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大船逆天水河緩緩而上,終于停了。
合歡宗內(nèi),四季桃花。
大概是歷代宗主都偏愛桃、杏一類的俗花,所以這兩種花在這里也開得最好,錦簇如云,交融似蓋,非人間也。
當然最主要的,是這些百畝花林之中,彌散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心馳神往,眼中景色愈加鮮妍,連看著身邊的人,都忽覺得更美麗順眼了些。
顧千秋默默離所有人都遠了一點。
以前他偷偷潛入合歡宗來幽會俞霓的時候,路過這片桃林,恰逢一個合歡宗的小弟子在這練功。
也許是陽光太好,也許是微風不燥,總之兩人對視一瞬,顧千秋就沒忍住對人家笑了一下。
——結(jié)果就是被俞霓當場抓包,把他關(guān)在合歡宗門外,他每日堅持不懈潛入合歡宗,硬生生哄了一個多月才好。
唉,往事不堪回首。
人群默不作聲地往前走,他看見身側(cè)的殷凝月臉色紅潤,低垂著眼睛——她手中拿著一個小瓶,是胡小瑩的遺物。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求了什么人,但總之,她沒有把一具尸體帶到合歡宗內(nèi)來。
察覺到顧千秋的目光,殷凝月把頭垂得更低,并不打算和他對視。
顧千秋不用環(huán)顧也知道,現(xiàn)在必然人人都“春|心|蕩漾”,臉紅不已。
合歡宗的手段,萬變不離其宗。
忽然,他和“押送”他們的都門對視上了。
都門:“……”你怎么沒反應(yīng)?
顧千秋理直氣壯地瞪回去??词裁纯??都和你宗主說過了,我天生臉皮厚,從來不臉紅。
都門:“……”轉(zhuǎn)走目光。
接著,人群走過一片屋舍,也是紅瓦椒墻綠樹,精致得各有特色,一看就適合修仙避世隱居。全是合歡宗的弟子們。
他們這群“鼎爐”自然是不能住在這里,再走,就是一個狹窄的路口,入口光迷艷麗。
都門道:“進去。”
有人弱弱地問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都門答:“人間極樂宮?!?/p>
還有人小聲地問:“那、那進去了……還能出來嗎?”
都門這次沒有回應(yīng)。他跟塊石頭似的杵在那里,催促著每一個人前進。
威名赫赫的人間極樂宮就在面前,絢麗迷蒙的光,無不在預(yù)兆著里面究極快樂的一切。
——如果他們只是游客的話。
但他們都是鼎爐,或趨之若鶩、或身不由己,站在這里,盛大的絢麗籠罩著他們,像是無處不在的、密集的不詳。
都門冷冷地一抬手,把最靠近門邊的倒霉蛋推進去了——好巧不巧,正是顧千秋。
但他并不太慌。
顧千秋其實來過這里。
說來高大上,但其實里面就是珍饈、美人、權(quán)柄,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擁有一切的盛大幻境。
合歡宗精研此道,幻術(shù)天下第一,“人間極樂宮”是歷代宗主嘔心瀝血的杰作,若不是能證無情大道之人進入,瞬間就會流連忘返,甚至寧死在其中,都再不愿離開。
當然,這是作為一個客人的待遇。
曾經(jīng)合歡宗為證其幻術(shù)高明、世人心智不堅,邀請了許多門派的得意弟子來訪,許多人欣然赴約——當然要強調(diào),自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修道之心堅定如鐵,絕不會因為小小幻境就動搖。
顧千秋和好友仇元琛也在被邀請的其列。
但他們倆,一個修同悲道、一個修無情道,年紀輕輕就雙手插兜,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對手。
然后……顧千秋就命中注定般,在這里遇到了俞霓。
嗯,當時覺得是命中注定,現(xiàn)在就覺得是命中注定要倒霉。
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流光,顧千秋一個踉蹌,站在了一個華美至極的大殿上。
殿內(nèi)金銀玉石鋪陳遍地,玉盤珍饈數(shù)不勝數(shù),精美豪華得比人間帝王的宮殿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來。
而大殿的最上方,幾十階梯之上,輕紗半遮后,有一個精美的白獸絨王座。
俞霓未束發(fā),黑色發(fā)絲如錦,和他身上緋紅色的錦衣一起鋪陳下來,垂到他腳下,像是溢出來的水灘,黑如碳、白如雪。
“是你啊。”俞霓說。柔風似撫。
“……”
“你想說什么?”俞霓又說。他好像有些醉意,手中酒杯落下,葡萄色澤瞬間弄污了雪白的毛毯,暈開,似雪地中的紅梅爛開。
“……”顧千秋嘲諷地提了一下嘴角,“你為什么還要讓人間極樂宮存在呢?”
