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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尊馮伯言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錐子,試圖刺穿我平靜的表象,探究我靈魂深處的秘密。他久經(jīng)官場,審過無數(shù)的案子,見過悍匪的兇殘,也見過刁民的狡猾,卻從未見過我這樣的女子。一個前一刻還在酷刑下奄奄一息的嫌犯,后一刻卻能條理清晰、言辭鑿鑿地推翻整個案件的根基。

這份鎮(zhèn)定,這份見識,絕不屬于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普通少女。

“你懂驗尸?”他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略知一二?!蔽一卮鸬玫嗡宦?。我不能暴露太多,在這個時代,過于驚世駭俗的知識,是通往榮耀的階梯,也可能是通往地獄的捷徑。

“哼,略知一二?”那仵作漲紅了臉,兀自不服,“你分明是妖言惑眾!蘇公子之死,定是你這毒婦……”

“住口!”馮縣尊猛地一喝,打斷了仵作的話。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看穿,“許氏,本官暫且信你。蘇文軒之死,確有蹊蹺。但這并不能洗脫你的嫌疑。你說有人先行扼殺,再行投毒,誰能證明,那個人不是你?”

這個問題,正中要害。我洗脫了“毒殺”的罪名,卻又陷入了“扼殺”的嫌疑。

我微微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的精光:“大人,民女一個弱女子,新婚燕爾,與夫君并無冤仇,為何要下此毒手?再者,民女身高體弱,而夫君身形高大,若要從頭頂方向扼住他的頸部,除非他毫無防備,否則民女根本沒有這個力氣和機會。這不符合常理?!?/p>

我的辯解有理有據(jù),馮縣尊沉吟不語。

蘇老爺此刻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商人,比他那只知哭鬧的夫人要冷靜得多。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我兒之死,疑點重重,還請大人明察。只是……只是我這兒媳,確實有諸多反常之處?!彼哪抗廪D(zhuǎn)向我,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清妍,你老實告訴我們,這些東西,你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我心中一凜,知道這是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我不能說實話,只能半真半假地編造一個合理的解釋。

“回公公,回大人,”我福了一福,聲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哀戚,“家父早年曾結(jié)識一位云游的郎中,那郎中見我體弱,便傳了我一些粗淺的醫(yī)理,其中便有幾句關(guān)于辨識死狀的口訣。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奇聞異事聽了,未曾想今日竟……竟用在了夫君身上?!?/p>

這個解釋雖然牽強,但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卻是最不容易出錯的。將一切推給一個不存在的“云游高人”,是最好的擋箭牌。

果然,馮縣尊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他更愿意相信這是一個得了些奇遇的女子,而不是什么鬼神附體的妖孽。

“罷了,”他擺了擺手,“此案疑點甚多,即刻重審。許氏,你暫且收押,但不再是囚犯身份,而是此案的待證之人。待本官查明真相,再做定奪?!彼D了頓,又補充道,“給她換一間干凈的牢房,飲食不得克扣?!?/p>

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轉(zhuǎn)機。從一個等待秋后問斬的死囚,變成了協(xié)助查案的關(guān)鍵人物。我暗暗松了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第一步。

“多謝大人?!蔽业皖^應(yīng)道。

“大人,不可??!”蘇夫人又叫了起來,“她就是兇手,您怎么能信她的鬼話!”

馮縣尊眉頭一皺,喝道:“蘇夫人,此乃公堂,休得喧嘩!你兒子死得不明不白,難道你不想找出真兇嗎?本官自有決斷!”

說完,他一甩袖子,宣布退堂。

我被衙役帶了下去,這一次,他們客氣了許多。我被帶到一間獨立的監(jiān)室,雖然依舊簡陋,但至少有床有被,還送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

我端著碗,卻沒有立刻喝下。我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現(xiàn)在的情況,我只是暫時安全。馮縣尊之所以留下我,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一旦案子陷入僵局,或者出現(xiàn)了對我極為不利的證據(jù),我的處境隨時可能急轉(zhuǎn)直下。我必須主動出擊,將調(diào)查的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破案的第一步,永遠是——現(xiàn)場。

我只喝了半碗粥,便對看守我的獄卒說:“這位大哥,煩請通報縣尊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見?!?/p>

那獄卒有些猶豫,但想起縣尊的吩咐,還是去通報了。

沒過多久,馮縣尊竟親自來了。他屏退了左右,站在牢房外,隔著木欄看著我。

“你又有什么事?”

