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1980年,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翻出所有糧票和積蓄。買了最早一班火車票,
奔赴千里之外的北方軍區(qū)。上輩子我嫌她當兵不顧家,冷戰(zhàn)二十年,至死未見。
列車員查票時眼神警惕:“探親?有證明嗎?”我掏出皺巴巴的結婚證,照片上她穿軍裝,
我別過臉。三天顛簸后,我站在森嚴崗哨前,積雪沒過腳踝。警衛(wèi)兵槍口微抬:“找誰?
”我呵出白霧:“蘇梅,通訊連的?!彼蹲?,眼神古怪:“哪個蘇梅?
三天前冒死火場搶出加密電臺,現在師部醫(yī)院躺著的那個?”病房門推開,她頭上纏滿紗布,
目光撞上我拎著的網兜——里面是擠變形的蛋糕,她家鄉(xiāng)特產,上輩子我從沒記得買過。
她嘴唇干裂,聲音沙啞得陌生:“你…怎么來了?”我沒答,心臟被記憶碾碎。
哐當—哐當—綠皮火車像一頭疲憊的鐵獸,在無邊的黑夜中喘息著爬行。車廂里煙霧繚繞,
混合著汗味、煙葉味和隔夜食物的酸腐氣。燈罩昏黃,隨著車身搖晃,
光影在一張張疲憊的臉上黏稠地流動。我靠窗坐著,冰冷的玻璃透過單薄的確良襯衫,
刺得皮膚生疼。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偶爾閃過幾點零星燈火,鬼火般倏忽即逝。
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彩色照片。邊角磨損得厲害,染著汗?jié)n。照片上,
穿著65式軍裝的女兵肩膀繃直,帽檐下眼神清亮,嘴角卻抿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她身旁,年輕的我梗著脖子,臉扭向一旁,滿臉不加掩飾的抵觸和嫌惡。
背景是老家縣城照相館那面俗艷的假山水布景。結婚證。1980年1月15日。上輩子,
這張紙被我們撕碎,砸在對方臉上,連同二十年冷戰(zhàn),灰飛煙滅。
直到她因公殉職的電報傳來,我才在整理她遺物時,發(fā)現這唯一一張合照,
被她用透明塑料紙仔細包著,壓在箱底。照片背面,用鋼筆淡淡寫了一行小字,
是她去世前一個月寫的:“若當年肯回頭看看,該多好。”鋼筆畫破了紙背。我閉上眼,
肺里灌滿車廂污濁的空氣,心口卻像被冰碴子填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鈍痛。
重生回來三天,像一場高燒不退的噩夢。醒來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
墻上貼著泛黃的樣板戲海報,搪瓷缸子掉光了漆。枕邊是早已作古的父母照片。
還有一疊皺巴巴的毛票和全國糧票。身體是二十歲的身體,饑餓,貧窮,對未來充滿怨氣。
靈魂卻拖著四十多年的悔恨和沉疴,壓得幾乎喘不過氣。鄰居老太太嘶啞的收音機里,
正放著激昂的進行曲,日期是1980年1月18日。離她犧牲,
還有整整十一年七個月零三天。離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爭吵,我摔門而去,
說她“還不如死在部隊”,還有十一年七個月零三天。胃里一陣翻攪。我沖出門,
趴在公共水龍頭邊吐得昏天黑地。冰冷的水潑在臉上,抬起頭,
鏡子里是年輕卻寫滿戾氣的臉。眼神空洞,帶著宿醉未醒的紅血絲。這不是我?;蛘哒f,
這是曾經的我,那個把她一步步推遠,最終萬劫不復的混蛋。不行。不能再這樣。
一刻都不能等。我沖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找出的錢和票證。又沖去廠里,
不管不顧預支了下個月工資。在會計和工友驚愕的目光中,跑去火車站,
買了唯一一趟北上列車的票。三天三夜。硬座。骨頭幾乎被顛散架。腳邊網兜里,
油紙包著的蛋糕被擠得變了形,露出里面暗紅色的豆沙餡。她老家縣城最好的糕點鋪子買的。
上輩子,她每次探親回去,都會偷偷帶一小包,藏在行李最底下,舍不得吃,
最后常常發(fā)了霉。我總嗤之以鼻,說她是窮講究。從未想過,
那是她僅有的、能攥住的一點鄉(xiāng)愁。從未給她買過。一次都沒有。“同志,票看一下。
”列車員裹著厚重的棉大衣,帽檐結著白霜,眼神疲憊又警惕地掃過來。
手電光晃過我干裂的嘴唇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我沉默地遞過車票和那張皺巴巴的結婚證。
他仔細看了看照片,又抬眼打量我,
目光在照片上那個別著臉的年輕男人和我此刻憔悴的臉上來回移動?!疤接H?
