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得像是被山澗的石頭砸過,祝昭寧掙扎著睜開眼時,窗外的日頭已經(jīng)爬得很高了。竹編的窗欞擋不住光,金燦燦的一片落在被子上,刺得她又閉了閉眼。
昨晚的事像團被揉亂的線,纏在腦子里理不清。屋頂?shù)脑鹿?,師父藏的青梅酒,還有……謝舟的吻。
臉頰“騰”地一下就熱了,像被正午的太陽烤著。她猛地坐起身,肩頭的傷牽扯著疼,倒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那觸感還在唇上留著,帶著點梅子酒的烈,和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氣,攪得她心湖亂晃。
“醒了?”
門被推開,宋望端著藥碗走進來,素色的裙擺掃過門檻,帶起點風。她把碗放在床頭的矮凳上,伸手就來探昭寧的額頭:“怎么臉這么紅?是不是傷口發(fā)炎了?”
指尖微涼,碰在皮膚上很舒服。昭寧下意識地偏了偏頭,躲開了,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沒、沒有,可能是剛醒……”
宋望挑了挑眉,沒再追問,低頭解開她肩頭的繃帶。傷口的痂已經(jīng)硬實了些,淡粉色的新肉邊緣整整齊齊。她蘸了藥膏的棉布輕輕按上去,動作還是那么輕,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恢復(fù)得不錯,再換兩次藥就能拆紗布了?!彼瓮穆曇艉芷届o,纏繃帶的手卻頓了頓,“只是以后別再偷喝師父的酒了,丹房的酒壇子空了半壇,今早他老人家臉都黑了?!?/p>
昭寧的臉更紅了,埋著頭盯著自己的手。指尖還留著點粗糙的觸感,是昨晚抓著瓦片時磨的。她咬了咬唇,終于還是沒忍住,小聲問:“師姐,要是……要是有個地方,一邊是你待了十幾年的家,一邊是……是心里放不下的人,該怎么選啊?”
宋望纏繃帶的動作停了。她抬起頭,看了昭寧一會兒,眼神里沒什么波瀾:“你問這個做什么?”
“就是……隨便想想?!闭褜幍亩饧t透了,“比如有人要離開,問你愿不愿意跟他走,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規(guī)矩多,人也復(fù)雜,可……可不去的話,又怕這輩子都見不著了?!?/p>
宋望把最后一個結(jié)系好,收拾著藥箱,聲音淡淡的:“我小時候跟師父走江湖,見過個繡娘。她原本在鎮(zhèn)上有間小鋪子,后來遇見個跑商的,非要帶她去關(guān)外。街坊都勸她,說關(guān)外風沙大,不如守著鋪子安穩(wěn)?!?/p>
昭寧屏住了呼吸,等著下文。
“她還是去了?!彼瓮阉幭浜仙?,“去年我路過關(guān)外,見著她了,在市集上開了家更大的繡鋪,臉上帶著風沙吹出來的紅,可笑起來比誰都亮。她說,風沙是大,可跑商的會每天給她撿戈壁上的石頭,說那是獨一份的禮物?!?/p>
昭寧沒說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
“其實選哪條路都會后悔的?!彼瓮酒鹕?,往門口走,“守著家的,會惦記遠方的人;跟著走的,會想念家里的熱湯。但你得想清楚,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你心里念著的是哪一個?!?/p>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眼昭寧,補了句:“心之所向,就是歸途?!?/p>
門輕輕合上了。昭寧坐在床上,摸著肩頭的繃帶,宋望的話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之所向……她的心到底向著哪呢?
演武場的吆喝聲傳了過來,是大師兄在教師弟們練劍,“沉肩墜肘”的喊聲很響亮。她從小在這里長大,后山的每塊石頭,丹房的每味草藥,師兄弟們的臉,都刻在骨子里。要是走了,再也聞不到清晨竹尖的露水味,再也不能和三師兄搶桂花糕,再也聽不見師父敲著戒尺說她劍法學(xué)得糙……
可一想到謝舟,想到他教她劍法時專注的樣子,想到他摘野山棗時被刺扎到的手,想到昨晚屋頂上他眼里的光,心口就像被什么東西揪著,酸酸的。
他說讓她等他,又說問她愿不愿意跟他走。那個很遠的地方,是他的家嗎?那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正亂著,門外傳來腳步聲,比宋望的沉些,帶著點熟悉的穩(wěn)重。祝昭寧趕緊抹了把臉,坐直了些。
門被推開,祝懷謙走進來,玄色的道袍上沾了點藥草屑,想來剛從丹房過來。他走到床邊,看了眼她肩頭的繃帶,沒像平時那樣問恢復(fù)得如何,只是嘆了口氣。
“師父?!闭褜幍穆曇粲悬c啞。
祝懷謙在床邊的竹凳上坐下,枯瘦的手指摸著自己花白的胡須,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謝公子……明日就要走了吧?”
昭寧的心跳漏了一拍,點了點頭。
“那孩子,身份不一般?!弊阎t望著窗外,竹影在他臉上晃,“留不住,也不能留。太羲山太小,裝不下他的世界?!?/p>
昭寧攥緊了被子,指尖發(fā)白:“師父,我……”
“你不用跟我說什么?!弊阎t打斷她,轉(zhuǎn)過頭看她,眼神里沒什么責備,只有點心疼,“你打小就心軟,后山的兔子受傷了你都要抱回來治,更別說……是動了心的人。”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了些:“師父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身不由己。你要是想走,師父不攔你。江湖路遠,京城更深,可你記住,不管你在哪,太羲劍派永遠是你的家?!?/p>
“你大師兄會給你修劍,二師姐會給你寄江湖趣聞,三師兄……他會給你留著桂花糕,放多久都不會壞。”祝懷謙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小時候她練劍摔了跤時那樣,“我只盼著你別丟了自己,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別忘了怎么笑,怎么握劍,怎么……做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人?!?/p>
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滾燙的。昭寧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地點頭。
祝懷謙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你好好想想吧,想做什么就去做,師父和整個門派都在?!?/p>
他走出門,腳步很輕,像怕打擾她。
昭寧趴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原來師父什么都知道,師姐也什么都明白。他們沒罵她,沒攔她,只是把選擇的權(quán)利放在她手里。
窗外的日頭又高了些,照在地上的竹影短了不少。她想起剛把謝舟撿回來的時候,他蒼白著臉躺在那里,像株被雨打蔫的草。誰能想到,三個月過去,這個人會在她心里占這么大的地方。
“心之所向……”她喃喃地念著,眼淚把枕頭浸濕了一小塊。
演武場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蕭遙的大嗓門特別清楚,他在吼師弟:“出劍要快!別像個娘們似的!”接著就聽見宋望冷冷地說:“你出劍快,怎么上次被謝公子卸了劍還不知道?”
昭寧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知道該選什么了。
擦干眼淚,她掀開被子下床,走到銅鏡前。鏡里的姑娘眼睛紅紅的,像兔子,發(fā)間的桃木簪歪了,她伸手把它插正。小雀的翅膀在鏡里張著,像是要飛。
她走到桌邊,拿起紙筆。手還有點抖,寫下三個字:我跟你。
字寫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可落了筆,心里反而踏實了。
把紙條疊好揣進懷里,她推開房門。陽光正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演武場的方向傳來蕭遙不服氣的喊聲:“那是我讓著他!”宋望哼了一聲,沒再理他。
昭寧深吸一口氣,往待客院走去。腳步有點快,像怕晚了一步似的。
她不知道前路有什么等著她,可她知道,此刻心里念著的,是那個青衫身影。
山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像在為她加油,又像在為她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