倆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就著朦朧的月色整理白天曬好的藥材，
手指偶爾碰到一起，又飛快縮回，空氣里彌漫著草藥的清苦和她身上淡淡的、說不出的暖香。
她忽然就沒了聲息，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頰邊飛紅，比天邊最后的霞彩還要灼眼。
“阿元……”她聲如蚊蚋，靠過來，發(fā)頂輕輕蹭著我的下巴，呼吸溫熱地拂過我的脖頸。
我渾身僵住，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心跳如奔雷。
“爹說……說我年紀到了……該、該招個婿，撐撐門戶……”她聲音發(fā)顫，仰起臉，
眼睛里的水光晃動著，像盛滿了碎星子，又亮又怯，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你…你愿不愿意…”后面的話碎在急促的呼吸里，燙得我胸口發(fā)疼。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儲君責任、皇室威嚴、祖宗禮法全炸成了漫天煙火，四下飛散。
猛地收緊手臂，把那副溫軟馨香的身子死死箍進懷里，像是要把她揉碎了，
嵌進自己的骨血里，再也分不開?！霸敢?！”嗓子啞得不成樣子，每個字都帶著血氣，
“婉娘，我一百個、一萬個愿意！你等我…等我過幾日就回家稟明父母，三媒六聘，
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娶你！誰也不能攔著！誰攔，我就…”就什么？我能做什么？那一刻，
被沖昏的頭腦里只剩下悲壯的、自欺欺人的豪情。她在我懷里輕顫，臉深深埋在我胸前，
燙得厲害，隔著一層粗布衣衫，那溫度幾乎要灼傷我。那之后幾天，
我沉浸在一種近乎瘋狂的喜悅和焦灼里。一邊貪婪地享受著與她目光交纏時的羞怯甜蜜，
一邊在心底盤算著如何回宮攤牌，如何抗爭，如何面對父皇的震怒和母后的眼淚，
甚至想好了最壞的結(jié)果——拋棄這太子之位，與她做一對平凡夫妻。她被繼母叫回去準備，
躲著我，偶爾一眼對視，那眼波流轉(zhuǎn)間的羞怯與快活，濃得化不開，像窖藏了多年的蜜糖。
那日清晨，霧氣尚未散盡，草葉上凝著露水。她說爹娘催得急，嫁衣縫好了，要試試。
我被她推出那間低矮卻溫暖的小屋，在院門口等著，心浮氣躁得像毛頭小子，又甜得發(fā)脹，
一遍遍想象著她穿上紅衣的模樣，定是這世上最最好看的新嫁娘。
巷口突然傳來沉悶整齊的腳步聲，鎧甲葉片碰撞，發(fā)出冰冷刺耳的鏗鏘節(jié)奏，
肅殺之氣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亂飛，巷子里零星的開門聲也瞬間死寂。我臉色驟變，
猛地回頭。晚了。玄甲森然的東宮衛(wèi)隊如黑色潮水般洶涌而入，
瞬間將這狹窄陋巷堵得水泄不通。佩刀出鞘半寸，寒芒凜冽，映著慘淡的晨光，刺痛人眼。
街坊的驚叫和慌亂關(guān)門閉戶的哐當聲亂成一團，又被這肅殺氣氛死死壓下。
衛(wèi)尉一身锃亮鐵甲，面沉如水，眼神如鷹隼，徑直穿過驚惶匍匐的眾人，在我面前五步，
“咚”地一聲單膝跪地，抱拳過頭，聲音洪鐘般撞在死寂的巷子里，
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臣等奉旨，恭迎太子殿下回宮！”我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第一個念頭竟是絕望地看向那扇破舊的木門?！爸ㄑ健遍T從里面被猛地拉開。
她站在那里。正穿著那身趕制出來的、針腳細密卻布料普通的大紅嫁衣。
顏色刺眼得灼痛雙目。她鬢邊，甚至小心翼翼地簪了一朵小小的、紅色的絨花，
襯得臉頰原本因為期待和羞澀而緋紅一片。此刻，那點可憐的、脆弱紅暈，
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褪去，瞬間慘白如紙，沒有一絲活氣，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她手里還捏著另一朵未簪的、同樣鮮紅的絨花，僵在半空，微微顫抖。
眼睛直勾勾地釘在我身上，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地看清我這個人。
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徹底地、無情地碎裂開，
驚濤駭浪般的痛楚、茫然、被徹底愚弄后的難以置信，像冰冷的北海之水，奔涌而出，
瞬間淹沒了所有星亮的光，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絕望的灰燼。連恨，都還沒來得及凝聚。
兩個穿著宮裝服飾、面無表情的嬤嬤無聲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攙扶，
實則是鐵鉗般架住了她搖搖欲墜、幾乎要癱軟下去的身子。我被侍衛(wèi)們團團圍住，
幾乎是押著，強行轉(zhuǎn)身往外走。層疊的甲胄隔絕了視線?！巴衲?！婉娘！”我掙扎著，
像陷入絕境的困獸，瘋了一樣扭動，想回頭再看她一眼，
視線卻被冰冷的鐵甲和晃動的人影擋住縫隙，只最后捕到一片刺目的、絕望的紅，
和那張灰敗碎裂、再無生氣的臉。她被架著，一動不動，
軟得像一尊被驟然抽走了所有魂靈的、穿著嫁衣的偶人。那朵小小的絨花，
從她僵硬的指間跌落，滾入泥塵。鑾駕華蓋，儀仗煊赫，冰冷地彰顯著皇家威嚴。
我被簇擁著，塞進那輛孤高冰冷的車輦。身后那片窄巷、那扇木門、那個人，被徹底隔絕，
碾碎，丟棄。車簾落下前，萬籟俱寂中，
我似乎聽見一聲極壓抑的、細微的、小獸瀕死般的嗚咽，不知是她的，
還是從我喉嚨里撕裂出來的。宮墻巍峨，殿宇深重，像巨大的黃金囚籠。
重新被套上繁復(fù)沉重的太子朝服，坐在寬大的書案前，奏疏堆積如山，墨香濃郁，
卻令人窒息。御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請脈，說我憂思過甚，郁結(jié)于心，開了大堆安神湯藥。
母后來了又走，臉色冷得像數(shù)九寒天的冰，每一句訓(xùn)誡都帶著失望的寒意。
父皇的眼神沉甸甸地壓下來，不再有斥責，只有更深沉的、屬于帝王的權(quán)衡與冰冷。
我像瘋了一樣派人出去，東宮的暗衛(wèi)一撥又一撥悄無聲息地潛入市井。
回報總是：那院子早空了，人去樓空，鄰居說像是連夜搬走的，悄無聲息，不知去了何方，
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心口那個被填得滿滿當當?shù)牡胤?，又空了，漏著穿堂風，日夜呼嘯，
冷得骨頭縫都疼，任何湯藥暖爐都無濟于事。朝堂局勢詭譎，邊關(guān)烽火又起，父皇病重，
我監(jiān)國、理政、被無數(shù)雙眼睛和無數(shù)股力量推著，
一步步走向那至高無上、也至孤至寒的位置。三年時光，
在奏章的批紅和宮廷無聲的廝殺中滑過，漫長又短暫。龍案一側(cè)，積壓的待選貴女畫像，
早已高過另一側(cè)的邊關(guān)急報。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個秋天，夜涼如水。
暗衛(wèi)首領(lǐng)無聲地跪在御書房冰冷光潔的金磚上，深深垂著頭，雙手過頭，
呈上一封泛黃的信箋。他的呼吸壓抑得幾乎聽不見?！氨菹?，”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