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緊張、興奮和隱秘的排練中飛逝。防空洞和鍋爐房成了他們的避風港和試驗場。林秀蘭的指法愈發(fā)純熟,對這臺“丑琴”的脾性也摸得越來越透,甚至能利用它有限的音色和節(jié)奏功能,彈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陳默則像一個永不疲倦的工程師,持續(xù)改進著他的設備——給徐明的“電子鼓”加了真正的鼓墊(用舊輪胎內膽和塑料板),給林秀蘭的琴加裝了簡陋的延音踏板(一個舊門鈴按鈕改裝),甚至嘗試用簡單的電路模擬混響效果。他們的音樂,在粗糙中漸漸打磨出獨特的光澤。
1983年初冬,寒風凜冽。一場悄無聲息卻帶著刺骨寒意的風暴,以“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之名,席卷了整個社會。報紙上天天是觸目驚心的判決公告,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從重從快”的社論。街頭的宣傳車高音喇叭震天響,口號聲冰冷而充滿威懾。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彌漫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弄堂里那些曾經敞開的門,悄悄關緊了;路上行人的腳步變得匆忙而警惕;街談巷議中,“嚴打”兩個字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分量。
防空洞里的氣氛也變得凝重。排練還在繼續(xù),但大家的笑容少了,沉默多了。趙暉帶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令人不安:某某廠青工因為跳“黑燈舞”被帶走了;某某街區(qū)的幾個“待業(yè)青年”聚會聽鄧麗君,被舉報后判了流氓罪;甚至有人因為留長發(fā)、穿喇叭褲就被當街剪發(fā)、游街……
“默哥,”一次排練后,趙暉憂心忡忡地拉住陳默,“風聲太緊了。青年文化宮那個倉庫……聽說已經被街道的人盯上了。我們那個‘新風’……還去嗎?”
鍋爐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默身上。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跳躍,勾勒出他緊抿的唇線和下頜冷硬的線條。
林秀蘭的心沉甸甸的。她看著桌上那臺承載了他們無數(shù)心血的“丑琴”,粗糙的外殼在昏暗中顯得如此脆弱。她想起張建國砸琴時那冰冷的眼神,想起批斗會上那無數(shù)道刺目的目光,想起“思想腐蝕”那頂沉重的帽子……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心臟。
陳默沉默了很久。他走到桌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琴鍵,發(fā)出幾個短促、微弱的單音。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孤單。
“琴,造出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像釘子一樣楔進每個人的心里,“不是為了藏在地下的。”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林秀蘭蒼白的臉上,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去!”
青年文化宮后面那座廢棄的舊倉庫,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蹲伏在冬夜的黑暗里。倉庫破舊的大門外,卻反常地聚集了不少年輕人。他們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著,跺著腳驅散寒意,眼神里交織著興奮、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沒有海報,沒有燈光,只有倉庫深處隱約透出的微光和人聲,像黑暗中的磁石吸引著他們。
倉庫內部被簡單清理過。高高的穹頂下,懸掛著幾盞用舊車燈和蓄電池改制的“舞臺燈”,光線昏黃搖曳。沒有舞臺,只是在倉庫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盏匾唤牵中闾m他們的設備已經架好——趙暉的木吉他,徐明那套模樣古怪的“電子鼓”(幾個舊臉盆蒙上橡膠皮,下面裝著壓電片和腳踏開關),還有林秀蘭那臺用毯子蓋著、只露出鍵盤和喇叭的“丑琴”。陳默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工具袋,里面是備用零件和工具,像個隨時待命的軍醫(yī),沉默地站在設備后方陰影里,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入口處攢動的人影。
