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市,市中心。
午后的陽光透過寫字樓巨大的落地窗,懶洋洋地灑在“星耀互娛”開放辦公區(qū)堆積如山的數(shù)位板和設(shè)計稿上,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壓抑。
鍵盤敲擊聲、鼠標(biāo)點擊聲、還有美術(shù)總監(jiān)王胖子那刻意指點江山的聒噪聲,混合成一首讓林憶腦仁嗡嗡作響的噪音交響曲。
“小林!林憶!”王胖子那油光滿面的臉突然湊到林憶的隔斷前,一根胡蘿卜似的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尖上。
“你這套場景原畫怎么回事??。课乙氖琴惒┡罂?!賽博!朋克!懂不懂?你這畫的什么?廢土拾荒者大雜燴?灰撲撲的什么玩意兒?客戶要的是炫酷!是霓虹!是未來感!不是你這破銅爛鐵撿垃圾!”
唾沫星子噴濺到林憶的屏幕上。林憶盯著自己熬了三個通宵,查閱了無數(shù)資料,試圖在賽博朋克框架下融入一點獨特廢土美學(xué)的設(shè)計稿,一股邪火噌地就頂?shù)搅颂祆`蓋。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把“老板您昨天給的參考圖,明明就是廢土風(fēng)”這句話咽回去,但王胖子顯然沒打算放過他。
“還有這配色!搞得死氣沉沉的!看看人家隔壁組莉莉的!”
王胖子肥手一揮,指向不遠(yuǎn)處一個妝容精致,正對著小鏡子補(bǔ)口紅的女孩。
“人家那飽和度!那撞色!多抓眼球!你這種土鱉審美,怎么混進(jìn)我們公司的??。恳皇强茨惚阋?,早讓你滾蛋了!重畫!下班前給我!達(dá)不到要求,這個月的績效獎金全扣!”
莉莉聞聲轉(zhuǎn)過頭,對著王胖子露出一個甜膩的笑容,眼神瞟過林憶時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林憶的拳頭在桌子底下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廉價?土鱉?重畫?扣獎金?又是這一套組合拳!連續(xù)三個月,每次項目出問題,最后背鍋扣錢的都是他!
方案是王胖子拍板的,出了問題就是他的理解能力差。
莉莉的設(shè)計是抓眼球,抓得客戶投訴光污染太嚴(yán)重導(dǎo)致UI看不清,結(jié)果修改的活兒又落到了他頭上,功勞卻記在莉莉名下!
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著王胖子那雙被肥肉擠成兩條縫的小眼睛,所有的委屈、疲憊、被壓榨的憤怒,夾雜著對這狗屁工作,對這個油膩上司,對這個操蛋環(huán)境的終極厭惡,像火山熔巖一樣噴薄而出。
“王總?!绷謶浀穆曇舢惓F届o,平靜得讓王胖子愣了一下。
“賽博朋克的核心是高科技低生活,是巨型企業(yè)掌控下的社會撕裂,霓虹燈是表象,底層的混亂和掙扎才是底色!您要的只是塑料片一樣的霓虹拼貼,那是兒童玩具!不是賽博朋克!”
他越說越激動,越想越生氣,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整個辦公區(qū)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還有,我便宜,對!我他媽是便宜!便宜到您一邊罵我土鱉一邊把所有沒人愿意接的爛攤子,所有需要擦屁股的破事都丟給我!莉莉畫得好?她那玩意兒除了顏色扎眼還有什么?結(jié)構(gòu)透視一塌糊涂!您看不懂?沒關(guān)系,您看得懂怎么把鍋甩我頭上,看得懂怎么克扣我的獎金去討好您的心頭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語速快得像連珠炮,積壓了數(shù)年的怨氣傾瀉而出,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一般。
“重畫?還下班前?還扣獎金?呵!去你大爺績效獎金!去你大爺?shù)馁惒┡罂藘和瘶穲@!老子不伺候了!這破班,誰愛上誰上!這破鍋,誰愛背誰背!你愛找哪個冤大頭,你隨意!爺——不——干——了!草!”
林憶抓起桌上那個印著公司Logo,用了三年漆都掉光了的廉價馬克杯,用盡全身力氣,“哐當(dāng)”一聲狠狠砸在腳下!
