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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八里莊這間冰冷的土坯房里,變成了一種粗糙而堅硬的實體。白天,沈知棠要么出去,很久才帶回一點凍硬的窩頭或烤紅薯,要么就和偶爾出現(xiàn)、像地老鼠一樣悄無聲息的老鐘低聲交談,那些零碎的詞——“線路”、“掩護”、“風聲”——飄進耳朵,我聽得懂字面,卻拼不出全意。

更多的時候,她逼我認字,看那些紙張粗劣、字跡模糊的傳單和冊子。

“不是唱詞,一個字一個字啃?!彼龥]什么耐心,手指點著那些墨團,“這念‘剝’,剝削,就是李鴻明那種,把你骨頭里的油都榨干凈?!?/p>

“‘革’,革除,革掉這吃人的世道的命!”

她的解釋粗暴直接,像刀子剜開我過去十六年蒙昧的血肉。那些字不再是無意義的筆畫,它們開始和秀蓮扭曲的腳、班主諂媚的笑、李鴻明冰涼的尸體、額娘絕望的眼淚一一對應起來。

炭火總是半死不活,屋里冷得伸不開手。我裹著那床硬邦邦的被子,就著破窗外慘白的天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啃。遇到實在不懂的,抬頭看她。

她有時蹙眉,用更直白甚至粗俗的話解釋;有時則會沉默片刻,眼神飄向窗外荒涼的田野,說出幾句讓我心頭猛震的話。

“他們說天下是皇帝的,是李侍郎那種官的,其實不是。天下是千千萬萬種地做工的人的,只是被他們搶去了,搶了還不算,還要我們跪著謝恩,說他們養(yǎng)活了咱們?!?/p>

“你那雙腳,沒纏,不是運氣。是本來就不該纏!是人,就該堂堂正正踩在地上!”

她說話時,眼睛里有火苗在燒,一種冰冷的、卻能燙傷人的火焰。

老鐘看我的眼神依舊帶著警惕和不滿。有一次他帶來一點難得的玉米面,沈知棠出去接頭的空檔,他盯著在灶臺邊笨拙生火的我,冷不丁開口:“小姐心善,撿了你。但你得知道,咱們干的掉腦袋的營生,不是過家家。你底子不干凈,戲子,妾室,手上還沾著血……”

我添柴的手一抖,火星燙到手背,起了一個泡。

“……就是個麻煩。”他最后下了論斷,聲音硬邦邦像凍土。

我沒吭聲,默默把玉米面攪成糊。他說得對,我確實是個麻煩,是個浮萍,連根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扎。

夜里,沈知棠會和衣躺在那冰涼的炕上,很快就呼吸平穩(wěn),像是睡著了。但我好幾次在半夜凍醒,看見她睜著眼,望著漆黑的屋頂,手指無意識地在炕席上劃著什么,像是地圖,又像是某種計劃。

她的側臉在深沉的夜色里,有一種玉石般的冷硬和孤獨。

直到那天下午。

老鐘幾乎是撞開門沖進來的,帶進一股凜冽的寒風和硝煙味。他臉色鐵青,呼吸急促,棉襖袖子被劃開一個大口子,滲著暗紅的血。

“暴露了!”他聲音嘶啞,對著瞬間從桌邊站起的沈知棠,“西邊聯(lián)絡點端了!老趙他們……沒跑出來!衙門的狗鼻子靈,順著味兒可能摸過來!這里不能待了!”

屋里空氣瞬間凝固。

沈知棠臉上血色霎時褪盡,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線,但眼神卻在剎那間銳利如出鞘的刀。她沒有絲毫慌亂,語速極快:“清理痕跡!能帶的帶,不能帶的燒掉!從地道走!”

老鐘立刻撲到墻角,奮力挪開那口沉重的黑漆木箱。箱底下的土坯竟然是活動的,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土腥霉氣撲面而來。

“快!”老鐘沖我低吼。

我腦子懵著,身體卻先動了,手腳并用就想往下鉆。

“等等!”沈知棠喝道。她迅速將桌上所有紙張冊子掃進一個小布包,塞進懷里,又看了一眼那將熄的泥爐,一把將爐子里那點殘?zhí)康乖诳幌?。干燥的草席很快冒出嗆人的黑煙?/p>

