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寒門北京的冬天干冷,風(fēng)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蘇杭站在四合院門外,
搓著凍得發(fā)紅的手,朝掌心呵出一團(tuán)白氣。他穿著嶄新的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額角卻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別緊張,”林小雨捏了捏他的手,眼睛彎成月牙,
“我媽人可好了,就是嘴上厲害?!碧K杭勉強笑笑,喉結(jié)上下滾動。
這是他第一次見小雨的父母,從江南小城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火車,
懷里揣著家里最好的龍井茶和母親親手做的桂花糕。他知道小雨家境好,是地道的北京姑娘,
而自己只是小鎮(zhèn)教師的兒子,門不當(dāng)戶不對。小雨推開門,拉著蘇杭穿過影壁,
院里一棵老槐樹落光了葉子,枝干蒼勁地指向灰白的天空?!皨?,我們回來了!
”李秀英從正房出來,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她約莫五十出頭,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眼角雖有皺紋,仍能看出年輕時的清秀模樣?!鞍⒁毯?。”蘇杭微微鞠躬,雙手遞上禮物,
“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崩钚阌⒃趪股喜敛潦郑舆^禮物,
臉上帶著禮貌的笑:“來就來了,帶什么東西。快進(jìn)屋暖和暖和,餃子馬上就好。
”屋里燒著炕,暖烘烘的。茶幾上擺著花生瓜子和水果糖,墻上掛著毛主席像和幾張獎狀。
小雨的父親早年去世,獎狀是李秀英在紡織廠工作時得的“勞動模范”?!白瑒e拘束。
”李秀英招呼著,目光在蘇杭身上打量,“聽小雨說,你在南京讀大學(xué)?”“是的阿姨,
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碧K杭端正地坐著,后背挺得筆直?!爱厴I(yè)后打算做什么?
”“回老家當(dāng)老師,我們那兒缺語文老師。”蘇杭老實回答。李秀英點點頭,沒說什么,
轉(zhuǎn)身去廚房下餃子。小雨沖蘇杭眨眨眼,示意他放松些。
飯桌上擺滿了菜:豬肉白菜餃子、紅燒帶魚、醋溜白菜、醬牛肉。小雨的舅舅和姨媽也來了,
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小蘇家里是做什么的?”舅舅問道,抿了一口二鍋頭。
“我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母親在街道辦工作。”“教師好啊,知識分子?!本司它c點頭,
“哪個小學(xué)?”“城南實驗小學(xué),我父親在那兒教了三十多年書了。
”李秀英正在盛餃子的手突然頓住了:“城南實驗小學(xué)?你父親叫什么名字?”“蘇文遠(yuǎn)。
”蘇杭答道,有些不解地看著李秀英瞬間僵住的背影。勺子“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碎成幾片。李秀英緩緩轉(zhuǎn)過身,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蘇文遠(yuǎn)?
那個在文革時當(dāng)過造反派頭頭的蘇文遠(yuǎn)?”蘇杭愣住了:“阿姨,您可能記錯了,
我父親就是普通教師,從來沒當(dāng)過什么頭頭……”“不可能記錯!
”李秀英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蘇文遠(yuǎn)!就是他帶人批斗我家老林!
就是他把我丈夫活活打死的!”空氣瞬間凝固。小雨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媽,您是不是弄錯了?蘇叔叔怎么會……”“弄錯?”李秀英的眼睛紅了,
“你爸爸被抬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最后一句話就是‘蘇文遠(yuǎn)下的手’!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名字!”蘇杭猛地站起來,臉色慘白:“不可能!
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他說過,文革時他盡量保護(hù)同事,還因此挨過批斗……”“保護(hù)?
”李秀英凄厲地笑起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他是不是告訴你,他是受害者?
是不是說自己也挨過打?是啊,他當(dāng)然這么說!那些殺人兇手誰會承認(rèn)自己的罪過!”“媽,
您冷靜點,”小雨拉著母親的手臂,聲音帶著哭腔,“這么多年了,
也許真的有誤會......”“誤會?”李秀英甩開女兒的手,指著蘇杭,
“你問問她父親!問問他記不記得林國棟!問問他晚上能不能睡得著覺!”蘇杭站在那里,
渾身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俺鋈ィ 崩钚阌⒅钢箝T,聲音嘶啞,“從我家出去!
永遠(yuǎn)別再來!”“媽!”小雨哭喊著,“這和蘇杭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上一代的事?。?/p>
”“只要他姓蘇,是蘇文遠(yuǎn)的種,就永遠(yuǎn)別想進(jìn)我們林家的門!”李秀英猛地咳嗽起來,
臉色漲得通紅,“你要敢跟他在一起,我就當(dāng)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蘇杭深深鞠了一躬:“阿姨,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這就走。
”他轉(zhuǎn)身向外走去,腳步踉蹌。小雨想要追上去,卻被母親死死拉住?!白屗?!