林秀蘭坐在那張充當琴凳的舊木箱上,手指冰涼,指尖神經質地微微顫抖。她看著臺下越來越多聚集起來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幾乎都是和他們一樣的年輕人,眼神里充滿了對“新聲音”的渴望。這種期待讓她心頭發(fā)熱,但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著她的神經。空氣中彌漫著灰塵、機油和年輕人呼出的白氣混雜的味道,也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新風音樂會”開始了。沒有報幕,趙暉深吸一口氣,撥動了吉他琴弦。清脆的分解和弦如同清泉流淌。徐明踩下腳踏開關,“咚、噠、咚、噠”,電子鼓模擬的節(jié)奏堅定地加入。林秀蘭的手指終于落到了熟悉的琴鍵上,帶著電聲質感的和弦音流瀉而出,瞬間包裹了吉他聲和鼓點。兩個女孩小梅和阿芳清亮的歌聲隨之響起: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陌生的、混合著電聲與青春氣息的旋律在巨大的倉庫空間里回蕩、碰撞、升騰!臺下的年輕人瞬間被點燃了!他們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有人跟著節(jié)奏輕輕搖擺身體,有人低聲跟著哼唱?;椟S的燈光下,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洋溢著久違的興奮和釋放的喜悅。這聲音,這活力,像一道光,刺破了冬夜的沉悶和壓抑。
林秀蘭的心跳漸漸平穩(wěn),指尖的僵硬被音樂的洪流沖散。她完全沉浸其中,身體隨著節(jié)奏輕輕律動,臉上煥發(fā)著自信的光彩。陳默站在陰影里,看著臺下熱烈的反應,看著林秀蘭專注彈奏的側影,緊繃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放松的弧度。
一首又一首。他們演奏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演奏著《鄉(xiāng)戀》的改編版,甚至嘗試了一段簡單的、帶著電子音效的原創(chuàng)旋律。氣氛越來越熱烈,臺下的人群情緒高漲,掌聲和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這簡陋的“舞臺”,仿佛成了寒冬里唯一的春天。
就在高潮迭起,他們準備演奏最后一首《金梭和銀梭》時——
“哐當?。?!”
倉庫那扇厚重的、原本只是虛掩著的破舊大木門,被人從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開!腐朽的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幾道雪亮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如同冰冷的利劍,瞬間撕裂了倉庫里昏黃溫暖的氛圍,兇狠地掃射進來!光束粗暴地打在臺上樂手驚愕的臉上,打在臺下人群瞬間凝固的笑容上!
“不許動!” “都蹲下!” “公安!抓流氓!”
幾聲炸雷般的厲喝伴隨著紛亂的腳步聲,兇猛地砸了進來!冰冷、粗暴、帶著絕對的威懾!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臺上,趙暉的吉他弦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悲鳴,戛然而止。徐明的腳還懸在鼓踏板上,僵在半空。小梅和阿芳的歌聲噎在喉嚨里,臉上血色盡褪。臺下的人群如同被驚散的鳥雀,短暫的死寂后,爆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和混亂的推搡!剛才還充滿活力的空間,瞬間被恐懼和絕望的洪流淹沒!
林秀蘭的大腦一片空白!刺眼的光柱讓她瞬間失明!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裂!張建國冰冷的臉、批斗會上刺目的燈光、鐵錘砸落的巨響……所有恐怖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這末日般的混亂降臨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只強有力、帶著薄繭和機油味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林秀蘭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她感覺骨頭都要被捏碎!
是陳默!
他不知何時已從陰影里閃電般沖到了她身邊!他的臉在強烈晃動的光柱下顯得異常冷峻,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句廢話!
“走!”
他只吼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卻像驚雷!同時,他另一只手用盡全力,猛地將林秀蘭從琴凳上拽起,朝著舞臺后方堆放著大量廢棄機械零件和油布的方向狠狠一推!
林秀蘭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蹌?chuàng)涞梗∷刂氐厮ぴ诒鋱杂?、布滿油污的水泥地上,手肘膝蓋傳來鉆心的疼痛!但她甚至來不及感覺疼痛,因為陳默的動作快如鬼魅!