俞霓撐坐起來,睜開眼睛,但是并沒有什么焦點,歪著頭、蹙著眉、神情懵懂,一看就知道壓根沒聽懂。
以前,合歡宗是挑選本門內(nèi)的弟子送入人間極樂宮,嚴格說起來,也能算是自愿的。
但現(xiàn)在,合歡宗的爪牙遍布整個修真界。連“他”都被抓來了,就因為那什么鬼的天生的鼎爐體質(zhì)。
而俞霓,其實曾經(jīng)也是他們其中一員。
他曾說過,最延厭惡之事,就是失去自由。卻似乎忘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俞霓歪著頭想了很久,然后悄悄打了個哈切,委屈幽怨地看了顧千秋一眼,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居然是準備睡了。
顧千秋就知道他是這個德行。
剛剛那句話,也是算準了,俞霓喝酒之后,腦子是根本無法交流的空蕩。
接著,許多人就魚貫進來了。
宮殿美輪美奐得不似仙境,引走了一批人的注意,而更多的人,則是遙遙看著階梯之上的美人。
甚至都不需要看到臉,就知道他一定美得傾國傾城、不可方物,呷昵之心四起。
都門忽然道:“好看嗎?”
所有人都似飄在夢中,迷蒙地看向都門,就聽都門繼續(xù)道:“那是俞宗主?!?/p>
瞬間,所有人都像是被從頭澆了一盆冷水,所有曖昧煙消云散,甚至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足以證明俞宗主威名遠播。
顧千秋居然覺得這場面有點好笑。
俞霓生來媚骨,天賜皮囊。初出茅廬的時候,不少修者都對其垂涎三尺,且因為他出身合歡宗,偶爾的言語輕慢也有。
而俞霓從不生氣,面對下流玩笑,他總會笑吟吟、懶洋洋地問:“是么?”
當夜,這人就會死于非命,死狀相當凄慘——與其說是被修者尋仇,不如說是被野獸撕咬,留個全尸都算福大命大的。
有一次,他尋仇被顧千秋撞破,滿屋血跡飛濺、殘肢亂灑。
而他一身衫子潔白如雪,站在風雨連廊里,沐著月色,看向立在屋頂?shù)念櫱?,無辜又委屈地問:“你看到了?那你還會喜歡我嗎?”
現(xiàn)在想來,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弟子們不讓呆在這里。
都門也不太明白,這些人為什么進來會在這里。
畢竟──人間極樂宮是俞霓意志的代表。
難不成是俞霓……?
都門不敢繼續(xù)想,催促著他們離開宮殿內(nèi),尤其看了顧千秋一眼,后者還是那副“ 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鬼樣子。
眾人終于到達了一片院落。
“這真的是幻境嗎?”有人忍不住問。
畢竟這個地方實在是大得可怕,極目遠眺也是精細非常,面前的屋舍摸起來很有實感,一草一木都盡態(tài)極妍。
都門道:“ 半個時辰后,到桃林來見我。”
顧千秋本還想查一查合歡宗的地形,沒想到一來就被關(guān)在極樂宮里,一舉一動都在俞霓的察覺之下,只好另做打算。
顧千秋還是和殷凝月住在一起,互相熟識些。
殷凝月問他:“ 季少爺,你曾……”
然只說了一半,她就很生硬地頓住了。
顧千秋問:“ 什么?”
殷凝月道:“ 我本以為,你看起來如此泰然自若,是因為來過合歡宗的緣故。但是……”想來她也知道合歡宗不是什么小門小戶可以高攀的?!?應(yīng)該是季少爺您家中教養(yǎng)的緣故。”
顧千秋確實來過,但其中緣由不宜細說。
“別提這個了。你也別叫我少爺,我跟季家不熟的?!鳖櫱镌俅螐娬{(diào)一遍,“ 偷偷告訴你吧,我其實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現(xiàn)在根本不是季清光。你既是浮月城的人,應(yīng)當知道此事啊?!?/p>
殷凝月點點頭。
她確實知道季家小少爺本來在浮月城中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忽然有一天就自殺了,城中無人不偷偷拍手稱快。
她本來不喜歡季清光,但胡小瑩的事她不得不感激他。
而經(jīng)過后來幾天的相處,她才發(fā)現(xiàn),傳言也不盡然。
顧千秋道:“我是因為不想來這里才自殺的,可惜沒如愿,浮月城季家不做人啊……所以,我不是什么少爺,你也別再說自己是草民了。這一路聽過來,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們當朋友。你是我……這一生里,第一個朋友?!?/p>
顧千秋用詞非常精準,確實是“這一生里”的“第一個朋友”。
但殷凝月聽起來則完全是另一個意思了。
她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是仙魔世界里的凡人、是君臣中的草民、是男尊女卑的庶女,很少有人要和她做朋友的。
顧千秋看她態(tài)度轉(zhuǎn)變,終于拿捏了對她的“ 手段”。
他仗著自己臉皮厚,不要臉地叫道:“姐姐,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p>
季小少爺年芳十六,完全沒長開,頂著些許嬰兒肥和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瞪誰誰心軟。
連在俞霓那種大變態(tài)面前都能裝一裝無辜,非常好用,乃居家旅行必備神器。
果不其然,殷凝月愣了一下,立刻心軟。
也就接受了這個有點奇怪的稱呼:“你問吧?!?/p>
“ 姐姐,你知道現(xiàn)在的仙盟盟主是誰嗎?”