”聲音里帶著公事公辦的懷疑。“嗯。”“去北方軍區(qū)?有部隊證明嗎?
或者那邊開的介紹信?”“沒有?!彼碱^擰緊,手電光又掃了掃結婚證,
像是要找出偽造的痕跡?!凹覍俳惺裁矗磕膫€單位的?”“蘇梅。通訊連。”他記下名字,
沒再多說,把票和證件還給我,繼續(xù)往下查票。背影消失在擁擠車廂的連接處。
車輪碾過鐵軌接縫,發(fā)出規(guī)律又沉悶的巨響。我攥著那張小小的照片,
指腹摩挲著她冰冷的影像。窗外,天色漸漸泛起魚肚白。雪原無邊無際,反射著慘淡的光。
第三天傍晚,火車在一個簡陋小站喘著粗氣停下?!扒搴颖?!清河堡到了!去軍區(qū)的在這下!
”廣播里帶著濃重口音的喊聲撕破了車廂的沉寂。我拎起幾乎散架的行李和那個網兜,
跟著零星幾個同樣穿著軍裝或干部服的人走下火車。寒氣瞬間包裹上來,
像無數細針扎透衣物。站臺很小,積雪被踩得瓷實,泛著黑冰的光。遠處,
連綿的山巒在暮色中顯出鐵灰色的輪廓,沉默而威嚴。
一輛蒙著綠色苫布的解放卡車等在外面,發(fā)動機蓋冒著白煙。人們沉默地爬上車斗。
我也跟著上去,蜷縮在角落里。車在顛簸的土路上開了很久,
狂風卷著雪沫從苫布縫隙灌進來,刮在臉上生疼。
直到前方出現連綿的鐵絲網和高高的瞭望塔。哨卡。紅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下車!檢查!
”卡車停下,一個裹著軍大衣的士兵敲著車斗擋板,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人們魚貫而下,
在哨所前排起短短的隊。輪到我了。哨兵很年輕,臉凍得通紅,槍帶緊緊勒在胸前,
眼神卻銳利,上下掃視我?!巴?,什么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風雪嗆得我咳了一聲,呵出的白霧瞬間模糊了視線?!罢摇胰恕!薄罢艺l?有預約嗎?
介紹信。”“沒有預約。找蘇梅,通訊連的?!鄙诒櫰鹈?,翻看著手里的登記簿,又抬頭,
眼神更加警惕?!疤K梅?哪個蘇梅?
我們這沒……”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兵原本靠在哨所門框上抽煙,聞言動作一頓,
煙灰簌簌落在雪地里。他走上前來,打量著我,目光像探照燈?!澳阏彝ㄓ嵾B的蘇梅?
”“是。”“她是你什么人?”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割著喉嚨,
再次掏出那張幾乎被體溫焐熱的結婚證。“她是我愛人?!崩媳舆^結婚證,仔細看著,
又看看我,眉頭死死擰成一個疙瘩。眼神變得極其復雜,混合著驚訝、審視,
還有一絲……憐憫?他沉默了幾秒,把結婚證還給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怪的滯澀。
“你……還不知道?”心口猛地一墜?!爸朗裁??”老兵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混著白氣,
消散在凜冽的空氣里。“蘇梅同志三天前出任務,駐地附近老鄉(xiāng)家失火,
她沖進去搶重要設備?!薄拔蓓斔恕彼D了頓,避開我的目光?!叭藫尦鰜砹?,
現在在師部醫(yī)院躺著?!薄皞貌惠p?!贝竽X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風雪聲、卡車引擎的轟鳴、遠處操練的口號……所有聲音瞬間退潮般遠去。
只剩下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轟鳴,震得耳膜生疼。三天前……正是我重生醒來,嘔吐,
翻找糧票,發(fā)瘋一樣沖向火車站的時候。原來在我拼命奔向她的路上,她正躺在血與火里。
歷史……難道無法改變?還是說,我回來,只是為了再經歷一次失去?冰冷的恐懼像藤蔓,
瞬間絞緊了四肢百骸。“哪個……醫(yī)院?”聲音嘶啞得幾乎不像自己的。
老兵指了指遠處山坳里一片亮著燈的建筑群?!熬湍莾?,順著這條路走到頭,左拐,有牌子。
”“謝謝……”我抓起行李,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沖去。雪很深,沒過了腳踝,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腦海里只有她躺在火場里的畫面,還有上輩子那封冰冷的電報?!啊蚬陈殹辈?!
