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河倒灌新朝的年號還沒焐熱,天就漏了。不是細雨潤物,不是暴雨傾盆,是天河倒灌,
裹著黃沙的巨龍掙脫了千年的桎梏,自昆侖而下,咆哮著,奔騰著,撕裂堤壩,碾碎村落,
吞噬城池。渾濁的泥漿漫過良田,爬上樹梢,淹沒了炊煙和哭喊。七州之地,盡成澤國。
浮尸塞川,餓殍千里。捷報還未傳遍天下,噩耗已震動了新都洛陽。紫微宮徹夜通明,
琉璃燈盞映著女帝武明空冰冷的臉。她登基不足一載,龍椅尚未坐穩(wěn),先是關(guān)中大旱,
如今又是黃河決堤。案頭堆積的求救奏書像一座座小山,字字泣血,
她卻只看到兩個字——天命。是在質(zhì)疑她這女主臨朝,德不配位嗎?“斬!”一個字,
從丹陛之上落下,帶著金石之音,冰冷徹骨。殿前侍衛(wèi)拖下去一串人。
有白發(fā)蒼蒼的治水老臣,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地方河道,甚至還有兩位親王舉薦的工部侍郎。
求饒聲,辯解聲,很快消失在宮門外。血,染紅了漢白玉的臺階,旋即被暴雨沖刷干凈,
只留下淡淡的腥氣,混著潮濕的泥土味,彌漫在壓抑的空氣里。更多的皇榜張貼出去,
朱砂寫就,蓋著鮮紅的玉璽。懸賞千金,加官進爵,求天下奇才能治水定國。
皇榜在風(fēng)雨中飄搖,泥點濺在上面,像干涸的血。圍觀者眾,嘆息者眾,卻無人敢揭。
誰都知道,那千金爵位之下,是前任治水官吏們滾滾落地的人頭。這不是皇榜,是催命符。
我擠在人群里,一身粗布麻衣洗得發(fā)白,
寬大的袖口藏著一雙因常年翻閱河圖水經(jīng)而略顯粗糙的手。連日暴雨帶來的寒意鉆入骨髓,
引得我喉頭發(fā)癢,忍不住掩口低低咳嗽起來,肺腑間如同扯著一架破風(fēng)箱。燒還沒退,
額角滾燙,身子卻一陣陣發(fā)冷。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滴落,模糊的視線里,
那皇榜上的字跡卻異常清晰?!巴絻骸硬磺?,
海不晏……天下……天下永無寧日啊……”恩師裴矩臨終前枯槁的面容和泣血般的囑托,
又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癱在病榻上,窗外是連綿的陰雨,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北方——黃河的方向,干瘦的手緊緊攥著我的手腕,
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他一生心血皆付與這條大河,
最終卻因前朝昏君掣肘、貪官污吏中飽私囊,壯志未酬,含恨而終。
他曾是天下最懂這條河的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一次次成為百姓的苦難。
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慌忙扶住身邊濕冷的墻壁,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內(nèi),卻澆不滅心頭那一點被恩師點燃、此刻又灼灼燒起的火苗。
周遭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坝謹亓艘慌l敢去???
”“女帝這是真急了眼……”“急眼有什么用?那是黃河!天命!
”“噓……慎言……”天命?我緩緩抬起頭,雨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若真是天命,
就能眼睜睜看著這萬千黎庶葬身魚腹?若真是天命,就能因畏懼而背棄恩師一生的執(zhí)念?
恩師的手仿佛還攥在我的腕上,那臨終的托付重于千斤。人群忽然一陣騷動,驚呼聲中,
我猛地伸出手,用力一扯!“刺啦——”那濕透的、沉重的皇榜,被我生生從城墻揭下,
緊緊攥在手中。粗糲的紙張邊緣割得掌心微痛。四周瞬間死寂。所有目光,
驚疑的、憐憫的、看傻子般的,齊刷刷盯在我身上。我攥著那卷決定生死的皇榜,抵著唇,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然后,在眾人愕然的注視下,
拖著滾燙疲軟的病體,一步一步,走向那森嚴的皇城宮門。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
2 皇榜催命身后,雨更大了。皇城深深,殿宇森森。雨水沿著琉璃瓦當匯成水線,
敲打著殿前的金磚,噼啪作響。紫宸殿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子陰冷威嚴的氣息。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cè),蟒袍玉帶,神色各異,目光或明或暗地打量著殿中那個身影。
我跪在冰冷的金磚上,濕透的粗布衣裳緊貼著身體,勾勒出消瘦的輪廓。
頭發(fā)黏在額角和臉頰,不斷滴著水,狼狽不堪。高燒未退,身體一陣冷一陣熱,
只能竭力挺直脊背,不讓自己倒下去。手里緊緊攥著的皇榜,已被體溫烘得半干,
依舊沉甸甸的?!疤痤^來?!甭曇魪母吒叩牡け葜蟼鱽恚椒€(wěn),淡漠,聽不出喜怒。
我依言抬頭。九龍金椅上的女帝武明空,一身玄色繡金鳳袍,面容隱在十二旒白玉珠后,
看不真切,只覺那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下,審視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和冰冷。
