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在我墓碑前站了三天。
所有人都說他情深似海，對我這個亡妻念念不忘。他們稱贊他為商業(yè)巨擘，卻也是個難得的癡情種。三天風雨，他衣不染塵，身形筆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悲慟與憔悴。多完美的表演。我在他身邊盤旋，像一縷無法散去的青煙，看著他眼底深處那并非為我而起的、真正的疲憊與空茫。他們不懂，沈庭不是在悼念我，他只是在完成一場盛大而體面的告別，告別他那位“賢惠、溫順、從不惹麻煩”的妻子。他親手為我打造了十年華麗的牢籠，如今，籠中的金絲雀死了，他總得在籠外，裝一裝悲傷。
他不知道，這十年，我守的是活寡。而我的死，只是這場漫長默劇的落幕，真正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我的靈魂很輕，像一粒塵埃，可以穿過人群，停留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最終選擇停在沈庭的肩上，這個我曾經(jīng)枕了十年，卻感覺比世界盡頭還要遙遠的地方。
今天是我的葬禮。
來的人很多，幾乎擠滿了整個告別廳。商界名流、合作伙伴、沈家的親戚，甚至一些我只在財經(jīng)雜志上見過的面孔，都來了。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得體的黑色禮服，表情肅穆，與沈庭握手，說著“沈總，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
沈庭一一回禮，他瘦了些，下頜線愈發(fā)鋒利，襯得那雙深邃的眼睛更加幽暗。他沒有哭，只是眼眶泛著紅，那種隱忍而克制的悲傷，比嚎啕大哭更能引人同情。
我的婆婆，沈庭的母親，握著他的手，老淚縱橫：“阿庭，你別太傷心了，溫然這孩子福薄……你要保重身體，公司還指望著你?！?/p>
沈庭點點頭，聲音沙?。骸皨?，我知道?！?/p>
我飄在半空中，冷眼看著這一切。福??？或許吧。嫁給沈庭十年，享盡了物質(zhì)上的榮華，卻也受盡了精神上的凌遲。這算哪門子的福氣？
我的遺照選得很好，是去年我們結(jié)婚紀念日時拍的。照片上的我，穿著一身白色長裙，坐在開滿鳶尾花的花園里，微微笑著，眼神溫柔得像一汪春水。這是沈庭最喜歡的樣子，溫順、美麗、沒有攻擊性，像一個精致的瓷器花瓶，適合擺在任何一個他認為合適的位置。
只有我知道，拍下這張照片的前一晚，我獨自一人，吃完了那桌為慶祝結(jié)婚九周年而準備的、早已涼透的飯菜。沈庭給我打了個電話，語氣平淡地通知我，他臨時有個重要的跨國會議，回不來了。
電話的背景音里，我清晰地聽到了一個女人溫柔的輕笑聲。
那時候，我坐在空曠的客廳里，水晶吊燈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發(fā)酸。我沒有歇斯底里，甚至沒有追問，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好，你忙吧，注意身體”。
看，我就是這么一個“賢惠、溫順、從不惹麻煩”的妻子。
葬禮的哀樂低回，我看見人群中有一個身影，讓我原本輕飄飄的魂體驟然一沉。
是林玥。
她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外面套著一件米色風衣，長發(fā)挽起，臉上未施粉黛，顯得楚楚可憐。她沒有走上前，只是遠遠地站在角落里，目光始終膠著在沈庭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擔憂，還有一絲……藏不住的、屬于勝利者的審視。
她才是沈庭那通電話的真正原因，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是他藏在云端里的白月光。而我，溫然，不過是他履行家族婚約的責任，是他社交場上的完美門面。
一個賓客走過去，似乎認出了她，低聲問：“林小姐，您也來了？”
林玥的眼圈立刻就紅了，她低下頭，用手帕輕輕按了按眼角，聲音哽咽：“溫然姐……她是個很好的人。我和沈總只是工作關(guān)系，但她一直很照顧我。我……我沒想到她會走得這么突然?！?/p>
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抬高了我，還順便表達了悲痛。不愧是能讓沈庭放在心尖上疼愛的人，段位果然高。
我飄到她面前，想看看她那雙眼睛里是否真有一絲愧疚。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清明冷靜，像是在評估一場與她利益相關(guān)的商業(yè)演出。
沈庭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不著痕跡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僅僅一眼，非常迅速，快到幾乎沒人能察覺。但那一眼里包含的東西太多了，有安撫，有告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承諾。
我的心，不，我的魂體，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原來人死后，還是會痛的。
葬禮結(jié)束后，賓客散盡。沈庭獨自一人留了下來。他走到我的遺像前，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相框的邊緣。
“溫然?！彼偷偷貑疚业拿郑曇衾飵е环N我從未聽過的疲憊，“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我什么？
告訴你我的??？我飄在他耳邊，想大聲質(zhì)問他。沈庭，我當然告訴過你！
三個月前，家庭醫(yī)生把我的體檢報告遞給你，告訴你我的各項指標都亮起了紅燈，尤其是心臟，已經(jīng)不堪重負，需要立刻靜養(yǎng)，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當時是怎么說的？你只是皺著眉，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對我說：“知道了。工作忙，你自己多注意。缺什么就讓張嫂去買?！?/p>