“ 顧……那個,令狐良劍吧?!?/p>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確信那個“ 顧”是他顧千秋的“顧”。
看來十年時光,他的威名絲毫不減啊。
顧千秋死的時候不過百歲,按修仙界的平均壽元來說,他是個少年無疑了。
所以雖然嘴上不承認,但他還是很驕傲自己曾經(jīng)的成就的。
令狐良劍是他的師兄,同樣師出同悲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修煉奇才,名滿江湖。
唯一的小缺陷,就是:令狐良劍還是他的前任道侶。
不過顧千秋對他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惡意,就是……要是聽到他家破人離、凄風苦雨、窮困潦倒、痛不欲生的消息就更好了。
顧千秋問:“ 那個……令狐良劍現(xiàn)在是天碑第幾啊?”
殷凝月答:“ 第一。”
顧千秋:“ ……”
殷凝月:“ 怎么了?令狐盟主和顧盟主師出同門,顧盟主為眾生自刎祭天后,令狐良劍登臨天碑無上榜第一,曰‘明霞照劍霜’。由他來繼任仙盟盟主……有什么不對嗎?”
“沒什么問題?!鳖櫱镪庩柟謿獾卣f。娘的,分手之后,你們憑什么都混得那么好!
當今修真界各門各派數(shù)不勝數(shù),有的積極入世,有的遠離紅塵,然無論是以師門傳承為脈、以血脈傳承為宗、或是二者合之,凡‘道門正統(tǒng),心之向善’,都可被納入仙盟之內(nèi),統(tǒng)受五大仙門的管轄。
仙盟存在了數(shù)千年,盟主常換常新,往往都是天碑無上榜榜首身任,不然不足以服眾。
而現(xiàn)在令狐良劍當了盟主……
可見現(xiàn)今修真界真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啊。
顧千秋又問道:“好吧。現(xiàn)在合歡宗入列五大仙門之一,是怎么做到的?它把誰擠下去了?”
殷凝月有些意外,這些都是常識——但她也是浮月城人,知道季小少爺威名遠播的不學(xué)無術(shù)——所以他不知道也正常吧。
“俞霓做了合歡宗的宗主之后,勵精圖治、手段高明,登臨無上榜第六,又因為種種原因……使合歡宗擺脫‘邪教’桎梏,不斷壯大。”殷凝月娓娓道來,“而現(xiàn)在的五大仙門,分別是驚虹山的同悲盟、舊府的鳳榭、青霧鎮(zhèn)的琉璃寺、飄霜城的離恨樓和天水河的合歡宗?!?/p>
顧千秋點點頭,愣道:“蓬萊仙境的滄海書院呢?”
殷凝月笑了一下:“你還知道這個呢?據(jù)說是八年前,滄海書院的小弟子叛出宗門,偷走了蓬萊仙境的無上秘寶和半數(shù)氣運,滄海書院從此一蹶不振、不問世事,才被合歡宗后來居上了?!?/p>
顧千秋一琢磨這事兒,覺得這據(jù)說,說得不太靠譜。
滄海書院好歹也是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大門派,一個小弟子就能把它們嚯嚯成這樣?
除非這個小弟子是俞霓假扮的,專門搞破壞的。
聊滿了半個時辰,殷凝月便道:“到時間了,我們走吧?!?/p>
顧千秋跟她出去,許多人已然走向了一片桃林。
合歡宗內(nèi)到處都是這種植物,連幻境之中也不能免除。
桃花一年四季都在開,簇擁在一起,壓彎每一根枝頭,地上也全是落紅,鋪成厚厚的柔軟毯子,如夢似幻。
都門站在林間,面前是許多朱紅案幾,鋪陳開來。
“隨便坐吧?!倍奸T說,“在你們面前的紙上,寫下你們想去的地方?!?/p>
都門不跟在俞霓身邊的時候,好像脾氣還可以。顧千秋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坐下就要開始信手亂涂。
以前求學(xué)問道的時候,哪個修者小時候沒寫過這種東西?
