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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雨是突然下起來的。

祝昭寧剛把縫補好的衣衫疊起來,窗外的竹枝就被打得噼啪響。她走到窗邊,見雨珠順著竹節(jié)往下滾,在青石板上積起小小的水洼,忽然想起謝舟晾在院角的那幾件長衫——早上還好好掛著,此刻怕是早濕透了。

“我去收衣服。”她抓起墻角的油紙傘,剛要推門,就被謝時晝拉住了。

“我去?!彼舆^傘,指尖碰著她的手背,涼絲絲的,“你肩傷剛好,別沾了潮氣?!?/p>

祝昭寧看著他走進雨里。青衫被風掀起一角,傘骨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唇。他收衣服的動作很快,把長衫往臂彎里一攏,轉(zhuǎn)身往回走,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花。

“淋濕了嗎?”她接過衣服,摸著布料是干的,才松了口氣。

“沒有?!敝x時晝把傘靠在門邊,水珠順著傘骨往下淌,在青磚上積了一小灘。他看著她把長衫展開,用手撫平褶皺,忽然說,“昭寧,幫我看看這針腳?”

祝昭寧低頭,見袖口處有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的,顯然是他自己縫的。她忍不住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你這哪是縫衣服,倒像是在布上扎小窟窿?!?/p>

她拿起針線,坐在燈下重縫,銀線穿過布面,留下細密的紋路。謝時晝坐在對面,手里捏著本書,卻一頁也沒翻,只盯著她的指尖——那指尖沾了點墨,是白日里練字蹭上的。

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竹窗上,發(fā)出沙沙的響。遠處的演武場傳來收劍的聲音,混著師兄弟們的說笑,慢慢被雨聲吞沒。

“謝舟…”祝昭寧忽然抬頭,“你后日真的要走?”

針線穿過布面的聲音頓住了。謝時晝的喉結(jié)動了動,點頭:“嗯?!?/p>

祝昭寧低下頭,繼續(xù)縫補。銀線在布上繞了個結(jié),她拽得太緊,線頭斷了。重新穿線時,她的手有點抖,針鼻怎么也對不準,索性把針線往桌上一放:“我去給你倒杯茶?!?/p>

她走到桌邊,提起茶壺,卻發(fā)現(xiàn)壺是空的。剛要轉(zhuǎn)身去廚房,就見謝舟站在門口,手里捏著個小小的竹管,管身上刻著細密的花紋。

“這是什么?”她好奇地問。

“沒什么?!彼阎窆艽нM袖袋,眼神有點閃躲,“方才在院角撿到的,看著好玩?!?/p>

祝昭寧沒多想,轉(zhuǎn)身往外走:“我去燒點水。”

門被帶上的瞬間,謝時晝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快步走到窗邊,推開條縫,對著雨幕吹了聲輕哨,長短交錯,像山雀的叫聲。

片刻后,檐角的陰影里落下個人影,黑衣黑靴,臉上蒙著布,只露出雙眼睛,單膝跪地:“屬下參見陛下,我終于找到您了?!?/p>

謝時晝的指尖捏緊了窗沿。他這竹管是皇家特制的信號器,竹節(jié)里藏著磷粉,遇熱會發(fā)出只有暗衛(wèi)能看見的綠光。前日他趁昭寧去后山采藥,在院角埋了個信鴿籠,今早果然收到暗衛(wèi)的消息,說靖王的人已經(jīng)查到太羲山附近,帶了三百精兵,明日一早就到。

“情況如何?”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靖王在山下布了暗哨,說是要‘請’您回府喝茶。”暗衛(wèi)的聲音沒有起伏,“屬下已為您安排好退路,已經(jīng)派人快馬加鞭把消息帶回京中?!?/p>

謝時晝望著雨幕里的竹林,喉間發(fā)緊。退路?他的退路從來只有一條,就是回那座困住他的皇宮。可現(xiàn)在……他回頭看了眼桌上的長衫,那歪歪扭扭的補丁旁,新縫的針腳細密整齊,像排小小的星子。

“知道了。”他揮揮手,“退下吧,別讓人發(fā)現(xiàn)?!?/p>

暗衛(wèi)像片葉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里。謝時晝關(guān)緊窗,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竹管在袖袋里硌著他的胳膊,冰涼冰涼的,像塊石頭。