杯子瓷片和深褐色的“牛馬興奮劑”四濺飛散,如同他此刻炸裂的情緒,也徹底粉碎了他在這格子間里茍延殘喘的最后一點念想。
整個辦公區(qū)死一般寂靜,只剩下馬克杯碎片在地上微微顫動的余音。
王胖子張著嘴,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轉(zhuǎn)白,指著林憶的手指抖得像得了帕金森。莉莉的粉撲掉在了地上,嘴巴張成了O型。
林憶胸膛劇烈起伏,看都沒看地上的狼藉和王胖子那副蠢樣。
他彎腰,一把拽過桌底下那個用了五年的舊雙肩包,把屬于自己私人物品的數(shù)位板、充電器、還有半包沒吃完的餅干胡亂塞進(jìn)去,拉鏈“刺啦”一聲拉上。
他挺直腰板,環(huán)視了一圈表情各異的同事,最后目光落在王胖子那張扭曲的臉上,扯出一個極其疲憊又帶著點解脫的冷笑。
“祝您和您的高級審美玩得愉快?!闭f完,他背著那個破包,在所有人無聲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地穿過辦公區(qū),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走進(jìn)了刺眼卻無比自由的陽光里。
走出那棟困了他三年的玻璃棺材,林憶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被正午的陽光晃得有點暈。
他來到便利店,買了一瓶冰可樂,擰開蓋子仰頭“咕嘟嘟”灌進(jìn)喉嚨里,冰涼舒爽的感覺讓他逐漸平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兜里手機(jī)震動,打開一看,那是銀行短信:“尊敬的客戶,您尾號4539的賬戶于14:53消費3元,余額為:2173.45元?!?/p>
這提示,瞬間澆滅了他剛才在辦公室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豪情......
“嘶……”林憶倒吸一口涼氣,捏著手機(jī)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沖動是魔鬼,這魔鬼的代價,就是接下來可能要去天橋底下和流浪漢搶地盤了。房租還有半個月到期,押金是別想要回來了,下頓飯在哪都成了問題。
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好幾天沒洗的頭發(fā),打開租房APP,手指機(jī)械地滑動著。
三環(huán)內(nèi)的合租單間?價格后面那一串零看得他眼暈。
稍微偏一點的老破???價格勉強(qiáng)能承受,但圖片上那發(fā)霉的墻角和搖搖欲墜的窗戶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就在他快要絕望之際,一個極其扎眼的房源推送彈了出來:
【兇宅出租!白菜價!速搶!】市中心邊緣黃金地段,獨門獨戶精裝一居室!地鐵步行10分鐘!月租僅需800!押一付一!機(jī)不可失!房東急租!非誠勿擾!
下面配了幾張室內(nèi)圖。房間不算大,但看起來干干凈凈,家具齊全,采光似乎也不錯。最關(guān)鍵的是那個價格——800!在動輒三四千起步的這座城市,簡直跟白送一樣!
“兇宅?”林憶手指懸在屏幕上,心臟不爭氣地加速跳了兩下。
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游戲美術(shù),他畫過無數(shù)陰森古堡、鬧鬼醫(yī)院,對兇宅這個詞自帶免疫力,甚至有點職業(yè)病般的親切感。
但現(xiàn)實畢竟不是游戲,他猶豫了零點五秒,腦子里飛快閃過銀行卡余額,下個月的泡面預(yù)算以及可能露宿街頭的畫面。
“兇宅怎么了?窮逼還怕鬼?鬼能比王胖子那張催命符臉更可怕?鬼能扣我工資?”
林憶一咬牙,抱著“大不了就是鬧鬼,反正老子現(xiàn)在光腳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心態(tài),手指狠狠戳在了“聯(lián)系房東”的按鈕上。
電話接通,一個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聲響起:“喂?看房的?兇宅那個?對對對!800!押一付一!家具全!拎包入?。〉刂钒l(fā)你!現(xiàn)在就能看!馬上簽馬上?。 ?/p>
對方急切的語氣透著一股子“終于找到冤大頭”的解脫感。
林憶連“兇”在哪都沒來得及問,就被對方連珠炮似的地址信息砸暈了頭。
他記下地址,看著APP上那個低到令人發(fā)指的價格,再看看自己干癟的錢包,一跺腳:“媽的,干了!大不了跟鬼做室友!總比餓死強(qiáng)!”