“大人,”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道,“民女懇請大人,帶我重回案發(fā)現(xiàn)場。”

馮縣尊的眉毛挑了一下:“哦?為何?”

“大人,任何罪案的發(fā)生,兇手都必然會在現(xiàn)場留下蛛絲馬跡。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如今現(xiàn)場恐怕已被破壞,但或許還留有我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線索。多耽擱一刻,線索消失的可能性就大一分。”我用他能理解的語言,解釋著現(xiàn)代犯罪現(xiàn)場勘查的基本原理。

“胡鬧,”他斷然拒絕,“你仍是嫌犯,本官豈能帶你隨意走動?”

“大人,”我向前一步,直視他的眼睛,“您心中也清楚,此案絕非我一個弱女子所為。兇手心思縝密,手段狠辣,絕非尋常之輩。仵作的本事您已經(jīng)看到了,衙門里的捕快,恐怕也只能查問些街坊鄰里。若不另辟蹊徑,此案極有可能成為懸案。到那時,不僅蘇家冤屈難伸,對大人的官聲,恐怕也非益事?!?/p>

我的話,句句都戳在他的痛處上。一個縣令,治下出了人命案,若是遲遲不能破案,上官考核時,這便是一個洗不掉的污點。

馮縣尊的臉色陰晴不定。他知道我說的是事實。這起案子,從我推翻仵作結(jié)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變得棘手無比。

我趁熱打鐵:“大人若不放心,可以派重兵看守。民女只用一雙眼睛,一雙手,絕不會有任何異動。我只想找出殺害我夫君的真兇,還自己一個清白。”

我的語氣懇切,眼神坦蕩。

馮縣尊沉默了良久,牢房里只聽得見外面風(fēng)吹過的聲音。最終,他仿佛下定了決心,沉聲道:“好,本官再信你一次。若是查不出什么名堂,你就給本官老老實實地待在這里!”

“多謝大人成全!”

一炷香后,我坐在一輛馬車?yán)铮昂笞笥腋拿值兜难靡?,一路駛向蘇府。

蘇府的大門依舊掛著白幡,府內(nèi)氣氛壓抑。馮縣尊的到來讓蘇家人再次迎了出來。當(dāng)他們看到跟在后面的我時,臉上都露出了驚愕和憤怒的神情。

“馮大人,您這是何意?”蘇老爺?shù)哪樕茈y看。

馮縣尊面無表情地說:“本官辦案,無需向你解釋。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新房院落,違者,以妨礙公務(wù)論處?!?/p>

他的官威,讓蘇家人不敢再多言。

我跟著馮縣尊,一路來到蘇文軒與我的新房。院門上貼著縣衙的封條,尚未撕毀。這讓我稍稍安了心,至少現(xiàn)場沒有被徹底污染。

撕開封條,推開房門,一股混雜著喜慶的紅色和死亡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房間里的陳設(shè)還保持著新婚的模樣,大紅的喜字,成對的龍鳳燭,處處透著喜氣,卻又因為這里發(fā)生過一樁命案而顯得詭異無比。

馮縣尊和衙役們站在門口,沒有進來。這是我的要求。人越多,對現(xiàn)場的破壞就越大。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用我的專業(yè)眼光,審視這個古代的“犯罪現(xiàn)場”。

我的目光,沒有先去看那張發(fā)生過命案的婚床,而是從門口開始。我仔細檢查了門鎖,是完好的內(nèi)栓,沒有被撬動的痕跡。這說明,兇手要么是和平進入,要么是從窗戶進來的。

我走到窗邊。窗戶是木制的,同樣是從內(nèi)部插銷。我湊近了聞,空氣中似乎有一絲極淡的、不屬于這個房間的異香。這味道很特別,不像是尋常的熏香或花香,倒像是一種藥材混合了某種植物的味道。我將這個氣味牢牢記在心里。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古代沒有纖塵不染的地板,地面是青磚鋪就,總會有些灰塵。我蹲下身,視線與地面平行,仔細觀察。在靠近窗戶的地面上,我發(fā)現(xiàn)了幾枚非常不明顯的、半月形的印記,像是有人踮著腳尖站在這里留下的。從印記的大小和深度看,此人身形應(yīng)該不高,體重很輕。