什么,“我要問鼎天道”、“我要做劍道魁首”、“我要開辟一條新的修道之路”、“我要世上最好的寶劍、最義氣的朋友”等等等等。
他自己寫的都沒一千、有八百了。
要去哪里?
當然是要去無上榜首、天碑第一啦!
然后顧千秋就看見了殷凝月在紙上,用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寫下──“同悲盟”。
顧千秋這才意識到。
他們不是“修者”在立志,他們是“鼎爐”,他們在選未來的夫婿!
周圍所有人都在認真寫字,低頭奮筆,只有他,看著這一幕,忽生出了一股難以忽視的冷意。
他終于直觀地感受到自己身處什么境地了。
于是,都門、俞霓、乃至整個合歡宗,瞬間都變得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起來。
顧千秋恨不得逢春在手,踏平這片桃林、砍翻這片秘境。
“你在發(fā)什么呆?”
顧千秋忽然聽到俞霓的聲音。在他身后。
“……”
但是顧千秋沒有回頭。
“怎么不寫?是想留在合歡宗嗎?”俞霓輕柔地問,似乎還帶著三分醉意,酥軟撩人。
“……”顧千秋慢慢扭頭,無辜地說,“宗主大人,我、我不識字”
偷偷觀察這邊情況的所有人:“……”
他的字跡,俞霓見過的。
差點露餡。
……所以俞霓來做什么?你堂堂一宗之主,就沒一點正事要干嗎?!
“沒關(guān)系,你可以在這里現(xiàn)學(xué)?!庇崮蘼曇糨p柔,非常寵溺,好似在慣著一個不懂事的可愛弟子,甚至好像在哄人,“嗯……所以你想去哪里呀?”
周圍的人,小部分寫的是本地的宗門。大概是希望“嫁人”之后,還有機會能回家。
而大多數(shù)人,寫的都是五大宗門之一。他們目的各不相同,但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所以顧千秋毫不猶豫地報了老鐵的家門:“我想去離恨樓?!?/p>
俞霓靜了一下,追問道:“為什么?”
顧千秋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愚蠢一點:“因為名字很好聽?!?/p>
偷偷觀察這邊情況的所有人:“……”
他們是競爭對手。
但是應(yīng)該不用和他競爭了。
俞霓不置可否。但是看他的目光卻曖昧了一些。
不過……其實他看誰都這樣。
就算你是他的仇人,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是世間最含情脈脈的情人目光,讓你一點都不懷疑,這人即將為了你去死。
雖然,他可能是想讓你去死。
顧千秋被他曖昧地蹭了一下臉,瞬間感覺有什么不對——心中有關(guān)俞霓累累前科的尖刺“唰”的豎起來,瞬間警惕。
但是還沒等他察覺清楚是什么不對,俞霓已經(jīng)施施然走遠了。
顧千秋:……感覺這人沒憋好屁。
宗主格外垂青,都門也不由得多看了顧千秋幾眼。
長得倒是不錯……但合歡宗內(nèi)人人都不錯。
修為嘛……不提也罷。
性格嘛……你別說,你還真別說!
難道是宗主覺得他像顧千秋?
都門跟了俞霓很長時間,大概也知道一點他和顧千秋的事。
具體是非對錯他不做評說,但是……這人像顧千秋?!
都門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立刻臉色更冰冷,還史無前例的喜形于色,狠狠瞪了顧千秋一眼。
顧千秋一縮脖子。
可憐、弱小、無助。
并確信了──合歡宗內(nèi),人人都是神經(jīng)病!
經(jīng)過一下午狗屁倒灶的訓(xùn)練,顧千秋回到屋內(nèi),徹底受不了了。
都門沒有親自訓(xùn)練──因他本人雖在合歡宗做事,但修煉的并不是合歡宗的功法──不然顧千秋真的想不到,他如何板著那張死人臉教他們魅術(shù)。
但是新來的合歡宗“圣女”,手段嚴苛得很!
顧千秋只覺尊嚴被摁在地上反復(fù)摩擦,圣女每一句話都是狗屁,在他的禁區(qū)反復(fù)蹦迪,他差一點就要暴起打人了。
顧千秋把頭埋進被褥里,咆哮一聲。
良久,他悶聲對殷凝月說:“姐姐,要不我?guī)闩芰怂懔税???/p>
殷凝月沒有回應(yīng)。
他說:“姐姐,你是被誰送來的?聽我的,他們沒有真心待你,你便也無需擔心他們。天地偌大,我們自由。”
殷凝月還是沒說話。
他繼續(xù)說:“你相信我,只要離開合歡宗,天地偌大,我自有辦法。只要跟我朋友接上頭,一個俞霓而已,根本不用怕!”