就在她撲倒的同時,陳默一腳踹翻了那臺連接著電源和喇叭的“丑琴”!刺耳的電流嗡鳴聲和喇叭破音聲瞬間炸響!同時,他抓起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銹蝕鐵釘和螺母,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門口那些刺眼的光源和沖進來的身影,猛地揚手撒了過去!
“??!”“我的眼睛!”“小心!”
門口頓時傳來幾聲痛呼和混亂的叫罵!手電光束瘋狂地亂晃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反擊,為混亂爭取了極其寶貴的幾秒鐘!
“那邊!地道口!”陳默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刀,在混亂和噪音中精準地劈進林秀蘭的耳朵!他指著油布覆蓋下,一個極其隱蔽的、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那是他們之前踩點時發(fā)現(xiàn)的,一條早已廢棄的、通往隔壁鍋爐房地下的維修通道!
“快?。。 标惸俅嗡缓?,聲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決絕!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堵墻,擋在了林秀蘭和洞口之間,面對著門口重新穩(wěn)定下來、更加暴怒地逼近的光束和身影!
林秀蘭渾身劇震!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片油布!手指抓住冰冷的、沾滿油污的金屬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掀開!一股更濃烈的鐵銹和塵土氣味撲面而來!洞口漆黑,深不見底!
就在她半個身子探入洞口的瞬間,陳默最后的聲音,如同帶著血的烙印,穿透了身后所有的喧囂、怒吼和手電光柱的切割聲,清晰地、狠狠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林秀蘭!記住和弦走向?。 ?/p>
那聲音,不是告別,不是叮囑,而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一道用生命發(fā)出的、關于活下去和記住的命令!
林秀蘭沒有回頭。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和油污,模糊了視線。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鉆進了那狹窄、冰冷、充滿未知恐懼的黑暗洞口!身后,傳來陳默一聲壓抑的悶哼,以及更響亮的呵斥和扭打聲!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地捅進了她的心臟!
她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狹窄、布滿障礙的地道里爬行,身后倉庫里所有的聲音——怒吼、尖叫、碰撞聲——都迅速遠去、模糊,最終被地道里自己粗重絕望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所取代。只有陳默最后那句“記住和弦走向!”,如同帶血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瘋狂地回蕩、撞擊!
閘北區(qū)人民法院臨時審判庭。空氣冰冷、肅殺,彌漫著消毒水和舊木家具混合的刺鼻氣味。高大的窗戶透進冬日下午慘淡的天光,卻絲毫無法驅散室內的陰寒。旁聽席上坐滿了人,大多是穿著制服的各單位代表,表情嚴肅刻板,像一排排冰冷的雕像。林秀蘭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坐在前排角落。她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雙手死死地交握在膝蓋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帶血的月牙痕。每一次法庭大門的開合聲,都讓她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一顫。
沉重的木槌敲擊聲響起。
“帶被告人陳默!”
法警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秀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抬起頭!
陳默被兩個高大的法警押著,從側門走了進來。他身上的藍色勞動布工裝沾滿了塵土和暗褐色的污漬(可能是干涸的血跡),幾處撕裂了口子。手腕上戴著锃亮冰冷的手銬。他臉上有明顯的淤青,嘴角破裂,顴骨高高腫起,一只眼睛幾乎睜不開。他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蹣跚,顯然受過粗暴的對待。但他努力挺直著脊背,頭顱微微昂起,眼神平靜地掃過審判庭,最后,落在了旁聽席角落那個瑟瑟發(fā)抖的瘦小身影上。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林秀蘭的淚水瞬間決堤!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哭出聲來。陳默的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安撫?他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對她搖了搖頭。
林秀蘭讀懂了。他在說:別怕。別承認。什么都別說。
公訴人的聲音冰冷而高亢,如同宣判的喪鐘,在肅殺的法庭里回蕩,字字句句都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被告人陳默,長期思想墮落,敵視社會主義制度!其犯罪行為性質極其惡劣:其一,利用職務之便,大量竊取、囤積國家重要電子元器件,非法組裝具有資產階級自由化色彩的電子樂器!其二,公然組織、策劃所謂‘新風音樂會’,利用其組裝的非法電子樂器,大肆傳播腐朽墮落的資產階級靡靡之音,毒害青年思想,破壞社會風氣!其三,在公安機關依法執(zhí)行抓捕任務時,暴力拒捕,襲擊公安干警,情節(jié)特別嚴重!”