不能再這樣!不知跑了多久,肺葉像破風箱般拉扯著疼。
師部醫(yī)院是一排排低矮的蘇式紅磚房,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門口有士兵站崗。我沖過去,
語無倫次地說明來意,再次掏出那張結婚證。士兵看了看,眼神同樣變得復雜,
拿起內部電話說了幾句。然后揮揮手放行。濃重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混合著一種冰冷的鐵銹氣。走廊很長,燈光昏暗,墻壁下半截刷著綠色的油漆,斑駁脫落。
腳步聲在空寂的回廊里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一個個門牌號掠過。內科。外科。
直到盡頭一間病房。門虛掩著。手放在冰冷的門把上,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深吸一口氣,
推開。病房很小,只擺著三張鐵架床??看暗哪菑埓策叄⒅鴴燧斠浩康蔫F架。
一個人影半靠在枕頭上,頭上纏滿了厚厚的白色紗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臉色蒼白得像身下的床單。目光原本渙散地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聽到門響,遲鈍地轉過來。
撞上我的視線。那雙眼睛,曾經清亮如星子,此刻卻蒙著一層霧靄般的疲憊和痛楚。
瞳孔在看清是我的一剎那,驟然收縮。震驚。難以置信。
然后是迅速的、本能般的警惕和疏離。像一只受傷后豎起尖刺的刺猬。她的視線下滑,
落在我手里那個鼓鼓囊囊、一路顛簸早已不成形狀的網兜上。油紙破開,
露出里面擠得歪歪扭扭、露出暗紅餡料的蛋糕。她家鄉(xiāng)的特產。她看了好幾秒,
像是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景。嘴唇動了動,牽扯到干裂的口子,滲出血絲。
聲音沙啞得幾乎碎裂,帶著一種陌生的虛弱和氣音?!澳恪趺磥砹??”每一個字,
都像粗糙的砂紙磨過我的心肺。我沒回答。喉嚨被洶涌的情緒死死堵住,酸澀刺痛。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然后狠狠碾碎,血肉模糊。輕輕放下行李。
網兜放在床頭那個掉了漆的矮柜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指尖無法控制地發(fā)著顫,
下意識地、近乎貪婪地想要觸碰她扎著針頭、擱在被子外的手背。那么瘦,
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顯出脆弱的青藍色。冰涼的。“疼不疼?”兩個音節(jié),
燙得我自己的眼眶狠狠一刺,視線瞬間模糊。她像是被電流猛地擊中,
幾乎是驚恐地猛地抽回手,縮進被子里。動作太大,牽扯到了傷口,她痛得悶哼一聲,
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的震驚褪去,
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警惕和……譏誚。像在看一場荒謬透頂的、漏洞百出的表演。
“王建國,”她啞著嗓子,每個字都淬著冰碴,帶著巨大的疲憊和毫不掩飾的懷疑,
“你又要耍什么花樣?”空氣凝滯了。消毒水的味道變得格外刺鼻。窗外風雪的呼嘯,
病房里其他病人細微的呻吟,遠處隱約的熄燈號……所有聲音都褪去,
模糊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只有她冰冷的質問,和我胸腔里失控的心跳,擂鼓般撞擊著死寂。
她眼底那層厚厚的防備,比北方零下三十度的寒風更刺骨。
像一堵無形的、澆鑄了二十年隔閡與失望的冰墻,轟然矗立在我和她之間。
網兜里那塊擠爛的蛋糕,像個拙劣的笑話,癱在掉了漆的柜面上,散發(fā)著甜膩又可憐的氣息。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她手背冰涼的觸感,和針頭附近皮膚的細微戰(zhàn)栗。
狼狽地收回,蜷縮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讓我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聚焦。是啊。
王建國。在她眼里,我還是那個王建國。
那個只會抱怨、冷嘲熱諷、永遠覺得她欠了這個家、從不會主動關心她死活的男人。
那個在她重傷躺在醫(yī)院時,卻突然千里迢迢跑來,拿著她從未嘗過的家鄉(xiāng)點心,
問她“疼不疼”的王建國。除了“?;印?,她還能怎么想?巨大的無力感像冰水,
兜頭澆下。凍僵了四肢百骸。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塞滿了粗糙的沙礫,
發(fā)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解釋?說我重活了一世,回來贖罪?說我知道她十一年后會犧牲,
知道我們會形同陌路,知道那張結婚證背后的遺憾?她會信嗎?只會覺得我瘋了。或者,
這又是我某種新的、更惡劣的折磨她的方式。她的目光依舊釘在我臉上,審視著,戒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