然后，你的助理敲門進來，告訴你，林玥小姐在樓下等您，說是有個緊急項目要討論。你立刻合上文件，抓起外套就走了，連一眼都沒有再看我。
你的“知道”，就是這樣輕描淡寫。你的“注意”，就是讓我自己照顧自己。
而壓垮我心臟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我死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沒有準備燭光晚餐，也沒有期待任何禮物。我只是想，或許，他會記得?；蛟S，他會早點回家，陪我說說話。
我從黃昏等到深夜，客廳的鐘擺每一次搖晃，都像是在敲打我脆弱的心臟。十一點五十八分，他的車終于駛進了院子。
我迎出去，他帶著一身酒氣和另一種女人香水的味道，腳步有些虛浮。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生日快樂，然然?！彼笱艿卣f了一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絲絨盒子遞給我，“給你的禮物。”
我打開，是一條鉆石項鏈，璀璨奪目。和我去年生日、前年生日、大前年生日收到的那幾條，款式大同小異，都出自同一個奢侈品牌的當季新款。它們很美，很貴，也很沒有心。
“喜歡嗎？”他問，眼神卻沒有看我，而是飄向了別處。
我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問他：“沈庭，你愛過我嗎？哪怕只有一點點。”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直白地問他這個問題。
他臉上的最后一絲耐心終于耗盡了。他煩躁地扯了扯領(lǐng)帶，說：“溫然，你又在鬧什么？我給了你沈太太所能擁有的一切，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累了，別無理取鬧?！?/p>
“無理取鬧？”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是啊，我怎么能不滿意呢？我有花不完的錢，住著幾千平的別墅，有司機有保姆，我是所有女人都羨慕的沈太太。我只是……沒有丈夫而已?！?/p>
我的心臟在那一刻，疼得像是要炸開。我知道，那是最后的警報。
沈庭沒有理會我的眼淚和蒼白的臉色，他徑直走上樓，進了客房。結(jié)婚十年，我們分房睡了八年。
我一個人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慢慢地走回臥室，躺在床上，那條嶄新的鉆石項鏈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就像我的死一樣，悄無聲息。
第二天清晨，是張嫂發(fā)現(xiàn)的我。
此刻，沈庭就站在我的遺像前，喃喃自語：“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病已經(jīng)那么嚴重了？”
我真想笑出聲來。沈庭，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在意。你的世界里，有永遠處理不完的公務(wù)，有永遠需要優(yōu)先考慮的項目，還有永遠比我更重要的林玥。我的生死，在你的行程表上，連一個備注的位置都排不上。
他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墓園。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跟著他回到了我們那個被稱為“家”的別墅。
這里的一切都還維持著我生前的樣子，干凈、整潔、一絲不茍，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沈庭脫下外套，隨意地扔在沙發(fā)上，這是他以前從不會有的舉動。我在的時候，他總是會把衣服整齊地掛好。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我以前最喜歡坐的那個沙發(fā)位置上，一口一口地喝著。
偌大的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他看起來那么孤獨，那么疲憊。這一刻，我對他竟然生出了一絲憐憫。他也是個可憐人，被家族的責任捆綁，娶了一個不愛的女人，又不敢掙脫世俗的枷鎖，去追求他真正想要的。
他喝完一杯酒，起身去了書房。
我以為他要處理工作，卻見他在書架上翻找著什么。他找了很久，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梳妝臺上。那里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
他微微皺眉，似乎在回憶鑰匙放在哪里。
我看著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異的期待。
那個抽屜里，沒有珠寶，沒有房產(chǎn)證，只有我寫了十年的日記。
從嫁給他的第一天起，到我死前的那一夜，我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期待與失望，所有的孤獨與掙扎，全都在那幾本日記里。
那是真正的我，一個被“沈太太”這個身份牢牢禁錮住的、早已面目全非的溫然。
沈庭，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不告訴你嗎？
那就自己去看吧。
去看看這十年，我是怎么在你一次次的忽視和冷漠中，慢慢死去的。
他拉了拉抽屜，鎖得很緊。他環(huán)顧四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里擺著一個精致的鳶尾花音樂盒，是他剛結(jié)婚時，親手做給我的。
他走過去，拿起了音樂盒。
他大概已經(jīng)忘了，這個音樂盒的底部有一個夾層，里面放著一把小小的、精致的鑰匙。
我看著他的手指撫過音樂盒的邊緣，我的魂體，竟然因為這即將到來的審判，而微微顫抖起來。
來吧，沈庭。
打開它。
打開我這長達十年的、名為“婚姻”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