“下去!”她推了我一把。

我?guī)缀跏菨L進地道,冰冷潮濕的泥土氣息瞬間包裹了我。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緊接著是老鐘,他動作有些遲緩,受傷的手臂顯然影響了他。最后是沈知棠,她下來后,奮力將頭頂那塊活動的土坯拉回原處,嚴絲合縫。

徹底的黑暗。窒息般的寂靜。只有我們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聲,和頭頂隱約傳來的、火苗舔舐的噼啪聲。

“走!”沈知棠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老鐘在前面帶路,摸索著土壁。地道極矮,必須深深彎著腰,空氣污濁,混合著土腥和血腥味。我們磕磕絆絆,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半個時辰,壓抑和恐懼幾乎要將人逼瘋。終于,前方透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冷光,還有風聲。

老鐘加快了腳步。出口被枯草和樹枝掩蓋著,他小心撥開。

外面是一片荒廢的亂葬崗,枯樹歪斜,石碑傾倒,積雪未化,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瘆人的白。

我們先后鉆出地道,癱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

回頭望去,八里莊方向,隱約能看到一抹不祥的紅光映在夜幕上,還有隱隱約約的嘈雜人聲。

老鐘捂著受傷的手臂,臉色在月光下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沈知棠站在一座傾頹的石碑旁,遠遠望著那片火光,一動不動。寒風吹起她散落的發(fā)絲,她的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沉默里壓抑著巨大的、冰冷的憤怒。

過了許久,直到那遠處的喧囂漸漸平息,紅光黯淡下去,她才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幾乎虛脫的老鐘,最后落在我臉上。

我的狼狽和驚惶無處遁形。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平視著我。她的眼睛在月色下亮得可怕,里面沒有安慰,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看到了?”她的聲音很低,卻像冰碴子刮過耳膜,“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不是每次都能跑掉。老趙他們,就是下場。”

我牙齒打著顫,說不出話。

“害怕了?”她問,語氣甚至沒什么起伏,“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從這往東走十里有個鎮(zhèn)子,或許能找個漿洗縫補的活兒,餓不死?!?/p>

我猛地抬頭,撞上她的視線。后悔?漿洗縫補?像額娘那樣,熬干眼睛,磨粗雙手,最后無聲無息地爛死在某個角落?

李鴻明冰涼的血濺在臉上的觸感,秀蓮扭曲的雙腳,班主諂媚的嘴臉,還有老鐘那句“麻煩”……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

黑暗的地道,冰冷的槍口(我猜那是槍口),焚燒的火焰,死去的老趙……這些巨大的、陌生的恐懼,竟然奇異地壓過了那些細碎綿長的、我熟悉的痛苦。

喉嚨里堵著的那團東西忽然散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還有干糧嗎?我餓了?!?/p>

沈知棠凝視著我,足足有三息。然后,她極輕微地、幾乎看不見地勾了一下嘴角,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冰冷的認可。

她從懷里掏出最后半塊硬得能硌掉牙的干饃,掰成兩半,大的那塊遞給我,小的那塊扔給靠在石碑上喘氣的老鐘。

“吃了?!彼f,站起身,再次望向那片吞噬了八里莊安全點的黑暗,“路還長。”

我接過那半塊冰涼的干饃,塞進嘴里,用盡力氣咀嚼。

噎得眼淚直流,卻拼命咽了下去。

5

干饃像冰冷的碎石,割著喉嚨滑下去。亂葬崗的風卷著雪沫,打在臉上,帶走最后一點稀薄的溫度。老鐘靠在斷碑上,粗重地喘氣,傷臂的血浸透了破布,暗紅刺眼。

沈知棠站著,像釘在凍土里的標槍,望著八里莊方向那片徹底沉寂下去的黑暗。良久,她轉過身,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一種被冰封住的冷硬。

“能走嗎?”她問老鐘,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老鐘咬著牙,試圖撐起身子,額角青筋暴起,試了一次竟沒成功。

我下意識伸手想去扶,卻被他一個凌厲的眼神瞪了回來。

“死不了!”他悶哼一聲,用沒受傷的手撐著冰冷的石碑,猛地站了起來,身體晃了晃,但到底站穩(wěn)了。

沈知棠沒再多說,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巧的指南針,就著慘淡的月光辨認方向:“往北,十里坡有個廢磚窯,暫時落腳?!?/p>

她率先邁步,腳步踩在積雪和枯草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老鐘咬著牙跟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我落在最后,深一腳淺一腳,心臟還在為剛才的奔逃和那場遙遠的火光狂跳。