殿內(nèi)響起幾聲極輕的嗤笑,很快又湮滅在沉寂里。我知道他們在笑什么。一個女子,
一個如此年輕、且病骨支離的女子,揭了這無人敢碰的皇榜,本身就像個笑話。
內(nèi)侍尖細的聲音報上我的名字和來歷:“民女林疏影,原工部水司郎中裴矩之……關(guān)門弟子。
”“裴矩?”女帝的聲音微微挑起,似乎有了一點興趣,“那個上了十道治水術(shù),
最后把自己氣死的裴矩?”“是?!蔽业穆曇粢蚋邿硢?,卻盡量清晰,“恩師畢生之志,
便是黃河安瀾?!薄芭叮俊迸鄣纳碜游⑽⑶皟A,珠簾輕晃,她的目光似乎銳利了幾分,
“那你且說說,黃河為何屢治屢決?朕的江山,為何要受此反復(fù)荼毒?”殿內(nèi)落針可聞。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腥甜,緩緩開口,聲音不大,
卻努力讓每個字都落在實處:“回陛下。黃河之患,根在泥沙。水緩則沙沉,河床淤積,
漸成地上懸河。水猛則堤潰,千里澤國。前任治水,只知一味加高堤壩,以人力硬抗天威,
猶如筑墻堵虎,墻愈高,虎愈怒,一旦破墻,其勢滔天,不可收拾。此非治水,實為養(yǎng)患。
”“放肆!”一名緋袍大臣出列厲喝,“黃口小兒,安敢妄議國策!陛下,
此女分明是……”女帝輕輕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她的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堵為下策?
那你的上策,又是何策?”我抬起頭,目光穿過珠簾,試圖迎上那雙重瞳,
朗聲道:“民女愚見,治水如治國?!钡顑?nèi)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我繼續(xù)道,
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堵,如嚴刑峻法,壓民之口,防民之變,然民怨淤積,
終有潰決之日。疏,如廣開言路,宣導(dǎo)民意,分而化之,導(dǎo)而引之,則上下通暢,天下歸心。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外依舊滂沱的雨幕,
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象征洪水威脅的沉悶鐘鳴,一字一句道:“治水亦然。堵,為下策,
迫不得已之臨時屏障。疏,方為上策,長治久安之根本!當廣挖分流河道,
于下游低洼處開辟蓄滯洪區(qū),汛期分洪削峰,旱季蓄水灌溉。更須在上游廣植草木,
固土攔沙,從根源減少泥沙入河。如此,水有去處,沙有歸處,大河或可安流。
”一番話說完,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殿外的雨聲愈發(fā)清晰。
我能感受到無數(shù)道目光釘在我身上,驚愕、審視、懷疑,甚至還有殺機。良久,
丹陛之上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昂靡粋€治水如治國。”女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林疏影,你可知若按此法,需征發(fā)多少民夫?耗費多少國庫銀錢?若三年不成,又當如何?
”我伏下身,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金磚,高燒帶來的眩暈陣陣襲來,我用盡最后的力氣,
聲音清晰:“民女愿立軍令狀。若三年,水患不能初定,民女愿領(lǐng)欺君之罪,人頭獻于堤上,
以祭大河。”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皽省!币粋€字,輕飄飄落下,卻重如泰山。
“朕就給你三年。授你工部員外郎,暫領(lǐng)都水監(jiān)使,總攬七州治水事宜。所需人力物力,
朝廷盡力支應(yīng)。但若三年無功——”女帝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你,和所有與你相關(guān)之人,
皆如此案!”“啪!”一聲脆響,她手邊的一支玉筆被生生拍斷!我深深叩首:“民女,
領(lǐng)旨謝恩?!? 治水如治國被人攙扶出大殿時,我回頭望了一眼。
女帝的身影隱在珠簾之后,模糊不清,只有那斷成兩截的玉筆,在燈下閃著冰冷的光。殿外,
雨勢稍歇,但烏云依舊厚重地壓著洛陽城。寒風(fēng)一吹,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渾身抖得站不住。
一件還帶著體溫的披風(fēng)輕輕落在我肩上。我詫異轉(zhuǎn)頭,
是一位面容清癯、身著三品紫袍的老臣,他眼神復(fù)雜地看我一眼,低聲道:“林使者,
保重身體。黃河……拜托了。”說完,便轉(zhuǎn)身融入官員隊伍,悄然離去。后來才知道,
他是門下侍郎魏征,以剛正敢諫聞名。我攥緊肩上那件柔軟的披風(fēng),
看著眼前泥濘的道路和陰沉的天空,心中沒有半分加官的喜悅,
只有沉甸甸的壓力和無盡的決然。恩師,您看見了嗎?徒兒,要去了。黃河岸邊,
已非人間景象。渾濁的洪水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天際線,
水面上漂浮著樹枝、屋梁、泡得發(fā)脹的牲畜尸體,甚至還有孩童的襁褓。
幸存下來的百姓蜷縮在高地和殘破的堤壩上,窩在簡陋的草棚里,眼神麻木,面黃肌瘦。
瘟疫開始在人群中蔓延,絕望的氣息比洪水更加窒人。我沒有時間休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