你要是敢追,今天就死給我看!”李秀英的聲音決絕而絕望。門外,北風(fēng)呼嘯,
卷起地上的枯葉。蘇杭站在胡同里,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
他從沒想過,父親那樣溫和的人,會與“殺人兇手”四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
小雨最終掙脫母親的手追出來時,蘇杭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她沿著胡同奔跑,
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消散,眼淚在臉上結(jié)成了冰碴?!疤K杭!蘇杭!”她喊著,
聲音在空蕩的胡同里回蕩。2 真相撕裂沒有回應(yīng)。只有北風(fēng)呼嘯而過,
像是無數(shù)冤魂的哭泣。那天晚上,蘇杭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最早回南京的車票。
硬座車廂里擠滿了人,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他卻渾然不覺,
只呆呆地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黑夜。
放著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蘇文遠(yuǎn)教他寫毛筆字時耐心糾正他的握筆姿勢;帶他去圖書館,
一待就是一天;在他考上大學(xué)時,
默默把攢了多年的積蓄塞到他手里......這樣的父親,怎么會是兇手?
火車轟隆隆向前,蘇杭的心卻不斷向下沉。
他開始回憶起一些細(xì)節(jié):父親偶爾會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大汗;每當(dāng)問起文革時期的事,
父親總是避而不談;家里從沒有任何關(guān)于那個時期的照片或紀(jì)念物......凌晨時分,
火車抵達(dá)南京站。蘇杭沒有回學(xué)校,直接坐上早班車趕往縣城。一路上,他的心怦怦直跳,
既想立刻問個明白,又害怕知道真相。到家時已是晌午,母親正在院子里曬被子。
看見兒子突然回來,她驚訝地迎上來:“杭杭,怎么突然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薄皨專?/p>
我爸呢?”蘇杭的聲音沙啞。“在學(xué)校呢,今天有課。出什么事了?臉色這么難看。
”蘇杭搖搖頭,放下行李就往學(xué)校走。城南實驗小學(xué)離他家不遠(yuǎn),十分鐘就到了。
他徑直走向教師辦公室,透過窗戶看見父親正在批改作業(yè),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眉頭微蹙。
蘇文遠(yuǎn)抬頭看見兒子,驚訝地摘下眼鏡:“杭杭?你怎么回來了?”“爸,我有事問您。
”蘇杭的聲音緊繃。蘇文遠(yuǎn)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點點頭:“去我辦公室說吧。
”校長辦公室里,蘇文遠(yuǎn)給兒子倒了杯水,在他對面坐下。陽光從窗戶斜射進(jìn)來,
照得空氣中的塵埃閃閃發(fā)光?!罢f吧,什么事這么著急?”蘇杭深吸一口氣,
直視著父親的眼睛:“爸,您認(rèn)識一個叫林國棟的人嗎?”蘇文遠(yuǎn)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顫,
熱水灑了出來。他緩緩放下杯子,手指微微發(fā)抖?!盀槭裁磫栠@個?”聲音明顯低沉了許多。
“我女朋友的父親,叫林國棟,文革時被人......批斗致死。
”蘇杭緊緊盯著父親的臉,“她媽媽說,是您動的手?!碧K文遠(yuǎn)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
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他顫抖著手從抽屜里摸出煙盒,點煙的動作笨拙而慌亂,
一連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煙霧繚繞中,他長嘆一聲,眼神渙散,仿佛看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文革那陣兒,亂糟糟的,有些事兒根本掰扯不清......”他深吸一口煙,聲音沙啞,
“我是造反派的頭頭,沒錯。但我從來沒想過害人性命,
更別說林國棟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蘇杭急切地追問。蘇文遠(yuǎn)搖搖頭,
眼中滿是痛苦:“那天批斗會,本來只是走個過場。林國棟是我同事,也是朋友,
我怎么可能害他?可是場面失控了,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一幫人,
動手就打......我拼命攔著,也挨了好幾下......后來他倒在地上,
我趕緊叫人送醫(yī)院,可是......沒救過來......”蘇杭看著父親痛苦的表情,
心中五味雜陳:“那為什么林阿姨說是您動的手?”“當(dāng)時太亂了,誰記得清呢?
”蘇文遠(yuǎn)苦笑著,“或許在她看來,我就是罪魁禍?zhǔn)装伞?/p>
畢竟是我組織的批斗會......這些年來,
我沒有一天不在后悔......”“您為什么從不解釋?”“解釋?跟誰解釋?怎么解釋?
”蘇文遠(yuǎn)掐滅煙頭,又點了一支,“那個年代,黑白顛倒,是非不分。
就算我說不是我動的手,誰信呢?人確實是在我組織的批斗會上死的,
我有推卸不掉的責(zé)任......”父子倆沉默地對坐著,煙灰缸里的煙頭越來越多。
最后蘇文遠(yuǎn)抬起頭,眼中含著淚光:“那姑娘......是林國棟的女兒?”蘇杭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