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待她的態(tài)度，有了些微妙的轉(zhuǎn)變。不再僅僅是疏離的客套，偶爾在書房獨(dú)處時，他會讓她研墨鋪紙，或是遞過某本他需要的書卷。兩人之間依舊話不多，但那種無形的、緊繃的戒備感，似乎淡去了一些。沈云舒也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和秘密，小心翼翼地扮演著溫順體貼的“殘廢夫人”。
她開始留意府中的舊人。借著詢問裴硯飲食喜好、舊疾避忌的由頭，她試著接觸一些在府中伺候年久的老人。從廚房里絮叨的老嬤嬤口中，她得知裴硯的生母柳氏，原是老國公裴巍南征北戰(zhàn)時救下的一名孤女，生得極美，性子卻柔弱。入府后很得寵愛，不久便生下了嫡長子裴硯。裴硯十歲那年，柳氏突發(fā)急癥，不過三五日便香消玉殞。當(dāng)時府中流言紛紛，有說是時疫，有說是中毒，但最終都被老國公夫人——如今的國公府老夫人盧氏以雷霆手段壓了下去。柳氏死后不到一年，盧氏所出的二公子裴玨便意外墜馬，摔斷了腿，性情也變得暴戾陰鷙。
“唉，說起來，柳姨娘走的時候，大公子才十歲，抱著他娘的棺木，哭得那叫一個慘啊……”老嬤嬤抹著眼淚，唏噓不已，“自那以后，大公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本來多聰慧活潑的孩子，一下子沉默寡言了。沒過多久，他自己也……唉！”老嬤嬤及時剎住了話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后怕，不敢再多言。
沈云舒聽得心驚肉跳。柳氏的死，裴玨的墜馬，裴硯的“癱瘓”，時間點如此接近，絕非巧合！老嬤嬤口中的“老夫人”盧氏，那位看似慈眉善目、吃齋念佛的國公府實際掌權(quán)者，其身影在重重迷霧后若隱若現(xiàn)。
這日午后，沈云舒正坐在窗下繡著一方帕子，院中傳來一陣喧嘩。她放下繡繃，走到窗邊望去。只見幾個管事模樣的人，簇?fù)碇粋€穿著體面、神情倨傲的婆子站在院中。那婆子沈云舒認(rèn)得，是老夫人盧氏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姓容，人稱容嬤嬤。
“大公子，少夫人?！比輯邒咂ばθ獠恍Φ貙χ劼曈善蛷耐瞥鰰康呐岢幒驼驹陂T口的沈云舒行了個禮，聲音尖利，“老夫人體恤大公子身子骨弱，需要靜養(yǎng)。這正院人來人往，過于嘈雜，恐不利于大公子休養(yǎng)。特命老奴來請大公子和少夫人挪挪地方，搬到后頭臨湖的‘靜心苑’去住，那兒清幽雅致，最適合養(yǎng)病不過。”
靜心苑？沈云舒心中一沉。那地方她聽府里下人私下議論過，靠近后園最荒僻的角落，常年陰冷潮濕，夏日蚊蟲滋生，冬日寒風(fēng)刺骨，原是堆放雜物和下等仆役輪值時歇腳的地方！老夫人盧氏這哪里是體恤？分明是借機(jī)將他們徹底發(fā)配到犄角旮旯，任其自生自滅！
院中那些原本伺候的下人，此刻都低著頭，眼神閃爍，一副唯容嬤嬤馬首是瞻的模樣。跟紅頂白，在這深宅大院里從來都是常態(tài)。
裴硯端坐在輪椅上，面色平靜無波，仿佛對方在談?wù)撘患c己無關(guān)的事。他修長的手指搭在輪椅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發(fā)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沈云舒的目光掃過院中那些目光閃爍、蠢蠢欲動的下人，又落到容嬤嬤那張寫滿刻薄和得意的臉上。一股怒火混雜著說不清的酸楚直沖頭頂。她知道，今日若是退縮了，日后在這府里，她和裴硯將再無立錐之地，只會被一步步踩進(jìn)泥里！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向前走了幾步，徑直走到裴硯的輪椅前，然后轉(zhuǎn)身，面對著容嬤嬤和一院子虎視眈眈的下人。她沒有看裴硯，只是挺直了背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院落：
“嬤嬤此言差矣。這正院，乃國公府嫡長居所，名正言順。夫君雖需靜養(yǎng)，卻非避世。老夫人一片慈心，云舒心領(lǐng)。但搬離正院，于禮不合，也非夫君所愿。還請嬤嬤回去稟告老夫人，夫君與云舒，在此住得甚好，無需挪動。”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節(jié)。容嬤嬤顯然沒料到這個剛進(jìn)門不久、看起來溫順怯懦的庶女少夫人竟敢當(dāng)眾頂撞，臉上那點虛偽的笑意瞬間消失，三角眼里射出兩道寒光：