接著,我才走向那張紅色的雕花大床。床上被褥凌亂,可以想象當(dāng)時官府和仵作在這里的草率翻動。我在床邊,看到了一個被踢倒的腳凳。衙役們之前的證詞里,并沒有提到這個細節(jié)?;蛟S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死者“中毒掙扎”時無意踢倒的。

但在我看來,這卻是關(guān)鍵。

我將腳凳扶正,模擬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這個腳凳,是方便上床用的。如果蘇文軒是正常躺在床上,根本不可能踢倒它。除非……當(dāng)時有第二個人站在這里,并且與他發(fā)生了某種肢體接觸。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線索,正在一點點浮現(xiàn)。

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我檢查了桌上的茶具,衣柜里的衣物,甚至連梳妝臺上的胭脂水粉盒都打開看了看。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難道是我的方向錯了?

我重新回到床邊,這一次,我跪了下來,準(zhǔn)備檢查床底。古代的雕花大床,床底的空間很大,是藏匿東西和人的好地方。

就在我低下頭,視線掃過昏暗的床底時,一個微小的東西,反射了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東西卡在床腿和墻角的縫隙里,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它夠了出來。

那是一枚紐扣。

一枚用烏木雕刻而成的紐扣,大約有指甲蓋大小,上面雕刻著一種奇特的花紋,像是一朵盛開的蓮花,但花瓣的邊緣卻帶著卷云的紋路。這種樣式,我從未見過。

我將紐扣放在掌心,仔細端詳。烏木質(zhì)地堅硬,價值不菲。雕工精細,顯然出自名家之手。這絕不是普通下人能擁有的東西。

我站起身,走到門口,將那枚紐扣呈給馮縣尊看。

“大人,請看?!?/p>

馮縣尊接過紐扣,皺眉道:“這是什么?”

“一枚紐扣?!蔽艺f道,“是在床下發(fā)現(xiàn)的。大人,民女可以斷定,這枚紐扣,絕不屬于我夫君蘇文軒。”

“你如何得知?”

“我替夫君整理過衣物,他的衣服,多為錦緞絲綢,紐扣非金即玉,或是用同色布料盤成的盤扣,絕無這種烏木雕扣。而且……”我頓了頓,拋出了更關(guān)鍵的信息,“這枚紐扣的樣式,并非我們大齊國常見的紋樣。蓮花與卷云結(jié)合,更像是……西域佛國的圖騰?!?/p>

我的話,讓馮縣尊的瞳孔猛地一縮。

蘇家是平陽縣的首富,生意做得很大,與西域的商隊也有往來。這一點,馮縣尊是知道的。

一枚不屬于死者、卻出現(xiàn)在新房床底的、帶有異域風(fēng)格的烏木紐扣。

這一個小小的物件,瞬間將整個案件的性質(zhì)改變了。它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門后,不再是簡單的家庭內(nèi)斗或是謀財害命,而是可能牽扯到更復(fù)雜、更隱秘的關(guān)系網(wǎng)。

馮縣尊緊緊地攥著那枚紐扣,手心甚至有些冒汗。他看向我,眼神里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輕視和懷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憑借著她那匪夷所思的觀察力,已經(jīng)將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攪動了起來。

“你……”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吐出兩個字,“接著查?!?/p>

我點了點頭,心中卻掀起了更大的波瀾。我知道,找到這枚紐扣,僅僅是一個開始。它指向的,是一個潛藏在黑暗中的、身份不明的“第三人”。而這個人,才是殺害蘇文軒的真兇。

我的期待感,并非源于破案后的獎賞,而是來自于解開謎題本身的興奮。每找到一個線索,就像在黑暗的迷宮里點亮一盞燈,照亮一小片區(qū)域,讓我離那個唯一的出口更近一步。

而眼下,這枚紐扣,就是我點亮的第一盞,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盞燈。


更新時間:2025-08-22 18: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