十里路,在平時不算什么,在此刻卻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囊凹澎o,只有風聲和我們粗重的呼吸。老鐘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留下斷續(xù)的暗紅痕跡,沈知棠時不時停下來,用枯草和雪仔細掩蓋。

天快亮時,我們終于看到了那個廢棄的磚窯。巨大的土包像個墳冢,窯口黑黢黢的,散發(fā)著陳年的土腥和煙灰氣。

沈知棠示意我們停下,自己悄無聲息地摸過去,在窯口側耳聽了半晌,又扔了塊石子進去,確認無人,才打了個手勢。

窯洞里比外面更冷,空氣凝滯,積著厚厚的灰塵。角落里堆著些散亂的碎磚和朽木。我們擠在一處能避風的凹坑里。

沈知棠撕下自己里衣還算干凈的布條,給老鐘重新包扎傷口。血還在慢慢滲,他的臉色白得嚇人。

“得弄點藥,不然這胳膊保不住,人也得燒起來?!鄙蛑牡穆曇粼诟G洞里帶著回音,更顯低沉。

老鐘閉著眼,沒說話,只是眉頭死死擰著。

“我去。”我說。聲音出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干澀,卻帶著一股破罐破摔的硬氣。

兩道目光瞬間落在我身上。老鐘是驚疑,沈知棠則是審視。

“你知道去哪弄?怎么弄?”她問。

“前頭好像有個小集鎮(zhèn),來時瞥見了炊煙?!蔽遗ψ屄曇舨荒敲炊叮拔摇乙郧霸趹虬?,也偷偷幫人買過金瘡藥。裝成叫花子,或者…或者找鎮(zhèn)上藥鋪的學徒,塞幾個銅板……”越說聲音越小,這法子在此刻顯得如此簡陋可笑。

沈知棠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像是要剝開我一層層皮肉,看到內里去。窯洞里只有灰塵落下的細微聲響。

“不行,”老鐘啞聲反對,“她不行……太扎眼……惹禍……”

“你還有更好的法子?”沈知棠打斷他,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堵住了老鐘后面的話。她重新看向我,“集鎮(zhèn)上肯定貼了海捕文書,你的畫像,或許我的,都在上面。盤查只會比城里更嚴。你怎么過去?怎么買藥?怎么回來?”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塊冰砸在我心上。我張了張嘴,答不上來。剛才那點硬氣迅速漏光,只剩下冰冷的恐懼。

她沒繼續(xù)逼問,從懷里摸出最后幾個銅板,又褪下手腕上一只極細的、毫不起眼的銀鐲子,塞進我手里。鐲子還帶著她皮膚的微溫。

“鎮(zhèn)口有棵老槐樹,樹下有個瘸腿的乞丐,給他一個銅板,問他‘張屠戶家的病羊咋樣了’?!彼Z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他若答‘快咽氣了’,你就走,什么都別買,立刻回來。他若說‘還能救’,你就跟他指的方向走,找一家‘濟生堂’藥鋪,不要進正門,繞到后面巷子,敲三長兩短,把鐲子給開門的人,說‘鐘大哥傷了’,他給你什么,拿什么,別多問,立刻回來?!?/p>

她盯著我的眼睛:“記清楚了?一字不差重復一遍?!?/p>

我心臟怦怦狂跳,手心里的銅板和鐲子燙得像火炭。強迫自己凝神,吸了口氣,磕磕絆絆地把她的話重復了一遍。

她聽完,點了點頭:“漏了一句,但關鍵沒錯。去吧?!?/p>

我攥緊那點可憐的錢和信物,轉身就往窯口走。冷風灌進來,我打了個哆嗦。

“等等?!彼纸凶∥摇?/p>

我回頭。

她走上前,把自己頭上那塊臟污的頭巾扯下來,不由分說包在我頭上,又伸手在地上抓了兩把灰土,仔細抹在我臉上、脖子上,甚至手上。

“眼神收著點,別亂看。背再駝點。”她吩咐完,最后看了我一眼,“機靈點?;钪貋怼!?/p>

我重重點頭,一頭扎進外面灰蒙蒙的晨光里。

十里路,走得心驚肉跳。每一聲鳥叫,每一個遠遠出現(xiàn)的人影,都讓我?guī)缀跻饋?。快到?zhèn)口時,果然看到墻上貼著嶄新的告示,上面的人像模糊,但輪廓依稀能辨。我死死低下頭,縮起肩膀,讓那頭巾遮住大半張臉,腳步拖沓,混在幾個早起趕集的農(nóng)人后面,蹭進了鎮(zhèn)子。

鎮(zhèn)子不大,只有一條主街。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老槐樹,樹下果然靠著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條腿蜷著。

手心全是汗。我磨蹭過去,手指哆嗦著摸出一個銅板,扔進他破碗里,聲音發(fā)緊:“張…張屠戶家的病羊咋樣了?”