“少夫人！如今國公爺仙逝，府中上下皆由老夫人主持。二公子也已承襲爵位，是名正言順的靖國公！老夫人體恤，那是恩典！少夫人這般不識抬舉，莫非是想忤逆尊長不成？” 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威脅，“來人！還不快請大公子和少夫人移駕！”
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仆役應(yīng)了一聲，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沈云舒只覺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強(qiáng)撐著不退，目光掃過那些逼近的仆役，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尖銳：
“我看誰敢！”
她這一聲厲喝，竟真將那幾人震得腳步一滯。
沈云舒胸口劇烈起伏，她猛地從寬大的袖中抽出一物！寒光一閃，竟是一柄巴掌長的、鑲嵌著細(xì)碎寶石的鋒利匕首！刀尖沒有指向任何人，而是穩(wěn)穩(wěn)地、決絕地抵在了自己纖細(xì)的脖頸上！冰冷的刀鋒緊貼著肌膚，帶來清晰的刺痛感。
“容嬤嬤！” 她盯著那老虔婆驟然變色的臉，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卻異常清晰，字字如刀，“我沈云舒，是戶部尚書沈崇文之女！亦是靖國公府明媒正娶的長媳！今日，你們?nèi)舾覐?qiáng)行抬走我夫君，逼我離此正院一步——”
她手上微微用力，刀鋒在白皙的頸子上壓出一道淺淺的紅痕，一滴血珠緩緩沁出。
“我便即刻自戕于此！” 她環(huán)視著院中所有人驚駭?shù)拿婵?，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我死不足惜！但今日這院中人多口雜，眾目睽睽！我若血濺當(dāng)場，不到一日，全京城都會知道，是國公府老夫人盧氏，苛待繼子，逼死新進(jìn)門的兒媳！我尚書府縱然門第不及國公府顯赫，卻也容不得女兒不明不白橫死！屆時，沈家上門要人，討個說法，御史臺聞風(fēng)而動，參上一本……我倒要看看，二公子這剛剛襲來的爵位，還能不能坐得穩(wěn)當(dāng)！”
她話音未落，院中已是死寂一片。落針可聞。所有下人都面如土色，大氣不敢喘，恨不得立刻消失。容嬤嬤那張老臉更是瞬間褪盡了血色，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嘴唇哆嗦著，指著沈云舒“你……你……”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顯然被沈云舒這不要命的架勢和條理清晰的威脅徹底震住了。高門大戶最重臉面，若真鬧出逼死兒媳的丑聞，尤其這兒媳還是尚書府的（雖然是庶女），一旦鬧大，后果不堪設(shè)想！二公子的爵位根基未穩(wěn)，絕對經(jīng)不起這樣的風(fēng)波！
沈云舒趁熱打鐵，目光如冰刃般掃過眾人，繼續(xù)道：“我朝素以仁孝治天下，長幼尊卑，禮法森嚴(yán)！成祖爺當(dāng)年立太子，亦是立長立嫡！如今老夫人虐待原配嫡長，苛待病弱繼子，在場諸位皆是有目共睹！今日之事，若只是開端，日后我夫君與我，但凡有絲毫‘意外’或是‘離奇病故’……” 她刻意加重了這幾個字，“這筆血債，只怕都會算在老夫人和二公子頭上！到時，只怕就不是爵位不穩(wěn)這般簡單了！”
她每說一句，容嬤嬤的臉就白一分。沈云舒這番話，不僅點出了盧氏行為的不合禮法，更直指其潛在的殺心，將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意外”都提前扣在了盧氏母子頭上！這簡直是誅心之論！偏偏句句在理，讓人無法反駁！
容嬤嬤冷汗涔涔而下，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騎虎難下。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凝滯得幾乎要爆裂開來的時刻，院門口傳來一聲清朗帶笑的聲音：
“喲，好熱鬧?。∵@是唱得哪一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哥兒，搖著一柄灑金折扇，步履風(fēng)流地踱了進(jìn)來。他面容與裴硯有四五分相似，卻少了那份沉靜清冷，多了幾分張揚(yáng)的邪氣，尤其一雙桃花眼，流轉(zhuǎn)間帶著輕佻與陰鷙。正是剛剛襲爵的二公子，新任靖國公——裴玨。
