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翟縣署的后院,被劉公公收拾得很雅致。
他命人搬來了城中最好的花匠新培的秋菊,又在廊下掛了一只從京城帶來的鸚鵡。
每日午后,他都會坐在廊下,一邊聽著鳥叫,一邊喝著新沏的毛尖。
而縣署前堂,暫代縣令的許昭,卻忙得腳不沾地。
他清點府庫,安撫流民,處置查抄商戶的后續(xù),每一件事都辦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
他每日三次向劉公公請示,姿態(tài)放得極低,言語間滿是恭敬和仰仗。
劉公公很享受這種感覺。
這個叫許昭的年輕人,就像一把打磨好的刀,鋒利,聽話,而且沒有自己的心思。
這日,他用銀簽挑著果盤里的葡萄,對前來請安的許昭隨口一提。
“大牢里那兩個人,關(guān)得太久,有些吵鬧了?!?/p>
許昭立刻躬身。
“是小吏疏忽了。這就去處理,絕不讓污穢之聲,擾了公公的清靜?!?/p>
陰暗潮濕的縣衙大牢里,彌漫著一股霉味和絕望的氣息。
張彪被單獨關(guān)在一間牢房,幾天下來,他身上的囂張氣焰早已被磨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對死亡的恐懼。
他看見許昭走進(jìn)來,身后只跟著一個獄卒,整個人瘋了似的撲到牢門上。
“許昭!你放我出去!我叔父不會放過你的!”
許昭示意獄卒打開牢門,自己走了進(jìn)去。
他看著形容枯槁的張彪,臉上沒什么表情。
“你叔父,已經(jīng)死了。”
張彪的叫囂聲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著許昭,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三天前,就投井自盡了?!痹S昭的聲音很輕,“就在縣署后院那口井里?!?/p>
張彪的身體軟了下去,順著牢門滑坐在地,眼神空洞。
“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許昭在他面前蹲下,“你以為劉公公來陽翟是做什么的?是來救你的?”
他湊近張彪,聲音壓得更低。
“他是來滅口的。你叔父不肯替趙常侍擔(dān)下所有罪名,就被他逼死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p>
張彪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你……你胡說!”
“我胡說?”許昭站起身,從食盒里取出一只燒雞和一壺酒,放在地上,“這是給你上路的。你好好想想,你死了,王記那掌柜也死了,所有知情人就都干凈了。劉公公拿著查抄來的糧食回京復(fù)命,功勞全是他的,黑鍋全是你們張家的。”
他轉(zhuǎn)身向外走。
“你叔父臨死前,一直喊著你的名字,說對不住你。”
走到牢門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對旁邊的獄卒低聲吩咐。
“看緊點,別讓他尋了死,壞了公公的大事。”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牢里的張彪聽見。
許昭走后,張彪死死地盯著地上的燒雞和酒,那是斷頭飯。
他腦子里反復(fù)回響著許昭的話。
叔父被逼死了……下一個就是我……
他不想死!
半夜,看管他的那個獄卒喝多了酒,趴在桌上睡得正沉。
牢門的鎖,不知為何,并沒有完全鎖死,輕輕一推,竟開了一道縫。
張彪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躡手躡腳地溜出牢房,順走了獄卒腰間的佩刀。
他沒有往大牢外跑,他知道那里守衛(wèi)森嚴(yán)。
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劉公公!
去求他!去揭發(fā)許昭!告訴他一切都是許昭的陰謀!
他憑著記憶,借著夜色,躲過兩隊巡邏的差役,一路摸到了縣署后院。
劉公公的院子里燈火通明。
他正在宴請幾個本地的鄉(xiāng)紳,絲竹悅耳,笑語晏晏。
張彪紅著眼睛,握緊了手里的刀,一腳踹開了院門。
“劉閹狗!你還我叔父命來!”
院內(nèi)的音樂和笑聲瞬間停住。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衣衫襤褸、手持利刃的瘋子。
劉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轉(zhuǎn)為暴怒。
他身后的兩名護(hù)衛(wèi)反應(yīng)極快,瞬間拔刀,一左一右地沖了上去。
“是你!是你逼死了我叔父!”張彪已經(jīng)徹底瘋了,他揮舞著刀,對著劉公公嘶吼,“你和許昭官官相護(hù),盜賣官糧,如今還要殺我滅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鄉(xiāng)紳們嚇得屁滾尿流,紛紛躲到桌子底下。
護(hù)衛(wèi)的刀又快又狠,張彪根本不是對手,只一招,他手里的刀就被挑飛,下一刻,冰冷的刀鋒就抹過了他的脖子。
血,濺在了廊下的秋菊上。
張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還在冒著血沫,似乎還想說什么。
就在這時,許昭帶著一大隊差役“匆匆”趕到。
他看到院中的慘狀,臉上滿是驚慌和自責(z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公公恕罪!小吏無能,竟讓重犯越獄,驚擾了公公!小吏罪該萬死!”
劉公公看著地上張彪的尸體,又看看跪著的許昭,胸口劇烈地起伏。
他那張白凈的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
張彪臨死前吼出的那些話,院子里所有人都聽見了。
盜賣官糧……殺人滅口……
他本來是來平事的,現(xiàn)在,事情卻在他眼皮子底下,鬧得更大了。
他死死地盯著許昭,那眼神,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兩個洞來。
這個看似溫順的許鄉(xiāng)正,到底是真無能,還是……
“拖下去。”劉公公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冰冷得能結(jié)出渣子。
“把這些沒用的東西,都給咱家拖下去!”
他指的是張彪的尸體,也是那些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鄉(xiāng)紳。
許昭低著頭,沒人看見他垂下的眼簾后,那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甕,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接下來,就該聽狗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