他想起那年,太后把杜婉儀指給他做太子妃,說“杜家能幫你穩(wěn)住朝堂”。他看著那女子端坐在那里,笑不露齒,連喝茶的姿勢都挑不出錯,卻像尊精致的木偶,眼睛里沒有光。后來登基,宮里的女人多了起來,趙姝音的媚,姜妤的淡,蘇韶云的愁,個個都戴著面具,說話繞著彎,做事藏著鉤。

只有昭寧不是。

她會對著他笑,露出小虎牙;會練劍練到滿頭大汗,直接用袖子擦臉;會把最甜的野果塞給他,自己啃酸的。她的眼睛像山澗的水,清澈見底,能照出他藏在心里的疲憊和渴望。

可他是皇帝。

那座皇宮,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牢籠。他帶她回去,她要面對的,是太后的冷眼,是皇后的算計,是后宮里數(shù)不清的明槍暗箭。她那樣鮮活的人,會被磨成什么樣?

可放她走……謝時晝的指尖插進頭發(fā)里,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他想起她發(fā)間的桃木簪,想起她教他認草藥時認真的樣子,想起她笑起來眼角的彎月——這些畫面,像刻在骨頭上,怎么也抹不掉。

“水來了?!?/p>

門被推開,祝昭寧端著茶壺走進來,見他坐在地上,嚇了一跳:“怎么了?”

謝時晝趕緊站起來,撣了撣衣擺:“沒事,腳滑了下?!?/p>

她把茶壺放在桌上,倒了杯熱茶遞給他:“喝點暖暖身子?!?/p>

茶霧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的發(fā)間還別著那支桃木簪,小雀的翅膀在燭火下輕輕晃動。謝時晝接過茶杯,指尖燙得發(fā)麻,卻沒松開。

“昭寧,”他忽然開口,聲音有點啞,“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愿不愿意……”

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祝昭寧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長衫:“縫好了,你試試合不合身?!?/p>

他接過衣服,慢慢穿上。袖口的補丁被她縫得整整齊齊,貼著皮膚,暖得像她的手。她站在一旁,幫他理著衣襟,指尖偶爾碰到他的腰側(cè),像點了火,燙得他呼吸都亂了。

“很合適?!彼f。

“那就好?!彼笸肆瞬?,坐在燭火旁,拿起沒繡完的劍穗,“明日下山的路不好走,我讓三師兄給你準備了雙防滑的鞋?!?/p>

謝時晝看著她低頭穿線,銀線在她指間繞來繞去,像個解不開的結(jié)。他有好多話想說,想告訴她自己是誰,想告訴她前路有多險,想問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那么自私。

雨還在下,敲著竹窗,像在數(shù)著時間。祝昭寧繡完劍穗,打了個哈欠:“夜深了,我回去了?!?/p>

她拿起油紙傘,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頭:“謝舟,到了地方……給我捎封信吧?”

謝時晝的眼眶猛地一熱。他點頭,聲音哽在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個“嗯”字。

門被輕輕帶上,腳步聲在雨里慢慢遠了。謝時晝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支劍穗,紅繩上的流蘇晃啊晃,像她總愛晃的發(fā)梢。

他走到桌邊,鋪開信紙,拿起筆。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像他心里的洞。

該寫些什么?

說他其實是皇帝?說他回的地方是皇宮?說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筆尖懸了很久,終究還是放下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些,竹枝上的水珠滴下來,落在水洼里,一圈圈蕩開。謝時晝望著對面那扇窗,燈還亮著,映著個模糊的影子,想來是昭寧在收拾東西。

他忽然很想沖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告訴她他有多舍不得。

可他只是站著,像被釘在原地。

直到那盞燈滅了,他才慢慢走到床邊,躺下。長衫上還留著她的氣息,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點草藥味。他把那支劍穗放在枕邊,紅繩纏著手指,像她在牽著他。

夜很長,雨很涼,心里的話很多,卻只能藏著,像藏在暗格里的密信,見不得光。

謝時晝閉上眼,眼角有濕意滑過,不知是雨,還是別的什么。他知道,明日,他就得走了,帶著這滿肚子的話,和那支沒送出去的信,消失在太羲山的晨霧里。


更新時間:2025-08-23 08: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