裴玨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院中僵持的眾人，掠過容嬤嬤慘白的臉，最后落在沈云舒身上。當(dāng)看到她抵在頸間的匕首和那一道刺目的血痕時，他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驚艷和濃厚的興味，隨即拊掌大笑起來：
“好！好！真沒想到我那木頭人似的大哥，竟娶了這么一位……烈性的嫂嫂！” 他“唰”地一聲合上折扇，走到沈云舒面前，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她臉上、身上逡巡，帶著赤裸裸的玩味，“有趣！當(dāng)真是有趣得緊！”
他無視沈云舒警惕冰冷的眼神，又轉(zhuǎn)向容嬤嬤，語氣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容嬤嬤，帶著你的人，都散了吧。這里沒你們的事了?！?/p>
容嬤嬤如蒙大赦，卻又有些遲疑：“可是老夫人吩咐……”
“娘親那邊，我自會去說。” 裴玨揮揮手，不耐煩地打斷她，目光卻始終膠著在沈云舒身上，笑容曖昧不明，“都杵在這兒做什么？還不快滾！”
容嬤嬤不敢再多言，連忙帶著一眾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下人，灰溜溜地退出了院子。
裴玨這才又看向沈云舒，桃花眼彎起，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親昵：“嫂嫂受驚了。我大哥身子不便，日后嫂嫂在這府里若有什么委屈，盡管來找弟弟我，定不讓嫂嫂受了半分閑氣?！?他說話間，目光又掃過輪椅上面無表情的裴硯，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
沈云舒強(qiáng)忍著心頭的厭惡，緩緩放下了抵在頸間的匕首，垂首低聲道：“多謝國公爺解圍?！?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那匕首冰冷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指尖。
裴玨哈哈一笑，又深深看了沈云舒一眼，這才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正院。
院中只剩下沈云舒和裴硯二人，以及角落里幾個噤若寒蟬的老弱仆從。
緊繃的弦驟然松開，沈云舒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住。她扶著門框，大口喘著氣，后背的衣衫濕透，緊貼在肌膚上，一片冰涼。
“怕了？” 輪椅轉(zhuǎn)動，裴硯來到她身側(cè)，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沈云舒抬起頭，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似乎有一絲極淡的、幾不可察的波動。她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如實回答，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怕，怕得要死?！?/p>
她很清楚，自己方才那番話，不過是扯著尚書府和禮法的大旗唬人罷了。在沈家，她這個沒娘的庶女，命比草賤。若真被逼死在這里，沈家頂多借此向國公府訛些好處，絕不會為她出頭。方才，她是在賭，賭容嬤嬤和盧氏不敢冒這個險。
裴硯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種冰封的東西，在悄然融化，透出一絲極淡的暖意，如同深冬寒潭底下悄然涌動的一縷暖流。
“為何要強(qiáng)出頭？” 他問，聲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許。
沈云舒深吸一口氣，平復(fù)著狂跳的心臟，目光澄澈而堅定地回望他：“因為你是我的夫君。” 她頓了頓，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能由著他們欺負(fù)你，踐踏你。嫁給你，是我的選擇?？v使前路艱險，我也定會傾盡所能，護(hù)你周全?！?/p>