仍然沒有聲音,顧千秋莫名其妙地抬頭。
殷凝月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落寞的神色立刻出賣了她。
于是殷凝月只好柔聲道:“我是自己來的?!?/p>
顧千秋驚訝:“──啊?”
顯然以顧大盟主的眼光來看,“自愿”委身人下,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世界上怎么會有人有這種想法?!
這神情似刺痛了殷凝月,她微微垂眸,不愿再對視。
顧千秋立刻反應(yīng)過來,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
殷凝月很輕地笑了一下:“我知道?!?/p>
顧千秋聽她語氣,就知道還有得聊,便抱歉地看著她,繼續(xù)道:“為什么?”
“我知道這很沒有尊嚴。”殷凝月語氣平和,“但是……季小公子,這天生的體質(zhì)和卑弱的家世,讓我無法在亂世之中茍活。就連你,因為這該死的原因,盡管出身仙門世家,不也被送到這里了嗎?”
顧千秋說:“你……”
誰料殷凝月再次打斷他,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求長生,不求問鼎天道。世間所有不平、愁苦、罹難,全部與我無關(guān)。我是天道下的螻蟻,我只求自己茍活。季小少爺,如果我不選擇仙盟,那么我還能去哪里?”
顧千秋終于聽懂了,她想說的是“懷璧其罪”。
他們是修仙界的“鼎爐”。
命運,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譜寫好了——
他們是所有人壓迫的對象。他們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只會比尋常人難上百倍、千倍。
就如同現(xiàn)在的困境。
他們?nèi)绻贿x擇仙盟,成為某個人的“道侶”。
就會在亂世中沉浮,做無數(shù)邪道散修、魔修的人盡可夫的修煉“鼎爐”。
他們出生就比旁人難上百倍。
顧清光心中難得生出了一絲不爽,道:“你這分明是被世道所迫,何來自愿?哼,該怨就怨,該罵就罵,少在自己身上找過錯?!?/p>
殷凝月不知道他是這么定義的,一時間被“強詞奪理”,說不出什么話來。
顧千秋感覺自己又變身成了“同悲盟新入門弟子小班導(dǎo)”。
勸人勸不明白,但是喂雞湯、打雞血,他堂堂“良玉榜”虛名榜首——因為某些原因沒有登頂——但是不重要!小弟子們看見他,就算沒壯志,也要熱血三分。
“姐姐。人的命只聽命于自己。就算是天道強臨,若不是我愿意,誰也別想越過我的劍?!闳羰窍耄冶銕銓W(xué)劍,替你找一把世間最絕頂?shù)南蓜Γ瑸槟銊?chuàng)一套世間最絕頂?shù)膭Ψ?!什么‘巫山戲云雨’、‘明霞照劍霜’,不過是小人當?shù)?、徒有虛名,不值一提。?/p>
殷凝月聽笑了。
誰不知道他浮月城季家少爺是個威名遠播的廢材?
但殷凝月竟生出了一種淡淡的感動:雖然是妄言,但聽著還挺順耳。
她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
多少年了?
這種幼稚的想法和言辭,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了。
“我沒在開玩笑?!鳖櫱飶娬{(diào)?!耙阅愕馁Y質(zhì),問鼎大道稍微困難,但是隨隨便便上個天碑前十,一點問題都沒有?!?/p>
但是季少爺一臉?gòu)雰悍实恼J真,怎么看都像是在油嘴滑舌,就很沒有說服力。
顧千秋還有點想自己以前的臉和身量——能止小兒夜啼的魁梧長相和壯漢身材,非常好用。
殷凝月很含蓄的笑。
“狂傲若此。若是不知道的人,聽你這番話,必然要以為你是顧盟主轉(zhuǎn)世了?!?/p>
“……!我不是!”
“我當然知你不是?!币竽迈r活地看著他,似從一個含蓄婉轉(zhuǎn)的符號,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顧盟主如何能似你這般油嘴滑舌、令人嘆為觀止?!?/p>
“哈、哈……”顧千秋尬笑了兩聲。好險,差點露餡。
在這亂世中,她很善自保。
之前不愿意與這膽大包天、容易惹禍的季家少爺深交。
但現(xiàn)在,她緩緩念道——
“自是汝才難用世,豈真吾相不當侯。
須知少日拏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p>