公訴人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刀鋒般掃過被告席上沉默的陳默,以及旁聽席上面無人色的林秀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凜然的殺氣:
“以上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充分!其行為已嚴重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六十條,構成流氓罪!且系在‘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期間頂風作案,社會危害性極大,民憤極大!為維護法律尊嚴,凈化社會環(huán)境,嚴厲打擊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本院依法提起公訴,請求法庭依法從嚴懲處!”
“流氓罪”、“非法組裝”、“傳播精神污染”、“暴力拒捕”、“頂風作案”、“從嚴懲處”……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秀蘭的靈魂上。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審判長轉向陳默,聲音平板無波:“被告人陳默,你對公訴人指控的犯罪事實,有無異議?”
整個法庭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遍體鱗傷、戴著手銬的年輕人身上。
陳默緩緩抬起頭。他的動作因為傷痛而顯得有些遲緩,但眼神卻異常清晰、平靜。他舔了舔干裂滲血的嘴唇,目光坦然地迎向審判席,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清晰地傳遍了法庭的每一個角落:
“琴,是我組裝的?!?“音樂會,是我組織的?!?“人,是我打的。” 他的目光掃過旁聽席角落,在林秀蘭身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如深?!邪矒幔性E別,更有一種沉重的托付。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審判長,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與她無關。”
“與她無關”!
這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砸在林秀蘭的心上!砸碎了她的僥幸,也砸碎了她最后一絲支撐!巨大的悲痛和無法承受的負疚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她再也控制不住,身體劇烈地一晃,猛地低下頭,滾燙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涌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死死捂住嘴,壓抑著喉嚨深處即將崩潰的悲鳴,肩膀劇烈地抽搐著。
就在這時,在極度的混亂和崩潰中,她冰冷、麻木的手指,下意識地插進了舊棉襖的口袋深處。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冷、帶著棱角的小小物件。
是那個電阻!
那個陳默在防空洞里,無數(shù)次焊接在電路板上、調試過的小小的、金色的圓柱形電阻!那個在倉庫被抓捕的混亂前夕,他借著遞工具給她檢查琴鍵觸點的機會,極其隱蔽地、飛快地塞進她手心里的東西!
當時她只當是備用零件,隨手揣進了口袋。此刻,這冰冷的金屬小東西,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她的掌心,直抵靈魂深處!
這不是零件!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是他用生命塞給她的護身符!是他獨自扛下所有罪責時,留給她的最后一道屏障!是他無聲的吶喊:活下去!帶著音樂,活下去!
林秀蘭的手指死死攥緊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電阻,金屬的棱角深深硌進她的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這痛感,奇跡般地讓她瀕臨崩潰的神智抓住了一絲清明。她不能哭出聲!不能崩潰!不能辜負他用命換來的這條生路!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身體的顫抖和喉嚨里的嗚咽。淚水依舊洶涌,無聲地浸濕了前襟,但她死死地低著頭,不再去看被告席上那個遍體鱗傷、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身影。
法庭的宣判,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喪鐘,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冰碴,狠狠砸在旁聽席冰冷的水泥地上:
“……被告人陳默,犯流氓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且在‘嚴打’期間頂風作案,毫無悔改之意!為維護法律尊嚴,嚴厲打擊犯罪活動,保障社會安定團結,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六十條及相關規(guī)定,判決如下:”
審判長冰冷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法庭內死寂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
“判處被告人陳默,有期徒刑七年!”