她微微紅了臉，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少女的羞怯和真摯的期盼：“我只想……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p>
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七個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裴硯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細(xì)微卻清晰的漣漪。他眸色微動，那深潭般的眼底，流光涌動，仿佛有星辰墜落其中。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頸間還帶著血痕、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許久，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那動作細(xì)微得如同錯覺，卻像一顆種子，悄然落在了沈云舒的心田。
盧氏的驅(qū)趕雖未得逞，但歹毒的報復(fù)卻如跗骨之蛆，接踵而至。
先是正院伺候的丫鬟仆婦被以各種名目調(diào)走，最后只剩下兩個耳聾眼花的老婆子和一個跛腳的小丫鬟小桃。接著，庫房的人以“清點舊物”為由，趁他們?nèi)セ▓@散心時，堂而皇之地將房中值錢的擺設(shè)、首飾匣子搜刮一空。再后來，賬房直接停了裴硯和沈云舒每月的份例銀子。最后，連每日的飲食供給也變得敷衍起來，送來的飯菜時常是冷的、餿的，分量也少得可憐。
眼看坐吃山空，沈云舒心中焦急。她將僅剩的幾件陪嫁首飾和幾支素銀簪子悄悄拿出去典當(dāng)，換回一小袋銅錢和幾串錢。她沒有去買現(xiàn)成的米糧，而是買回了各種蔬菜種子、幾對毛茸茸的小雞仔小鴨仔，甚至還用極低的價格買回了兩只哼哼唧唧的小豬崽。
正院后方有一大片荒廢的花圃。沈云舒挽起袖子，帶著小桃和兩個老婆子，開始了開荒辟土。她熟練地翻地、起壟、撒種、澆水，動作麻利得不像個深閨小姐。裴硯坐在廊下，看著她在泥土中忙碌的身影，眼中帶著一絲探究。
“你懂這些？” 他操控輪椅靠近，問道。
沈云舒抹了把額角的汗，臉上沾了泥點，卻笑得明朗：“小時候在莊子上住過一陣，跟莊戶娘子學(xué)的。夫君莫要小瞧人，我還會養(yǎng)蠶繅絲呢。” 她指了指院角，那里她已用樹枝搭起了一個簡易的蠶架。
裴硯看著她被陽光曬得微紅的臉頰和那雙亮晶晶、充滿生機(jī)的眼眸，沒有再問，只是眸色深了深。他自然知道她在尚書府的處境，這些生存的本事，恐怕都是在那些不見天日的角落里，為了活下去而一點點磨礪出來的。
幾個月過去，荒蕪的正院徹底變了模樣。菜畦整齊，綠油油的蔬菜長勢喜人。雞鴨在籬笆圍起的圈里歡快地啄食，小桃每天都能撿到新鮮的蛋。兩只小豬崽也圓滾了不少，哼哼唧拱著食槽。沈云舒甚至真的養(yǎng)起了蠶，蠶架上爬滿了白白胖胖的蠶寶寶。她還引了活水，在院中挖了一個小池塘，養(yǎng)了幾尾錦鯉。整個院子生機(jī)勃勃，充滿了煙火氣息，一掃往日的死寂沉悶。
裴硯每日坐在廊下或窗邊看書，沈云舒看著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和瘦削的肩背，心疼不已。她想起幼時在莊子上見過的那些能工巧匠，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她翻出自己僅有的幾本雜書，又央求裴硯找了些《考工記》、《魯班書》之類的典籍。每日料理完院中活計，便湊在燈下研讀，用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裴硯偶爾瞥見她專注的側(cè)臉和紙上那些奇特的線條，也不多問。
半月后，沈云舒帶著小桃和兩個老婆子，將一件蒙著布的物事推到了裴硯面前。她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夫君，你看！”
布簾掀開，一輛造型精巧的四輪木車出現(xiàn)在眼前。車身用結(jié)實的榆木打造，打磨得光滑圓潤，兩個稍大的后輪，兩個稍小的前輪，前輪上還裝有可以手動操控轉(zhuǎn)向的木桿。座位寬大舒適，鋪著軟墊，后面有靠背，兩側(cè)有扶手，甚至還有一個可以放書卷茶盞的小幾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