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噼啪一聲輕響,燭淚蜿蜒而下,在精雕細刻的鎏金燭臺上凝固成一朵丑陋的花。龍鳳喜燭的光搖曳著,勉強照亮這間過分空曠的新房??諝饫锔又謇涞某了?,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沈云舒端坐在鋪著百子千孫錦被的拔步床邊,指尖冰涼,死死掐進掌心繡著并蒂蓮的嫁衣料子里。大紅的蓋頭隔絕了視線,只余一片刺目的紅。外頭賓客的喧鬧聲隔著重重院落傳來,模糊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今日是尚書府嫡長女沈清瀾與靖國公府大公子裴硯的大喜之日,可花轎里坐著的,卻是她沈云舒——一個不起眼的庶女。
白日里嫡母王氏刻薄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帶著淬了冰的涼意:“云舒啊,裴大公子雖不良于行,到底是國公府的嫡長,嫁過去也是正頭娘子,穿金戴銀,好過在府里熬成老姑娘!你姐姐金尊玉貴,如何能跳那火坑?” 父親沈尚書只是沉默地坐在太師椅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玉蘭上,仿佛屋里這場決定她命運的談話與他毫無干系。祖母捻著佛珠,渾濁的老眼掠過她低垂的頭頂,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于是,她便成了那個“識大體”的替代品,被塞進了這頂不屬于她的花轎。
“吱呀——”
沉重的門軸轉動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腳步聲很輕,不疾不徐,伴隨著一種奇特的、木頭輪子碾過地面的規(guī)律聲響,轱轆……轱轆……
那聲音停在離床榻幾步遠的地方。空氣仿佛凝滯了,沉水香和藥味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沉沉地罩了下來。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穿透紅綢,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
過了許久,久到沈云舒幾乎要以為對方已經離開,才有一柄冰冷的玉如意探入蓋頭之下,輕輕一挑。
視野豁然開朗。
龍鳳燭的光猛地涌入眼中,有些刺目。沈云舒下意識地抬了抬眼睫。
眼前是一張輪椅。紫檀木的質地,打磨得光滑溫潤。輪椅上端坐著一個男子。一身同樣喜慶的大紅吉服,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墨發(fā)用玉冠束起,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眉骨高聳,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條略顯鋒利的線。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不帶什么溫度地落在她臉上,帶著洞悉世情的涼薄與一絲幾不可查的……嘲弄?
這便是她的夫君,靖國公府的大公子裴硯,一個據(jù)說十年前墜馬后便雙腿癱瘓,性情也因此變得陰郁孤僻的男人。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像在評估一件物品。那目光掠過她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指尖,掠過她強作鎮(zhèn)定卻依舊泄露出倉皇的眼眸,最終停在她精心描畫過的臉上。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也極冷的弧度,聲音如同玉磬相擊,清越卻毫無暖意:
“尚書府倒是找了個齊整的替死鬼??上Я诉@副花容月貌,要在這活死人墓里陪葬?!?他修長的手指隨意地點了點自己蓋在錦被下的雙腿,動作間,寬大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腕骨清晰的線條?!啊畾垙U’二字,夫人可知怎么寫?”