那乞丐抬起渾濁的眼,懶洋洋地瞥了我一下,嘟囔道:“快咽氣嘍。”

心猛地一沉!立刻就走?

不對!沈知棠說的是“他若答‘快咽氣了’,你就走?!?/p>

可他答的是“快咽氣嘍”!

差一個字!是試探?還是……

冷汗瞬間濕透內衫。我僵在原地,腦子飛快地轉。是丁,這種暗號,怎么可能一字不變?總有切口黑話般的變通!

我硬著頭皮,沒動,反而又摸出一個銅板,扔進碗里,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哭腔:“行行好,給指條活路吧,家里男人快不行了……”

那乞丐又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渾濁的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光。他咂咂嘴,用破碗往旁邊一條窄巷指了指:“喏,那頭,碰碰運氣吧?!?/p>

心口一塊大石落地,差點腿軟。我含糊道了謝,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那條窄巷。

依著沈知棠的指示,找到“濟生堂”后巷,深吸幾口氣,抬手敲門。

三長,兩短。

里面沉寂片刻,門開了一條縫,一雙警惕的眼睛上下掃視我。

我趕緊把那只細銀鐲子遞過去,啞聲道:“鐘大哥傷了?!?/p>

里面的人一把抓過鐲子,看了看,又瞥了我一眼,門縫開大些,塞出來一個小紙包和兩個小瓷瓶,隨即砰地關上了門。

東西到手!我把它緊緊攥在懷里,貼著內衫,轉身就走,不敢有絲毫停留。出了鎮(zhèn)子,幾乎是發(fā)足狂奔,直到看不見那鎮(zhèn)子的輪廓,才敢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冷風嗆得肺疼。

回到磚窯時,日頭已經(jīng)升高了些。老鐘靠在那里,嘴唇干裂,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顯然是發(fā)熱了。沈知棠正用雪水給他擦拭額頭。

看到我進來,她動作頓了一下。

我把懷里的藥遞過去,啞聲道:“拿到了。”

她接過,迅速打開檢查了一下,點了點頭,沒多問一句,立刻給老鐘清洗傷口上藥。她的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

老鐘吃了藥,昏昏沉沉睡去。

沈知棠這才走到我旁邊坐下,遞給我半塊烤熱的、不知她從哪弄來的紅薯。

“鎮(zhèn)上有動靜嗎?”她問,聲音有些啞。

“貼…貼了告示。”我啃著紅薯,暖意慢慢回到凍僵的身體,“盤查得嚴。那個乞丐……他說的和您交代的不太一樣……”

“嗯,我知道?!彼瓚艘宦?,仿佛早有預料,“那種老油子,不會把話說死。你做得不錯。”

她居然知道?那她是故意沒告訴我全部?是在試我?

我沒再問,默默吃著紅薯。窯洞里安靜下來,只有老鐘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她忽然低聲開口,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以前覺得,喚醒幾個人,發(fā)幾張傳單,就是翻天覆地了。后來才知道,這世道爛到了根子里,得一把火,連皮帶骨,燒個干凈。”

“可火……怎么燒?”我下意識問。

她轉過頭,看向窯洞外那片被陽光照著的、卻依舊冰冷的荒野,目光幽深。

“一點一點燒。從最暗的地方點起。”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決心,“就像你,齊佳氏·惠英。你現(xiàn)在,不就是一顆被丟進柴堆里的火星子么?”

我怔住,手里的紅薯忘了吃。

火星子?我?

我看著外面慘白的天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戲班師父教我走臺步,說角兒在臺上,燈照著你,你就得亮著,哪怕底下是黑的,你也得把這黑,燙出一個洞來。

那時不懂。

現(xiàn)在,好像懂了一點。


更新時間:2025-08-22 20:1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