按照導(dǎo)航七拐八繞,林憶背著破包,站在了一片與周圍現(xiàn)代化小區(qū)格格不入的老舊街區(qū)邊緣。
眼前是一棟孤零零矗立著的六層老式樓房,窗戶大多蒙著厚厚的灰塵,有幾扇玻璃還破了洞,用硬紙板潦草地堵著。
樓前雜草叢生,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投下濃重的陰影,更添幾分陰郁??諝庵袕浡还沙睗竦拿刮?,混合著垃圾腐爛的酸餿氣。
這地方,白天看著都讓人心里發(fā)毛。
一個穿著花襯衫、大褲衩,踩著人字拖,頭發(fā)稀疏的中年胖子早就等在樓下,嘴里叼著煙,眼神閃爍,正是電話里那個房東。
“小林是吧?走!房子在四樓!采光好著呢!”房東熱情得過分,伸手就要拿過林憶的包,可又被林憶警惕地拽了回來,于是尷尬一笑,便帶著林憶往黑洞洞的樓道里走。
樓道里光線昏暗,感應(yīng)燈大概是壞了,只有盡頭一扇破窗戶透進(jìn)點慘淡的光。
墻壁上布滿了各種斑駁的污漬和小廣告的殘骸,腳下是坑洼的水泥地,一股灰塵和朽木混合的怪味直沖鼻腔。
“至于兇不兇嘛?哎呀都是個說法而已,那些不懂科學(xué)的人瞎傳!之前那個租客……呃,是自己身體不好!跟房子沒關(guān)系!”
房東一邊費力地爬著樓梯,一邊唾沫橫飛地解釋,試圖掩飾語氣里的一絲心虛。
“你看這地段!這價格!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簽了就是賺了!押一付一,合同我都帶來了!”
推開四樓那扇刷著暗綠色油漆的404房門,一股濃重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讓林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房間內(nèi)部倒是和APP上的圖片差距不大。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格局方正,老式的木質(zhì)家具雖然舊,但還算完整。
客廳有扇朝南的窗戶,下午的陽光本該熱烈,此刻卻像是被什么東西過濾了,只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昏黃的光斑,非但沒帶來暖意,反而襯得房間其他地方更加幽暗??諝猱惓3翋灒唤z風(fēng)都沒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房東還在喋喋不休地吹噓著“性價比”,林憶卻感覺有點不對勁。
太安靜了,城市邊緣的老樓,外面車聲人聲多少會透進(jìn)來一點,這里卻像被一個無形的罩子隔絕了。
而且,這房間里似乎……太干凈了,不是說衛(wèi)生,而是那種缺乏生活氣息的干凈。
墻角沒有蜘蛛網(wǎng),桌面沒有浮塵,甚至連空氣里的塵埃都像是凝固的。
“怎么樣?小林?簽了吧!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房東把合同和筆硬塞到林憶手里,眼神熱切得像是餓狼看到了肉。
林憶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掠過那扇死氣沉沉的窗戶,最后落在房東那張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扭曲的油臉上。
銀行卡的余額數(shù)字,還有露宿街頭的畫面交替閃過腦海。
他深吸一口氣......
“行?!绷謶浀穆曇粲悬c干澀,他拿起筆,在合同末尾飛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決絕。
“我只想找個地方躺平……這都什么事兒啊!”他在心里哀嚎了一聲。
錢貨兩訖,房東像怕他反悔似的,收了錢留下鑰匙,腳底抹油溜得飛快,樓道里只剩下他倉促下樓的腳步聲,很快也消失了。
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林憶一個人。
絕對的寂靜籠罩下來,沉重得讓人心慌。那扇窗戶投下的昏黃光斑,此刻看起來更像一塊冰冷的黃玉。
他下意識地搓了搓胳膊,總覺得這屋子里的溫度,比外面低了好幾度,那股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似乎正從四面八方的墻壁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纏繞上他的身體。
林憶把背包扔在唯一一張看起來還算結(jié)實的舊木沙發(f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在這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走到窗邊,想打開窗戶透透氣,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窗框,用力一推——
紋絲不動。
窗戶像是被焊死了一樣。他低頭檢查插銷,發(fā)現(xiàn)插銷根本沒插上。
一絲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林憶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