“七年……”
林秀蘭的腦海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地旋轉、轟鳴。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攥著口袋里那枚冰冷電阻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那漫長的、足以磨滅一切光亮的黑暗!
法警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陳默被架了起來。他艱難地轉過身,戴著沉重鐐銬的手無法抬起,只能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旁聽席角落那個蜷縮著、無聲啜泣的瘦小身影。他的目光依舊平靜,甚至在她攥緊的、插在口袋里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和一絲無法言喻的囑托。
然后,他挺直脊梁,任由法警押著,一步一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出了法庭。那沉重的鐐銬拖地的聲音,“嘩啦……嘩啦……”,如同喪鐘的余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在林秀蘭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也敲打在1983年這個肅殺的嚴冬里,留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血色印記。
林秀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法院那扇冰冷沉重的大門的。冬日下午慘淡的日頭懸在天上,像一個巨大的、沒有溫度的白色窟窿。寒風卷著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路過的幾個也都行色匆匆,裹緊了棉衣,低著頭,仿佛害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氣息。
口袋里的那枚小小的金色電阻,像一塊燒紅的炭,隔著薄薄的棉布,燙著她的皮膚,也燙著她空洞的靈魂。她麻木地走著,漫無目的。耳邊一遍遍回響著宣判詞里冰冷的字句:“流氓罪”、“七年”、“頂風作案”、“毫無悔改之意”……這些詞和陳默最后那個平靜的眼神交織在一起,撕扯著她。
她沒有回廠。那個地方,連同“思想腐蝕”的帽子,早已讓她窒息。她也沒有回家。無法面對父母憂懼的眼神和鄰居可能的指指點點。她像一縷游魂,在寒風凜冽的街頭飄蕩。
不知不覺,她竟又走到了閘北那片迷宮般的弄堂深處。那個通往廢棄防空洞的、漆皮剝落的破舊木門,像一個沉默的傷口,靜靜地立在那里。她猶豫了一下,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
陰冷、潮濕、帶著濃重土腥味和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她。臺階下的空間一片死寂的黑暗。她摸索著,找到角落里那盞用舊罐頭瓶改制的煤油燈,手顫抖著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燃。豆大的火苗跳躍起來,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照亮了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墻壁,照亮了那張用破木板和磚頭墊起來的舊桌子。
桌子上空蕩蕩的,只留下一些焊錫的痕跡、松香的碎屑,還有幾道被工具劃出的印痕。那臺凝聚了無數(shù)個夜晚心血、由無數(shù)垃圾拼湊而成、最終發(fā)出新生啼鳴的“丑琴”,連同陳默那個印著“安全生產”的工具袋,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作為“罪證”,此刻大概正躺在某個冰冷的證物倉庫里,或者早已被再次砸毀。
只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松香氣味。那是屬于陳默的、屬于他們的、屬于那段在黑暗中創(chuàng)造光明的記憶的唯一痕跡。
林秀蘭頹然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煤油燈的光暈在她臉上跳躍,映出她慘白如紙的面容和空洞無神的雙眼。她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那枚小小的、金色的電阻。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它那金色的圓柱體表面,似乎還殘留著陳默指尖的溫度,殘留著他焊接時專注的神情,殘留著他最后塞給她時那無聲的囑托和沉重的托付。
“記住和弦走向……”
他最后嘶吼的聲音,再一次在她死寂的腦海中炸響。
“我……記住了……”她對著冰冷的空氣,對著空蕩蕩的防空洞,對著掌心那枚小小的電阻,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我都記住了……C大調……G7和弦……F的轉位……《軍港之夜》的滑音……”
她一遍遍地低聲念著,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又像是在絕望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電阻上,又順著金屬表面滾落,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昏黃的燈光下,她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個被遺棄在荒原的孩子。只有掌心那枚冰冷的金色電阻,和她口中反復低喃的和弦名稱,是她與這個世界、與那個被判處七年刑期的青年、與那段被徹底碾碎的夢想之間,僅存的、微弱到幾乎熄滅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