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正在實驗室里對著兩臺電鏡掃描圖，試圖從那融合層的微觀結構中找到一絲線索，解剖室的門被敲響了。
“陳法醫(yī)，打擾一下?！壁w鐵山推門進來，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
來人看起來三十歲上下，身材高瘦，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襯衫，沒打領帶。面容清俊，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狹長，眼神沉靜而銳利，像能穿透人心。他嘴角似乎習慣性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但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反而給人一種疏離和……難以捉摸的感覺。
“這位是林濤，省廳派來的犯罪心理側寫師，專門協(xié)助我們偵破‘骨瓷娃娃’案?！壁w鐵山介紹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顯然，他對這種“學院派”的空降兵并不太感冒。
林濤的目光越過趙鐵山，直接落在我身上，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陳默法醫(yī)，久仰。你的尸檢報告很精彩，尤其是關于‘皮膚骨瓷化’的發(fā)現(xiàn)，非常關鍵?！彼穆曇羟謇剩Z調平穩(wěn)，帶著一種理性的穿透力。
“過獎。都是為了破案?！蔽业貞?，對他審視的目光有些不舒服。側寫師？我對這種試圖鉆進兇手腦子里的人，本能地保持著距離。尸體不會說謊，但人心，尤其是扭曲的人心，是最不可測的深淵。
林濤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他走到解剖臺旁，目光落在蓋著白布的尸體上（李維的尸體還未移走）。他沒有掀開白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在感受著什么。
“兇手在‘創(chuàng)作’?！绷譂鋈婚_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我和趙鐵山的耳中，“他把受害者視為原材料，將人體轉化為他理想中的‘藝術品’——永恒、純凈、無瑕的骨瓷娃娃。剝離人性，剝離情感，剝離一切不完美的雜質，只留下最‘完美’的形態(tài)?！?/p>
他微微側頭，看向我：“陳法醫(yī)，你在報告中提到，受害者臟器呈現(xiàn)異常的灰白色，血液稀少。這不僅僅是技術手段的結果，更是兇手心理需求的投射。他要的是徹底的‘純凈’，從內到外的‘凈化’。血液，代表著生命和污穢，是他必須清除的東西?！?/p>
我心頭微震。這個側寫師，確實有兩下子。他點出的“凈化”概念，與我觀察到的尸體現(xiàn)象不謀而合。
“那他選人的標準是什么？蘇曉雯和李維，看起來沒什么交集?！壁w鐵山皺眉問道。
“交集不在表面。”林濤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出冷光，“兇手挑選的，是符合他‘美學標準’的個體。年輕或成熟，但外表必須精致、體面，代表著某種社會認可的‘美好’形象。蘇曉雯是藝術新秀，李維是時尚標桿。他們像櫥窗里精美的商品，被兇手看中，然后……‘買’下來，進行他的‘再創(chuàng)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冰冷的解剖臺：“兇手很可能有藝術背景，或者對陶瓷工藝有深入的研究，甚至可能是相關行業(yè)的從業(yè)者。他性格極度內向、孤僻，可能長期遭受壓抑或某種心理創(chuàng)傷，導致他對‘完美’和‘永恒’產生了病態(tài)的執(zhí)念。他厭惡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渴望通過這種扭曲的方式，將‘美’凝固下來。”
“畫廊！陶瓷工作室！藝術院校！”趙鐵山立刻反應過來，“立刻擴大排查范圍！所有與陶瓷、雕塑、藝術品修復相關的場所和人員，重點篩查性格孤僻、有行為異常記錄的人！”
林濤點了點頭，又看向我：“陳法醫(yī)，我需要更詳細的尸檢數(shù)據(jù)，特別是關于那層‘瓷釉’融合的具體程度、微觀結構，以及兇手可能使用的技術手段的推測。這有助于我進一步勾勒兇手的技能畫像和心理狀態(tài)。”
“資料都在這里。”我把一疊報告遞給他，語氣依舊平淡，“不過，側寫終究是推測。破案，靠的是證據(jù)?！蔽抑噶酥附馄逝_上的尸體。
林濤接過報告，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點：“當然。證據(jù)是基石。但理解‘為什么’，往往能更快地找到‘是什么’和‘在哪里’。我們目標一致，陳法醫(yī)?！彼哪抗鈳е唤z探究，似乎想從我冰冷的專業(yè)面具下看出些什么。
我沒有回應，轉身繼續(xù)研究我的電鏡圖。這個林濤，眼神太銳利，讓我有種被窺視的不適感。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分析確實提供了新的方向。
警方的排查緊鑼密鼓地進行。我和林濤的接觸也多了起來。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法醫(yī)中心，不是泡在檔案室研究之前的案件卷宗，就是來找我討論尸檢細節(jié)。他的思維極其縝密，問題刁鉆，常常能從一個微小的發(fā)現(xiàn)推導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兇手使用的有機聚合物，成分很特殊，有很強的生物相容性……這不像是一般實驗室能合成的。他可能有特殊的原料來源，或者……自己就具備相當?shù)幕瘜W合成能力？”林濤看著一份成分分析報告，若有所思。
“融合過程需要高溫嗎？如果是，如何精準控制不損傷深層組織？如果不是，那是什么原理？生物酶催化？還是某種我們未知的化學鍵合？”他提出的問題，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
我們之間的交流，大部分時間都圍繞著冰冷的專業(yè)術語和邏輯推演。但偶爾，在討論的間隙，我能感受到他投來的目光，帶著一種超越專業(yè)范疇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有趣的標本。這讓我更加警惕。
一天傍晚，我剛結束一個常規(guī)尸檢，疲憊地走出解剖室，發(fā)現(xiàn)林濤靠在走廊的窗邊，看著外面漸沉的暮色。他手里夾著一支煙，但沒有點燃。
“不介意的話，聊聊？”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
“聊什么？”我停下腳步，保持著距離。
“聊聊你?！绷譂恼Z氣很隨意，眼神卻帶著穿透力，“一個年輕女性，選擇法醫(yī)這個職業(yè)，面對常人難以想象的景象和氣味……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某種程度的抽離。你的‘冰冷’，是你的保護殼嗎？”
我的心猛地一縮。這個人，太危險。他試圖撬開我的外殼。
“保護殼？”我冷笑一聲，聲音刻意放得更冷，“林側寫師，你想多了。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面對尸體，情緒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險的。它會影響判斷。”
“是嗎？”林濤走近一步，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一種清爽的須后水氣息飄了過來，并不難聞，卻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翱晌矣X得，你并非沒有情緒。你對那個娃娃烙印的反應，你對兇手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厭惡……雖然你掩飾得很好。這種厭惡，是出于對生命的敬畏，還是……別的什么？”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我的胸膛，直視那顆跳動的心臟。
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縮，眼底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林側寫師，你的側寫對象是兇手，不是我。我對兇手的厭惡，源于他的罪行踐踏了法律和生命的尊嚴。僅此而已。如果你沒有其他專業(yè)問題，我先走了?！?/p>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大步離開。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的背影，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玩味？
這個林濤，比那個骨瓷娃娃殺手，更讓我感到不安。
然而，就在警方和林濤的側寫將排查范圍一步步縮小，甚至鎖定了幾名有重大嫌疑的藝術工作者時，第三起案件，以一種更加令人膽寒的方式發(fā)生了。
這一次，兇手沒有等待警方慢慢排查。
他主動送來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