那“殘廢”二字,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沈云舒的心口。一股混雜著難堪、悲憤和長久壓抑的尖銳痛楚猛地炸開。她想起了那個襁褓里皺巴巴、哭聲卻異常清亮的小小嬰孩,她的胞弟。只因為他生來手腳蜷曲,便被親生父親視為不祥,冰冷地丟進了城西亂葬崗的寒風里。她撲過去想搶,卻被父親一腳踹在心窩,滾倒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小小的襁褓消失在黑暗的夾道盡頭。
母親謝姨娘,那個溫婉如水的江南女子,在生下“怪物”后,便徹底失了寵,在王氏日復一日的磋磨和父親的冷漠中迅速枯萎,沒過兩年就含恨而終。從那時起,尚書府對她而言,不過是個稍大些的囚籠,日子過得比最低等的粗使丫頭還不如。
裴硯的殘疾,是王氏看不上眼的污點,卻成了她沈云舒唯一的“福分”。
那股尖銳的痛楚奇異地壓下了所有恐懼。沈云舒抬起眼,迎上裴硯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臉上甚至綻開了一個極淺、卻異常清晰的微笑,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坦然與真誠:
“夫君此言差矣。能嫁入靖國公府,侍奉夫君左右,是云舒三生修來的福氣?!?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在寂靜的新房里回蕩。
裴硯眼中那點刻意的嘲弄瞬間凝固,隨即化為一絲清晰的錯愕。他顯然沒料到這個被硬塞過來的庶女會是這般反應。他定定地看著她,仿佛想從她眼中找出偽裝的痕跡。片刻,他嗤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瞧著冰雪聰明,原來這里不大靈光?!?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絲探究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竟輕輕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敲了一下。
那指尖微涼。沈云舒沒有躲閃,反而對著他,將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眉眼彎彎。
裴硯微微一怔,隨即,那冷玉般的面頰上,竟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淺淡、幾乎難以捕捉的紅暈,如同寒冰乍裂,透出一點暖意,又迅速隱沒。
夜?jié)u深,紅燭燃了大半。沈云舒卸下繁復沉重的釵環(huán),換上一身素凈的寢衣。裴硯早已被兩個沉默健壯的仆從抬上了寬大的床榻內側,蓋著錦被,閉目養(yǎng)神,只留給她一個疏離的背影。
她輕手輕腳地吹熄了大部分燭火,只留了角落里一盞光線朦朧的小燈,然后小心翼翼地掀開外側的被子躺下。床榻很大,兩人之間隔著楚河漢界般的距離,錦被下是冰冷僵硬的空隙。她能聞到裴硯身上傳來的清冽藥香,混合著沉水香的氣息,陌生而清冷。
黑暗中,感官變得格外敏銳。沈云舒睜著眼,望著帳頂模糊的承塵花紋。白日里的喧囂徹底沉寂下去,國公府偌大的院落仿佛沉入了深水。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巡夜仆役極輕的腳步聲,還有……身邊人極其細微、卻異常平穩(wěn)的呼吸聲。
這呼吸聲……太平穩(wěn)了。平穩(wěn)得不像一個常年纏綿病榻、被疼痛折磨的人。她見過真正的病人,氣息總是虛弱、短促,或帶著難以抑制的呻吟。裴硯的呼吸卻悠長、均勻,帶著一種內斂的力量感,如同蓄勢待發(fā)的弓弦。
一個極其荒謬又大膽的念頭,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驚得她心跳驟然失序。這念頭是如此離經叛道,卻又帶著某種詭異的吸引力。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在黑暗中蟄伏的小獸,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身側那人的動靜上。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緊繃的神經都有些麻木。就在她以為方才的念頭只是自己胡思亂想時——
身側的錦被,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翻身時那種帶著重量的挪移,而是一種極輕、極快的震顫,如同蟄伏的猛獸在夢中下意識地繃緊了某一塊肌肉。那震顫的源頭,正是錦被覆蓋下,他“癱瘓”的雙腿位置!
沈云舒渾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剎那間變得冰涼。她猛地閉上眼,強迫自己維持著均勻的呼吸,裝作已然熟睡。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她甚至能感覺到身側那道無形的視線,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探究與審視,冰冷如刀鋒刮過。
方才那一下震顫,是錯覺嗎?還是……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
接下來的日子,沈云舒如同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冰層之下那幽暗莫測的深處。
裴硯大部分時間都在正院東側的書房。那書房極大,三面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書籍,從經史子集到農桑水利、天文地理,甚至還有不少蒙塵的輿圖兵策。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墨和淡淡藥香混合的獨特氣味。他或是倚在臨窗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看書,或是獨自操縱著那輛精巧的四輪車在書架間緩緩移動取書。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顯得他眉目深邃,氣質沉靜,若非身下的輪椅,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這是一位溫雅端方的如玉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